第37章 ☆、原點
方恒在那一日之後唯一收到的來自夏宇楓的消息,就是從電郵裏發來的法律專稿的草稿。她沒有想到他還是如約完成了草稿。
當她打開郵箱見到夏宇楓的名字的時候,心裏莫名悸動了一下,好似在期待什麽,但她的理智很快嘲笑了她自己。
下一刻,心底泛起的便是慚愧。
夏宇楓的草稿寫得十分詳細,并有舉例講解相應的法律知識,方恒需要做的只是把他并未留意的深奧難懂的法律術語,換成大白話,以及一些語言上的編輯和修飾。
起初他們是約好如果到時有不明朗的地方可以商量着修改,但如今這個局面,方恒不能再去厚着臉皮找他幫忙,于是只能自己一個一個将那些專業術語挑出來,去專業書上查,然後再行修改,雖然這樣要花費她不少的時間,但她自覺心裏會好過一點。
等到修改完,方恒再将稿子重新發回給夏宇楓,按下發送鍵的時候,她有些忐忑,她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對她不滿,也許将稿子寫好發過來已是仁至義盡。
然而兩天之後她收到夏宇楓的修改稿之後,慚愧的心情更上一層樓。
從字裏行間可以見到的,是夏宇楓很用心很認真地又将稿子從頭至尾閱讀了一遍,修改了所有解釋得不清楚或者會引起歧義的地方,有些甚至很細心地用了批注注明自己修改的原因。
方恒只能安慰自己,他只是做事負責而已,若不然她只會更無地自容。
等她編輯完終稿,她突然生出一個讓她自己打了個寒顫的想法,這個稿子一結束,意味着他們之間所有的牽扯都結束了,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
方恒突然很想再改一稿,再發回給他,但片刻之後,她便嗤笑自己這種想法的可恥。如果自己是真的想推開他,又為什麽不舍得。
夏宇楓則相對而言想得沒有那麽多,既然話說到這一步,那麽可以做的唯有說服自己死心,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再去糾纏。他突然發現下班之後的一些時間多了出來,因為不需要再去走岳母女兒策略,他便試着用工作填滿那些空白。
直到周末,夏宇楓回家見父母的時候,他覺得以自己的狀态應該不會被看出什麽端倪,卻誰知端倪早就從別的地方顯露了出來。
首先,他沒有想到,母親會看出他對方恒的心意。
其次,他也沒有想到,楊墨詩居然會和母親聊起方恒的事。
當然,他最最沒有想到的是,楊墨詩居然連方恒有個女兒的事都告訴了母親。
晚飯前他坐在沙發上和父母一起看新聞坊,母親突然提起,“我記得那位方小姐也是記者?”
聽到母親提起方恒,夏宇楓心裏咯噔了一下,面上只是雲淡風輕地“嗯”了一聲,但他直覺覺得母親不會單問這一句,果然還是有下文的。
“小姑娘年紀輕輕,看起來也蠻正派的,人也熱心,可惜有個這麽大的女兒。”母親說着嘆了一口氣。
夏宇楓在心裏暗暗地想,楊墨詩這個大嘴巴。他沒有去接母親的話,準備把事情就這麽帶過去,還故意對新聞裏的實事評論兩句。
但是母親顯然沒那麽容易放過他,見他不接口,又繼續道,“她離婚很久了?”
扯開話題這招顯然已經不适用了,“她應該沒有結過婚。”他加了應該,他故意加了個應該。
夏宇楓聽見母親又嘆了口氣,還欲開口,他搶先說道,“媽,人家的事情,沒必要去說長說短。”
母親側目看他,眼裏帶了點探究的意味,“我是不喜歡說人是非的,你也知道。”
夏宇楓不說話。
“知子莫若母。方小姐這個人我覺得是不錯的,但她年紀那麽輕就帶了個女兒,而且沒有結過婚。”母親頓了頓,稍稍換了個表述的方式,“你也知道,我跟你爸爸還是比較傳統的。”
夏宇楓心裏本就因為方恒的事有些煩躁,雖說方恒拒絕了他,但無論如何,他還是不太願意聽別人對方恒的負面評價,尤其這話出自自己家人口中。“根本沒有什麽事,媽你不要想這麽多。”
母親說到這裏意思已經很明顯了,父親見狀,怕兒子反感,插了一句,“你看看湯好了沒有。兒子心裏有數的。”
夏母聞言起身去廚房看火,留父子兩人在客廳,夏父挑了新聞裏的話題來和兒子聊天,算是将剛才的話題揭過。
晚飯的時候,母親又照例說了說哪個朋友想給夏宇楓介紹女朋友,夏宇楓推辭了。
已過而立之年卻仍未成家的他,不可避免地成了親戚朋友的關心對象,但他向來并不喜歡介紹相親一事。雖然他自己如今也算是有房有車,條件優秀,但他始終不喜歡自己被當作商品估價的感覺,尤其反感的是依據物質條件而被對方來衡量好感程度。
他不見得覺得自己有多清高,畢竟其實自己也是俗人一個,要養家要糊口,也想追求更好的生活,但他不願把終身大事變成一場生意談判,将自己或別人待價而沽。
更何況,如今心裏裝了那個人,雖然也知道總有一天要把她抹掉,但人心肉做,又豈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忘得幹幹淨淨的。
夏宇楓的父母是知識分子,兩人都是大學教授,前些年的時候很少參與這些八卦活動,但奈何兒子歲數漸長,卻仍不見成家立室,雖然談過幾個女朋友,但最後大都無疾而終,做父母的也不免有些着急,只不過見兒子一直都比較反感這一類的事,提的也就較少,且夏宇楓推辭,他們也不會勉強。
自從聽楊墨詩說了關于夏宇楓和方恒的事,雖然楊墨詩本身知道的也不多,但做父母的畢竟了解自己的兒子,從只言片語,和當時在醫院和旗袍鋪夏宇楓對方恒的态度,也能大概知道兒子的心思。本來他們對方恒的印象頗為不錯,但那天楊墨詩無意中說漏了嘴,方恒有個四五歲大的女兒,夫妻倆都是傳統而保守的人,對于方恒這樣的過往,免不了生了許多想法。
雖說夏宇楓之前說了兩人沒什麽事,但夏母還是不放心,故意拿出介紹相親的事來試探,試探的結果只能讓她更不放心。她和丈夫交換了個眼色,丈夫卻示意她不要再多說,畢竟兒子到了這個年紀,事情都有自己的主張,父母說的太多或說的不合适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夏宇楓其實并未往這個方向想,他只當母親如往常一般随意問一句,他不是一個太細心的人,也不是太懂得察言觀色,只不過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他都不想相親,如此而已。
晚飯之後,又陪父母聊了一會兒,看了會兒電視,夏宇楓便準備回自己家,父親和他一起下樓。
父母住的小區是前些年建的,當時有車的是少數人,小區設計的時候也考慮不足,如今看來停車位十分吃緊。周末小區裏車停得更滿,他只能把車停在離小區有一定距離的公共停車場。
八月中旬的上海仍然燥熱,傍晚雖然下了一場陣雨,但到了晚上,地面上一日裏累積的熱量似乎又重新蒸騰了出來,并不比白日裏涼多少,夏宇楓讓父親不用送他,父親卻道自己要散散步。
父子兩人一起向停車場走去,雖然剛從空調房出來,但走了兩分鐘還是免不了滿頭大汗,父子倆随意聊着一些話題,直到走到停車場,父親突然提起了晚飯前的事,“你媽年紀大了想的比較多,你不要有什麽想法。”
夏宇楓點點頭,“我知道。”
“你也這麽大個人了,自己有分寸,我們做父母的也不能左右你什麽決定。”
“爸,你想說什麽就直說吧。”夏宇楓知道父親必然對此事也是有話要說,父母了解子女,子女也同樣了解父母。
父子兩個站定在夏宇楓的車邊,父親鄭重地對他說,“我們對于你找女朋友的事情,也沒有太多的要求,只是希望你找個正經人家的小姑娘,人好心地好,其他的都是其次。”
說到這裏,夏宇楓已經可以肯定楊墨詩對他父母說了一些關于他和方恒的話,父親和母親是兩種迥然不同的性格,母親會過分敏感,父親不會,他會說出這些話一定是基于某些他不得忽視的事實。
他此刻在心底苦笑,那邊什麽結果都沒有,這邊卻已然引來了父母的壓力。
“真的什麽事都沒有。”确實是什麽事也沒有,即使他本身是希望有些什麽事的。
“那就好。”父親顯然得到了滿意的答複,放下了心。
夏宇楓本不想再說什麽,但“那就好”這三個字聽在他耳裏卻有些刺耳,忍不住道,“僅僅因為一個人過去的事情而對她有所成見是不是不太公平。”
夏父沒有想到他會折回到這個問題上,“我們沒有對她有成見的意思,我們也聽詩詩說了她這個人不錯。”
“爸,每個人都會做錯事,但重要的是肯為做錯過的事承擔責任。我也做錯過,你知道的。”
“但你的事情不一樣。”提到舊事,父親也皺了皺眉。
“事情是不一樣的事情,但道理是一樣的。我犯過的錯我從來不否認,無論是不是有別的因素,我為此付出的代價不算太沉重,卻也不少。而她為了彌補她犯過的錯,所要付出的代價比我要多得多,她沒有逃避,而是去把這些責任都承擔下來,這不是已經證明了她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人嗎?”
夏宇楓不自覺間還是會維護方恒,這個他欣賞的女子,無論将來自己在她的生活中有沒有一席之地,他都依然欣賞她,欣賞她對過去的誠實和坦然,欣賞她在逆境中仍然有所堅持有所承擔的勇氣,她和自己是一樣的人,他們犯過錯,但會正視自己的錯,會設法去改正去彌補,也許正是方恒這樣的堅持和努力吸引了他,只是可惜,有緣無分。
父親未料到夏宇楓會為此如此認真,但不得不承認,兒子所說的話是對的,也是他從小就教給他的做人的道理,做錯了不要緊,要懂得面對,懂得改正,懂得承擔。
夏父很欣慰,年少時懵懂地聽着他講道理,有些明白卻泰半不解的兒子,成長為了這樣一個有擔當的男子。雖然欣慰的同時有着絲絲的擔心,但是夏宇楓已經有了成熟的想法,有着自己的原則和标準,他作為父親應該相信兒子自己的判斷。
他擡起手拍拍夏宇楓的肩,半開玩笑地說,“兒子大了我老了啊。”随後和藹地笑了笑。
夏宇楓明白,父親的态度足以證明他對自己的想法是認同的,他也不必多說,和父親相視一笑。
他本想把父親送回小區,但父親說自己再散步回去即可,他便也不勉強。他從反光鏡中看父親的身影,回想方才努力維護方恒的話,不禁想,這又是何必。
他曾經以為這條路即使艱難,但他努力地走也未必走不到底,只不過如今,那個想和她一起走這條路的人選擇躲進自己的殼裏,無論如何都不肯出來,那麽他一個人再努力又還有什麽意義。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