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柳家老爺名叫柳雲生,尚家老爺名叫尚敬秋。他們年少時是交情很好的同鄉少年。兩人皆自認為不是讀書的材料,仕途無望,于是便商量着以另一種方式到都城打拼。

兩人來到都城,白手起家,開始他們在商場的奮戰。

尚敬秋從都城小酒商開始做起,因自家從祖上便開始釀酒,頗有心得。尚家酒酒香醇厚,入口清醇,頗受官家貴人青睐,于是便漸漸在商場上傲視群雄。

然而柳雲生卻沒有這麽好的家底。可以說真正白手起家的,應當是柳家。柳雲生昔日在玉器商鋪之中做工。這家玉器店的老板好賭石,因一次偶然機會,他讓柳雲生領着銀錢去東山石場賭石,做了近一年工的柳雲生對賭石稍有了解,此次賭石時相中了一塊鵝蛋大小原石。衆人都不看好這石,抱着試試看的想法,柳雲生将自己所有的積蓄全部用來買下了這塊石頭。誰想第一刀磨下去,只一層便見了晶瑩剔透的綠。

只因柳雲生這一次運勢極好,柳家一夜之間便富貴起來。此後柳雲生也獨自經營玉石、玉器生意。

成也蕭何敗蕭何,柳家落到了依附尚家的地步,也只是因為一次賭石。柳雲生自認為好運仍在,将原料的銀錢提前取出用來賭石,但卻一舉而敗。資金周轉不靈,玉器交貨之期又漸漸臨近,無奈柳雲生只能出此下策,将自己女兒早早以指腹為婚之由嫁與尚家,以便更大限度的周轉資金。

雖是如此暫解了燃眉之急,但柳家的上玉軒卻從此歸于尚家名下,由尚家掌賬。柳雲生在失了掌賬之權後不禁感嘆:尚家少爺青出于藍,手段兇狠……

靜娴近三個月來在家休養之時,旁敲側擊地了解了一番目前柳家的境況,才知道柳家上玉軒早已是尚家的産業,心中驀地空了一塊似的,只覺得自己先時一番努力,都是徒勞無功。她覺得不值,很是不值。覺得不值的她消沉了一段時間之後,又漸漸萌生出些希望,若是在尚家好好表現,做個好媳婦,興許還有機會将上玉軒拿回來。可是在玉泉山上的這一場意外,又讓她茫然起來。

茫然的靜娴在正月十五的時候,裹着白狐裘一個人在院子裏枯坐。

婼虛在寰羽的接引下來到院子裏,看着枯坐着的靜娴,默默地走近,帶着一臉尴尬的神色。

靜娴回過神來,看她的臉色很是奇怪,問道:“怎麽了?今天十五,怎麽特地來找我?”

婼虛坐在寰羽為她搬來的椅子上,抿了抿嘴,像是鼓足了勇氣才說道:“就是因為今天是十五……我想,我想讓他明白我的心意。”

靜娴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婼虛口中的“他”,應該就是一個月前提到的雲公子。聽說這為雲公子是青州的富家子弟,此番入京是為了提前适應都城,好在明年春闱考取功名。想來這樣的男子,應是喜歡溫良賢淑的女子,婼虛這幅模樣,或許入不了他的眼。

靜娴回道:“你可覺得他對你有意?”

提及此,婼虛眼神中便有了些神采:“我,我尚不能确定。雲公子前幾日邀我去郊外參加他們的群賢會,聽說他只請了我一人。”話到一半,她的神采又黯淡下去,“我那日被爹爹逼着在家中作文,實在脫不開身,就拒絕了他……他該不會就此失了對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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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不簡單?”靜娴眼含笑意,握住婼虛的手,“你借口還那日的請,今日就去邀那雲公子一同去賞花燈。他若是答應了,你不就可以趁此機會,表一表心意?”

婼虛的臉登時便紅了,躊躇了許久,才扭扭捏捏地道:“我……就我和他兩人,會不會不太好……”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膽小怕事了?這可一點兒都不像你。”靜娴皺眉佯怒,“你在這樣扭扭捏捏,我可就不認識你,不幫你了。”

“行行行,人家好不容易嘗試一番小女子作态,你非要将我打回原形……”婼虛撅嘴,一把掀開靜娴的手,站起身俯身對她調笑道:“我本打算邀你同去,你這樣逼我,我也就不好意思打擾你們鹣鲽情深,莫怪我重色輕友!”

靜娴嘴角僵了僵,鹣鲽情深這詞讓她無比尴尬,聽說婼虛本要邀請她一起逛花燈,她着實心動了一番,但是婼虛既要表白心意,有個第三者站在兩人中間,豈不是十分尴尬?她自然只能順着婼虛的話道:“是呀,我們夫妻恩愛,自然也不需要你來攙和。你自去想好晚上同雲公子說些什麽吧!”

婼虛臉上便又紅了幾分,哼了一聲,就急急地走了。呵,自然是害羞了。

又是一年正月十五了,靜娴感嘆。

正月十五的夜格外熱鬧。都城的街上挂滿了花花綠綠的彩燈,照耀得整個都城流光溢彩,很是漂亮。城內的小攤小販更是數不勝數,有時從前都未曾見過的新穎東西,此時在街上都能看到。燈謎則更是有趣,只需花上十文錢,便可猜一次燈謎,猜中了燈謎便可得相應的獎品,若是足夠厲害,只需花十文錢便可換得值二兩銀子的好東西,這一點便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

靜娴一個人在街上晃蕩。這樣的佳節,下人們也應該好好的玩耍一番,她便沒有讓寰羽跟着,自己拎上錢袋出了家門。

街上都是成雙成對的年輕男女,亦有帶着孩子的年輕夫婦,連攤販都是夫妻一雙,有的并着孩子來玩耍。她環顧四周,獨自一人的,大約只有她自己。唉,連婼虛今夜都成雙成對了,自己這樣一個已嫁的人卻孤零零的,真是可悲。

靜娴一個人穿梭在人群中,這邊逛逛,那邊逛逛,不知不覺從城西走到了城東。再往前走幾步,就是柳家的大門了。柳家大門緊閉,門外也無看守。許是爹娘帶着仆人們出去游玩了,靜娴自己亦不能擅自歸家。她站在門口,默默的看着曾經居住的家,感到有些落寞。

“喲,柳小姐呀!好久不見了,不知您還記得我嗎?”一個有點熟悉的聲音從耳後傳來。靜娴回頭一瞧,看見一個穿着布衣擺着攤兒的男子同她打招呼。

靜娴一時未想起來他是誰:“你是……”

男子立即擺出一副殷勤的笑臉:“哎呀,小姐您貴人多忘事,我曾經是柳家的小管事阿福呀!”

靜娴隐隐約約想起來,小時候她可喜歡阿福用金線繞的簪花,常常央他绾上幾朵,別在頭上。還特地送給了婼虛幾只簪花。阿福後來因母親離世,為回家鄉守孝三年而辭了管事一職離開都城。這件事還讓她哭了三天。一個男人卻如此心靈手巧,的确讓她影響深刻。

靜娴想到幼時之事,臉上不自覺帶上了笑意,走到阿福的攤前:“阿福叔,這麽多年,原來你還記得我呀。”

阿福連忙擺擺手道:“小人哪敢忘記小姐您呀!現下我雖離了柳家,但我常常想起在柳家做事的時候。”他嘆了口氣,“如今我也只做做這樣的小本生意,小姐您要不要買上幾朵簪花?小人可以送您一支玉簪。”

靜娴低頭看了看攤上的東西:金線簪花,銀釵,白玉簪……盡是些女兒家的事物。的确,每到佳節,最好賺錢的就是這些首飾。她打量着,正打算挑幾朵簪花,按原價付給阿福足夠的銀兩,突然瞧見角落裏似乎有一支別樣的東西,便伸手挑了出來。

那支簪子晶瑩透亮,隐約間散着些華彩,似是雕花卻又不像是雕刻出的樣子,簪頭卻不是常見的牡丹月季,是一種未曾見過的花。

“小姐您真是好眼力,把我這攤子上的珍品給挑出來了,”雖然這麽說着,阿福臉上卻顯露了些愁色,“這西域來的琉璃簪,是咱們這兒從來沒有的新奇玩意兒;這琉璃花兒不是雕出來的,很是特別。當初小人花了大價錢從別人那兒搶購了來,想買個好價錢。可誰知別的姑娘一問,不是玉簪,也不清楚琉璃是什麽,便将它棄在一旁。我本來心痛這錢就這樣白花了,可巧讓小姐您看上了!”

靜娴拿起琉璃簪對着花燈,微黃的燈光投過琉璃,竟幻出了淡紫的顏色,她心中驚嘆琉璃簪的獨特,正想開口詢問價錢,身後卻突然傳來了孩子的哭聲。

她回頭,看見一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在身後的燈謎攤子邊大哭,而攤主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麽好。她便向阿福道了個歉,囑咐他将琉璃簪留着,稍後再來買,然後轉身朝着小男孩走去。

靜娴走到小男孩身邊,拿出手帕為他擦擦眼淚,勸慰道:“乖,不哭。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呀。”

小男孩愣了愣,看着身前的姐姐,覺得有點面熟。

靜娴見他不說話委委屈屈的樣子,心中母愛尤為泛濫,繼續慈愛地問道:“什麽事讓你這麽傷心?”

小男孩那黑瞳瞳的雙眼亮了亮,突然抓住靜娴的衣袖,更加凄慘地哭了起來:“嗚嗚嗚嗚,娘!這個人他欺負我!嗚嗚,剛剛那個燈謎明明是我先猜出來的,他卻把獎品給了別人!嗚嗚……”

她一陣錯愕,娘?!這是在喊她?

那攤販聽罷,趕緊朝靜娴解釋:“原來夫人是這孩子的娘親呀,這可是一個誤會。剛剛小公子猜出燈謎,卻是另一個人先将答案報給了我,我便将禮物給了。我不曾知道這個人是從小公子那兒聽來的,凡是都有個先來後到……”

攤販說着話,小男孩扯了扯靜娴的袖子,低聲憤憤道:“胡說,他覺得我人小好欺負,把我喜歡的東西給了別人……”小男孩望着她,眼神中露出乞求的神态:“娘,你幫幫我吧……”

靜娴大致了解的情況,抿着唇笑着點了點頭,摸摸他的頭道:“你要什麽,娘給你猜回來。”

她站起身,沖着攤主道:“你欺負我兒子,我就得讨回些公道。這樣吧,我猜燈謎,你将對應的獎品送給我兒子,可以吧?”

攤主想了想,這同平常的生意有什麽不一樣?這樣反倒是自己賺了,那裏是被她讨公道?于是他綻了笑臉,高興的答應了。

不過很快,他的笑臉便僵了,接着便是強笑,到最後連微笑都挂不住了……靜娴雖每次都付了十文錢做費用,卻次次猜中燈謎,而且都是極難的燈謎,這樣的燈謎對應的獎品,最低不低于一兩銀子。

小男孩抱着滿懷的獎品,喜笑顏開,當他拿着最後一個燈謎謎底來到攤主面前時,攤主滿額冷汗,都快坐不住了。

“喏,最後一個燈謎,值五兩銀子呢!”小男孩空出一只手拿着謎底和着十文錢,得意地遞給攤主。

攤主顫顫巍巍地接過謎底,瞧了一眼,撲通一聲從木凳上摔了下來——她竟将這三年來沒有人猜出的燈謎完全解出,這五兩銀子的獎品,非給不可了。他懊悔不已,自己怎麽就答應了這樣一樁倒黴的事,在這樣下去,他可就沒有盤纏回家了。

他伸手摸了摸額頭的冷汗,心疼不已地将值五兩的鑲金玉佛遞給小男孩,随即站起身,将花燈盡數收了起來,裹上包裹。

小男孩不解:“你這是在做什麽呀?”

攤主憤恨地望了他們倆一眼,一溜煙跑了。

靜娴背着手走過來,挑眉道:“自然是收攤回家呀……”

小男孩仍是不解:“為什麽這麽早就回家?”

她拍了拍小男孩的腦袋:“你這小孩子這麽鬼精靈,居然不明白這個?他要是再跟我們這樣做生意,可就沒盤纏回家了。”

“嘻嘻,”小男孩吐了吐舌頭,“我只是裝着不明白,想氣一氣那個家夥罷了。誰叫他欺負我。”

靜娴眯了眯眼,一臉嚴肅地蹲下來,沖着小男孩說道:“你和他的帳算完了,那該算算咱們的帳了吧?”

小男孩一臉錯愕:“啊?什麽?”

“我看起來真的這麽像你娘嗎?”她的語氣不自覺就帶上了些怒意,“我們之間,應該差不到十歲吧?”

小男孩瞪着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随即顧左右而言他:“啊,我一個人跑過來,姐姐找不到我呢!哈,我要走了,姐姐再見。”話罷撒開小腿就想開溜。

不過靜娴一向反應敏捷,在他正在準備撒腿的時候,她就一把揪住了他高高束着的馬尾辮:“你既然叫了我一聲娘,那你就得好好聽我的話,想開溜?”

小男孩張牙舞爪掙紮了半天也沒有掙脫開來,只好歇下來,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眼裏含着淚珠望着她。

靜娴皺眉心疼:“啊,別哭……”話到一半突然變了表情,狡黠道:“你以為我會第二次上你的當?我也不是傻的……”

小男孩當即垮下了臉,撅着嘴一臉的不服氣。

“老實交代,”靜娴抓住他的小手,以防他中途跑掉,“你叫什麽?家住哪裏?”

小男孩撇過臉:“幹嘛要告訴你!”

“送你回家。”靜娴看着他鬧別扭的模樣,覺得這個男孩子實在可愛,不由自主便笑了,“你一個小孩子,在路上亂跑,很危險的。”

小男孩望東望西,就是不理她的話,許久,直到被靜娴那寵愛的眼光看得驚悚時才輕聲回道:“謝志之……大家叫我阿志。”

靜娴揉揉阿志的頭,柔聲道:“這才乖嘛……你家在哪兒?哦,或者你姐姐在哪兒?我帶你找她去……”

“……姐姐在東城郊。”

“你一個人跑了這麽遠?!”靜娴不顧阿志鄙夷的眼神,表達了她的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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