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竟有此事!”趙勝拍案而起,當即備車趕往亞卿府。

易姜發髻束地一絲不茍,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風,靠在榻上,隔着簾子向他投來目光。

趙勝天生是憐惜女子的,見她臉色蒼白還帶着傷,當即噼裏啪啦好一頓指責,又溫言軟語好一番安撫。

易姜聽不見,也不阻攔,等他嘴巴終于不再動了,自簾後遞給他一塊木牍。

趙勝接過去看了許久,眼中露出震驚,正要說話,易姜開口道:“寫下來,免得被人知道我們在說什麽。”

他這才發現旁邊早準備好了木牍筆墨,立即提筆寫了字遞過來。

“此事當真是公子溟所為?”

易姜亦寫字回複:“我親耳聽到,已派人去查證,之前企圖毒害我的人也出自他府中。”

趙勝又提筆寫字:“此事難成,恐有性命之憂。”

“可若成了,趙氏宗族就該由你執掌了。屆時就算王上親了政,你的地位也依舊無可撼動。”

趙勝眼神閃爍不定,手撫着短須思考許久才寫下句話:“還得看太後願不願下刀。”

易姜慢慢寫完一句話遞過去:“你不妨去試試。”

趙勝心裏七上八下地走了,當晚一夜沒睡,來回轉悠,恨不得把地踱出一道坑來。後半夜時終于忍不住,趕赴王宮見了趙太後。

他也機靈,開頭先不說實話,假意騙趙太後說易姜已經被奸人溺死在城外湖中了。

趙太後自然震怒,待得知兇手是誰,眼中竟有了淚光:“先王一崩,宗族貴老便開始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了,當真要逼死我們不成!”

趙勝趕緊跪在地上:“無論太後下什麽決定,臣都誓死追随。”

趙太後閉眼:“人也救不回來了,又有何用?”

趙勝這才說出實情。

趙太後眼中厲光盡斂,微微擺手:“去請王上定奪吧。”

宮中随後就派了大夫來給易姜醫治,但反複看了好幾次,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耳中恐有積水,可又不知該如何排出。

聃虧不敢說實話,寫字告訴易姜說很快就會沒事了。

易姜想到以前學游泳的時候聽教練說過,在深水區潛水可能會造成耳膜的內外壓力差過大,造成耳膜破裂,引起失聰。

不過這也有可能是暫時的,她只能這麽安慰自己。

天氣已經很冷,易姜的屋子裏甚至已經燃起了炭火。

聃虧端了藥進來,看到她靠在榻上一言不發,手裏捧着竹簡在看,人卻像是木頭做的一樣,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她是鬼谷先生在雲夢山裏撿到的,親手撫養長大,當親女兒一樣,如果她當真失聰,真不知道自己以後下了土要如何向他老人家交代。

“姑娘,喝藥吧。”他把藥端到她跟前,在她眼前搖了搖手,将她的視線拉了過來。

易姜二話不說,端過來就一口氣喝完了。

聃虧這才好受了些,她就這點好,遇上個事從沒有自怨自艾,也沒放棄過。

他端着藥碗退出門,迎面走來兩個人。為首的是個玄衣高冠的少年,面容剛毅,不茍言笑。聃虧正要問他是誰,跟在他身後的侍從道:“亞卿現在何處?王上來看她了。”

聃虧吃了一驚,連忙請他進去。

趙王丹叫侍從留在門口,獨自進了門。

易姜餘光掃到有人進來,轉頭看去,發現來人是誰,立即起身下拜。

趙王丹親手扶她起身,取了披風給她,又将她一路扶去案後坐下,自案上提筆蘸墨,寫了字遞到她跟前。

“樹大根深,先生以為要如何拔除?”

易姜提筆回複:“上下一心,自然連根拔起。”

“何人可用?”

“趙奢與其有舊仇,可加以挑撥。”趙奢在趙氏宗族裏也頗有勢力,何況還有兵權。這是從平原君給的資料裏看到的。

趙王丹似有些猶豫:“母後卧病,不曾表态,本王不敢妄下決斷。”

“太後卧病是應該的,這是趙氏宗族的樹,就該趙氏宗族的人去砍,她不好插手。”

“此話當真?”

“太後為人王上該清楚,她若要阻止,你現在就不會在我這裏了。”

趙王丹依舊有所顧忌。

易姜也不意外,趙太後和趙重驕都說過他優柔寡斷,看來果真如此。

“王上并不是在為臣報私仇,而是為了自己。他們在朝堂上嚣張跋扈,何曾将王上和太後放在眼裏?王上難道想做第二個武靈王嗎?”

趙王丹霍然擡眼,武靈王的事是趙氏王族引以為恥的往事,一國之君被親叔叔殺害,他的父王甚至戰戰兢兢地連提都不敢提。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就像根刺,時時紮在心頭,提醒着他這些貴族的勢力,随時都可能沖過來,把他剝皮抽筋。

“便依先生所言。”趙王丹起身離去。

易姜坐在案後,将那些對話的木牍全都扔去火盆裏,手指搓着毛筆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根手指點了點眼前的桌面,她擡起頭,看到公西吾坐在對面。

他應該是從府上過來的,只用一根竹簪束着發髻,身上穿着淡藍常服,盯着易姜的眼神分外專注,長睫輕掩,又帶了些柔情。大概是有心安撫易姜,嘴角微微帶了絲弧度。

“師兄,”易姜開了口:“你是不是也是因此才失去了味覺?”

公西吾笑了笑,沒有作答。

“失去味覺是什麽感覺呢?”

公西吾提筆回複:“久了就習慣了。”

“我應該習慣不了,要是一輩子都聽不見,我會受不了。”

公西吾想了想,寫了段話遞過來:“也有好處,若下次我再做了飯請你用,你便可以随意罵我了,反正你自己是聽不見的,罵多難聽都是可以的。”

易姜終于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又有點想哭。

“師兄,只怕我的雙手就要沾上血了。”

“無妨,洗幹淨就好。”公西吾擡手抹了一下她的眼角。

☆、修養二六

趙新王元年,入冬,平原君趙勝派門客攬獲宗室族老公子溟十樁罪行上呈新王,其中就包括謀害亞卿桓澤。

趙王丹遂以趙奢領重兵圍其宅,勒令其伏法。

公子溟拒不認罪,力求伸冤,宗族權貴俯首求情。太後卧病,避居代郡,諸事交由趙王決斷。

趙奢以重兵施壓,斬除其門下黨羽數十人,平原君借機游說百官。不出五日,公子溟認罪,自請為先王守靈,免于死罪。

“先生以為如何?”趙王丹遞來木牍,看着易姜的眼神裏竟有些小心翼翼。

自落水失聰,易姜就安靜地像掉落在地的一片枯葉,但趙王丹總覺得這片枯葉就要在來年催生出更茁壯的新綠來。

如今唯有秦國自商君變法後廢除了貴族政治,采用按功授爵的方式,但這行為并不被山東六國所接納,認為是逆天而不德的。山東六國依然保留着傳統的貴族政治,即以出身高低掌權勢。趙王丹如今同族操戈,當然會當心被他國诟病,說他不念血親。

易姜肩上搭着厚厚的狐皮,在沉沉熏香中雙眼微眯,仿佛也成了只狐貍,提筆回了話過來。

“當初公子成反對武靈王胡服騎射,武靈王去他府上陳明利害,公子成也跪地告罪,後來如何了?”

趙王丹臉色一僵:“後來正是他将武靈王困于沙丘宮中活活餓死。”

“那王上作何決斷?”

趙王丹沉着臉起身,朝她施了一禮,轉身離去。

見趙王出了大門,聃虧才探了腦袋進來,請易姜出門。

前院裏站了一排孩子,都才七八歲的樣子,衣着單薄,在寒風裏搓着手跺着腳,髒兮兮的臉都凍得通紅通紅的。

這些都是易姜吩咐聃虧去找來的。

她挨個掃視了一遍,問聃虧道:“都是孤兒?”

聃虧點頭。

“來歷都清楚嗎?”

聃虧點頭。

“那好,好好養着。”

聃虧再要點頭,一下愣了,一直追着她進了屋子,寫字問她為何。

易姜道:“這些人無父無母,正愁無法生活,我救了他們,以後他們就會效忠于我。好生調.教,這個年紀,安插去他國做眼線最不易被察覺。”

“……”聃虧目瞪口呆。

“還有,從今日起,府上招攬各國賢士,有才能者皆可來此,我必以禮相待。”

“……”聃虧覺得已經不認識她了。

天陰沉沉的,像是要落雪了一樣。

童子走進公西吾的書房,問他要不要生上炭火,一邊小聲嘀咕着趙國的小氣,都這時候了還不撥木炭給他們,以往齊國可不會虧待他家上卿。

公西吾正在看齊國送來的信件,嫌他吵,正要叫他出去,門口忽然沖過來個人,一下把門擋的嚴嚴實實。

“公西先生!這要如何是好,我覺得姑娘不對勁啊!”這麽風風火火,不是聃虧是誰。

公西吾擱下筆,請他入席就坐:“怎麽了?”

“您不覺得她自落水之後就像變了個人一樣嗎?”

“差點命都沒了,不變才不正常吧。”

“可她變得太多了,終日忙這忙那,悄無聲息的,我都不知道她在布置什麽……”聃虧說到激動處,一拍桌案:“我不管,她現在這樣太可怕了,您得負責。”

“我負責?”

“是啊,她是您師妹,除了鬼谷先生,您是她唯一親近的人了,您就不該勸勸她,讓她開心一些嗎?”

“……”公西吾抿緊唇,雙眼微眯,緊緊盯着他。

聃虧激動褪去,只餘讪讪,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呃,是虧多話了,先生忙着,我走了。”他一邊說一邊退,到了門邊,刺溜一下鑽出去跑了。

公西吾垂眼繼續去看竹簡,過了一會兒,忽然擡頭問身旁:“要如何讓女子開心,你知道麽?”

童子停下忙碌的動作,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撲閃撲閃,茫然無辜。

“……算了,你太小了,當我沒問。”

地處北地的邯鄲城到了冬天出奇的冷,風割過臉頰,叫人感覺一陣一陣尖利的疼。

不過這季節也有好處,待落下雪來,就會顯得四周出奇的安靜,對易姜而言,就不會有被孤立的感覺,仿佛周圍本來就該是沒有聲音的。

易姜穿着厚厚的胡服,披着披風,在院子裏練射箭。天上飄着小雪,地上泥土還未濕,聽不到風聲,似乎也感覺不到冷。

一個瘦高的男子走到她跟前,抱拳見禮,而後遞上一塊木牍。

易姜放下手裏的弓,接過來看了一眼,微微嘆息。

這裏的人到底還是看不起女子,聽聞趙國亞卿是個女人,沒有一個士子肯上門效力的。

她擺了擺手,對方便退下去了。

遠處門後,聃虧在落寞地撓門板,近來她身邊多了很多太後派來的人,忽然感覺自己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想到這裏,他不禁瞅了一眼拴在旁邊肥鷹:“看什麽看,你不也被忘了?哼!”

肥鷹大概正在思考鳥生,被他打擾,氣憤地一鷹喙啄在他腳面上,疼得他嗷嗚一聲嘶嚎,捧着腳蹦蹦跳跳地躲遠了。

易姜絲毫不知背後發生的慘狀,一箭射了出去。

守門匆匆走了過來,知道她聽不見,便比劃了一下,指了指門,意思是有人求見。

“領進來。”易姜說話時又搭上一根箭。

“先生啊!!!”

來人如疾風一般卷了進來,一把撲過來就抱住了易姜的胳膊,害得她一箭射偏十萬八千裏去了。

立即有兩個侍從跑過來拉開他,易姜轉頭看去,那人用木簪束着發髻,一身青絹深衣,被侍從按着左右肩胛,龇牙咧嘴地望過來,竟然是許久沒見的裴淵。

她頗感意外,還以為他在魏國不打算回來了,沒想到就這麽出現在了眼前,趕緊示意侍從松開他。

裴淵得了自由,又撲了過來,這次比較收斂,只牽住了她的衣袖:“先生,你知道我為了回趙國來見你,經歷了多少波折嗎!”

易姜含笑不語。

裴淵并未看出異常,抽了抽凍紅的鼻子道:“我日夜都想着早日回到趙國,人都瘦了。”他扯了扯自己的臉頰,“你看你看,是不是瘦了?”

易姜點頭:“是胖了不少。”

“……”裴淵鼓腮,會不會聊天啊!

易姜朝大門口看了看,問他道:“少鸠人呢?”

裴淵翻白眼:“我早把她甩在身後了,料想她此刻還在城中哪個地方轉悠吧。”

話沒說完,從院牆上“嘭”地摔下來個人影,二人低頭一看,正是裴淵口中被甩掉的少鸠,全身上下一襲黑,不愧是墨家弟子。

易姜唇邊露出笑來:“少鸠姑娘,許久不見啊。”

少鸠捂着腰站起來,沒好氣地瞪了一眼牆頭:“先生長本事了,牆頭上都有人守着呢!”

易姜朝左右擺了一下手,兩個侍從立即上去制住少鸠。她剛才那下摔的不輕,此時被擰住胳膊,不禁疼得叫了一聲。

“我這裏沒有少鸠姑娘精巧的機關,不過多的是關人的屋子。你若是答應以後肯為我所用,我便放了你,否則就只能關着你了。”

少鸠一聽就火了,掙紮着就要上來跟她理論。

易姜反正聽不見,任由她折騰了半晌,又補充了句:“你若答應了,好處多的是,比如……”她瞄了一眼裴淵,“我相信裴淵是肯定願意跟着我的。”

裴淵點頭如蒜搗:“願意願意!我就是看到了先生發的招賢書才趕回來的。”

少鸠被易姜的話弄得又羞又惱,咬着唇踢了裴淵一腳:“真是個呆子!你看不出來她聾了嗎?竟還願意跟着她!”

裴淵一愣。

“墨家有弟子在趙國為官,入城那天我就打聽好了,她已經是個聾子了!”少鸠得意地朝易姜看去:“你看,我說她是聾子她可有反應?”

裴淵盯着易姜的臉看了半天,忽然眼眶就紅了,拽住她的衣袖,嗚嗚咽咽地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易姜雖然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但看裴淵忽然開始抹眼淚就明白了幾分,沉着臉吩咐左右将少鸠押下去。

少鸠哪裏肯走,氣憤地要跟那兩個侍從動手,但看到一邊眼淚滾滾的裴淵,不禁又有些心軟。

墨家講兼愛平生,她并不想嘲笑桓澤耳聾,實在是氣不過罷了,現在看到把裴淵弄傷心了,不免又自責自己的口快,最後負氣般放棄了掙紮,由着那兩個侍從将自己拖走了。

易姜對裴淵道:“我回頭會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你,你不用難過了。”

裴淵一邊抽噎一邊點頭,忽朝身後看了一眼,臉上一陣激動,驀地暈了。

易姜莫名其妙,朝他身後望去,公西吾正朝這邊走來,她瞬間懂了。

聃虧又被叫了回來,腳還疼着呢,本以為姑娘叫他有什麽重要的事,結果一眼看到地上趴着的裴淵,臉就耷拉下來了。

這厮又出現了,每次暈都要他扛!聃虧恨不得把他扛去喂鷹才好。

公西吾看到裴淵被聃虧扛走也很詫異,一直目視他們走遠才走到易姜跟前,右手托住她胳膊,左手做了個請,示意她随自己出門。

易姜好奇道:“師兄要帶我出門?”

公西吾點頭。

“做什麽?”

沒有筆墨簡牍,回答不方便,公西吾便将她的手心攤開,以指做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

易姜沒琢磨明白,皺着眉頭。

他只好放慢速度,一筆一劃在她手心上重寫了一遍:“讓你高興。”

這下易姜總算懂了,不禁有些難為情,手被他撰着,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趙王丹采納了易姜的建議,下令賜公子溟腰斬于市,行刑時間便在今日。

雪漸漸下大了,市集上卻還是圍滿了人。公子溟蓬頭垢面,身負枷鎖,一步一頓地被押赴刑場。

易姜挑開車簾朝外望了一眼,又轉頭看向車內的公西吾:“師兄要帶我來的地方就是這裏?”

公西吾點頭。

易姜覺得好笑,原來他認為看殺人會使她高興。

外面公子溟正在大呼小叫地說着什麽,表情撕心裂肺。易姜聽不見,只默默地看着他做垂死掙紮。

這次也不知是該算公子溟嚣張日久有業報,還是算她運氣好,被她說服出手的人無論是趙王、平原君還是趙奢,都恰好與公子溟有着最直接的利益沖突,下手自然也都不留情面,事情難得進行的這般順利。

或者說他們早就在等機會下手,只缺少一個借口,一把最後的推力。

行刑開始,場面肯定血腥,易姜在劊子手動手前放下了簾子,低頭看了看雙手,仿佛已經在上面看到了血光。

忽有只手伸過來托住她手掌,緩緩描了幾個字:“不高興?”

易姜看了一眼公西吾的雙眼,勉強擠出個笑來:“高興。”

公西吾放了心,誰看到仇人被處決都會欣慰的。

☆、修養二七

公子溟這一撮勢力被連根拔起後,趙國貴老們一蹶不振。平原君趙勝在宗族裏一家獨大,很是開心,看易姜真是一百個順眼。所以在瓜分公子溟權勢的時候,他還記挂着她,特地派人來問她需要多少黃金。

易姜表現得極為興奮,一口氣要了一千金。

公子溟那老東西多的是錢,趙勝覺得這姑娘不愧是山裏來的,完全沒見過世面嘛!于是好心地表示,除那一千金之外,她還可以在公子溟的封地裏選一塊作為自己的封地。

易姜等的就是他這句話,便假裝什麽都不懂地在地圖上圈出了仇由那個地方。

趙勝樂了,這地方以前是三胡的地盤兒,貧瘠荒涼,虧她看得上,二話不說就劃給她了。

實際上在易姜看來,仇由是個好地方,西接秦國,南接魏國,雖然收上來的賦稅很低,但将來如果迫不得已需避居封地,也算有個後路。

不過“仇由君”這個稱號不太好聽就是了……

她将趙勝給的那一千金花在了招兵買馬上,叫人去仇由訓練護衛,也算将來有個保障。

時間過得飛快,冬天過去就到了趙新王二年,易姜的傷卻依然沒有起色。

四月裏,聃虧興沖沖地跟她說,她的生辰就快到了——其實也就是鬼谷子在山裏撿到她的日子。

易姜覺得不可思議,如果算上剛來時在牢裏的那幾個月,來到這個時代居然都有一年多了。

進入十五歲,在這裏就意味着已經成年了。這是件大事,就連公西吾都特地送了兩根玉簪過來作為賀禮。

易姜自己也很高興,以前好不容易練出一副前凸.後翹細腰長腿的好身材,結果一朝發配到這地方,頂着這副豆芽菜的身軀,不知道暗中懊惱過多少回,如今總算是長大一點了。

這段時間因為她的傷大家都很沉悶,她便叫聃虧準備宴席,要全府上下一起慶祝一下。

所有人都忙着準備禮物,裴淵則暗搓搓地去見了少鸠。

關押少鸠的屋子坐北朝南,之前冬天的時候還每日提供炭火讓她取暖,飯菜也都很講究,其實是莫大的優待。

裴淵已不是第一次來,侍從都習以為常了。他進了屋先把門掩好,徑自在席上坐了下來:“都幾個月了,你還沒想通?”

少鸠本來坐在案後看書,聽了他的話當即背過身去,冷哼一聲。

“當初你把桓澤先生禁锢在機關內,現在人家卻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你怎麽就不能低個頭呢?”

少鸠依舊不吭聲。

裴淵托腮:“我想好了,你若是不答應她,那就叫她送你走吧。”

少鸠這下轉過身來了:“送我走?”

“是啊,反正你也不想待在這裏。你趕緊走吧,我好叫桓澤先生給我尋個好姑娘。”

“……尋個好姑娘做什麽?”

“做妻子啊!”裴淵白她一眼:“有你在這裏,肯定要指手畫腳,你走了我就可以放心地挑啦。”

少鸠“嘭”地一下将竹簡拍在案上:“趙國的姑娘有韓國的好?”

“有啊,我在趙國好幾年了,已經習慣趙國了,趙國的人自然也習慣了。”

少鸠氣紅了臉,瞪了他半天,忽然擡了擡下巴:“誰說我要走了?我已經決定要答應桓澤了。”

裴淵切了一聲:“誰信你的話?”

少鸠當即起身:“我這便親自去與她說,你且看着就是了!”

裴淵看着那幾個侍從押犯人一般将她押了出去,心道桓澤先生真是神了,按她的話說,竟然真的勸動了呢!

當晚府中宴飲,易姜萬分開懷,少鸠肯答應她的要求簡直是最驚喜的禮物,墨家的機關術和人脈都是她所渴求的。

廳中在席的人并不多,其中一個是趙太後特地派來照顧她的女管事,沉熟穩重,喚作息嫦;另一個是易姜近來提拔的武衛,名喚東郭淮;還有便是聃虧和裴淵了。

少鸠自然是座上賓,渾身上下修飾一新,坐在易姜對面怏怏地舉着酒爵,時不時瞪一眼她旁邊坐着的裴淵,恨不得把他剝皮抽筋。

易姜有意刺激她,轉頭對裴淵道:“此番你勸動少鸠,實在是大功一件,我要如何謝你才好?”

少鸠一聽就急了,要開口又想起她聽不見,只能狠狠地咬了一口肉。

裴淵很興奮,手指蘸了酒水,在她案上寫了“公西”二字。

“你想見公西吾?”

裴淵連連點頭,聃虧冷不丁地潑來一桶冷水:“等你哪天不會暈了再說吧。”

衆人哄然大笑,連少鸠都樂了。

這般談笑風生,席間倒不寂寞,易姜卻覺得冷清,臉上雖然挂着笑,眼睛卻時不時朝門邊張望。

其實她今日也請了公西吾。

酒過三巡,餘光忽的瞄到有人進了門,她連忙轉頭看去,來的卻是公西吾身邊的貼身童子。

他向易姜見了禮,雙手奉上一封信函。羊皮做的信封上什麽都沒有,只粘着根紫色的草,草有三葉,細長如穗。

這還是公西吾第二次用這方式給她寫信。

易姜接過來,童子便告辭走了。她拆開信一看,原來公西吾白天就奉太後之命去邢地體察民情了,難怪沒能到場。

趙太後倒是越來越器重他了。

易姜将信納入袖中,端起酒爵,燈火投入酒水,映出她發髻上的玉簪。

戴之前還尋思會不會太顯眼了一點,糾結了半天,不想送玉簪的人根本就沒來。

沒有及笄儀式,只有這麽一頓飯,鬼谷先生的愛徒便成了年。

趙王丹和平原君都送來了厚禮,其他官員自然聞風而動,易姜趁機廣結人脈。

趙太後已從代郡返回邯鄲,卻沒有反應,上次她可是連例假的事都過問了。易姜起初以為她是想讓自己安心養傷,後來叫息嫦入宮探望了一下,才知道她是病了。

趙太後才四十出頭,可不知何時起落下了這一身的病根,如今竟然一整天只進食一點稀米粥,也根本無法下床走動。

易姜有點不安,印象裏她從沒病得這麽重過。

五月初,息嫦又入了一次宮,這次回來帶話說,趙太後想見一見她。

易姜立即整裝入宮,路上提心吊膽。

趙太後的寝殿裏如今全是藥味,她在門口停頓了一下,适應了那氣味才走進去。躺在榻上的趙太後消瘦得幾乎脫了相,她看了一眼就皺了皺眉。

聽見見禮,趙太後微微睜開了雙眼。榻邊置了一方小案,案後跪坐着一名內侍,趙太後嘴唇動了動,他便立即提筆記錄下來,遞給易姜過目。

“我想見重驕。”

這是趙太後的第一句話。

人在重病之中自然想念親人,何況趙重驕是她最疼愛的小兒子。易姜在榻邊跪坐下來,輕聲道:“那臣便想辦法迎回長安君。”

趙太後竟搖了搖頭,嘴唇翕張片刻,內侍将她的話遞了過來。

“我已發過信給君王後,她說若無正當理由,不可放人回國。”

易姜心中了然,一般來說,兩國結盟更需質子維系關系。君王後說的正當理由,要麽是回國繼任國君,要麽是回國完婚。趙王丹好好的,趙重驕要繼任國君是沒可能了,不過完婚很簡單。

“既如此,太後便為長安君擇定人選婚配便是。”

趙太後深深嘆息。

“眼前只剩下楚國有王姬與重驕年紀相當,但楚王與秦國交好,不會将女兒嫁來趙國。所以要選人,只能在趙國選了。”

易姜點頭:“趙國大臣之女也好。”

趙太後看她一眼,這次話說的很慢,好一會兒內侍才将木牍遞給易姜。

“大臣之女又如何比得上大臣?我覺得你便很合适。”

易姜錯愕。

趙太後又起唇,內侍下筆飛快。

“我本也沒想到這一層,但仔細一想,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此事若成,重驕能重返趙國,對你而言也是個好歸宿。重驕畢竟是王上的親弟弟,他的夫人沒人敢輕易動,你已失聰,有人護着總是好的。”

易姜從未想過要靠婚事自保,但也不好直拒,俯首道:“臣出身低微,配不上長安君。”

趙太後擡手撫了一下她的頭頂,內侍随即遞來木牍。

“話不要說太早,你不妨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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