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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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她和公西吾會互換位置,各安一國。易姜明白了,垂首道:“桓澤雖不喜齊國,但既然是為結盟出力,自當盡力。”
公西吾在魏國幫她解圍時,她心生羞憤,一路回避。但他在路上救了她一命,她已經沒那麽抵觸他了,甚至認為自己以前可能是誤會了他的動機。原本還打算再相見要好好和他交談清楚,此刻聽到這樣的安排,只怕以後見面也難了。
趙太後搖頭:“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我并不想讓你去齊國,所以希望你讓出上卿之位,留在趙國。”
易姜從失落中回神:“那……太後認為誰可以派往齊國?”
“我準備封藺相如為上卿,你為亞卿。他去齊國,也省的廉将軍總找他茬。”
這麽說又能見到公西吾了。只不過折騰這麽久才得到這個位置,就這麽拱手讓人了,易姜多少有點不甘心。
趙太後身體疲乏,想要休息了,臨了許下重賞易姜的承諾,大概是想做些彌補。
易姜原本想把路上差點被害的事告訴她,想了想又覺得還是暫時不要打草驚蛇的好,便告辭退出了寝殿。
趙勝與她一同出門,心裏早盤算了半天,這丫頭以前在他府上半分不顯山露水的,忽然就得了太後的寵,真是不可小觑,看來以後得拉拉關系了。
幾場大雨一落,燥熱略有消退。藺相如領了上卿的職位,拖着病好不久的身體趕赴齊國去了。
易姜做了亞卿,終于有了自己的府邸,也是一國官員了,但無比清閑。
公子溟那老東西連亞卿也不樂意讓她做,更不願意她去朝堂聽政,跟趙太後擰得厲害。易姜也懶得起早,幹脆窩在府裏做寄生蟲。
這些時日是她來到這裏後最為輕松的一段時光,只是心裏卻始終緊張地繃着根弦。
她吸取教訓,把伺候她的人精簡到了最少,又讓聃虧接手了廚房,有時候甚至親自動手解決夥食。
聃虧雖然在雲夢山中做過鬼谷子的私人廚師,但其實做的飯口味也一般。即使如此,他還是勇敢地承擔起了重任。
亞卿府裏的婢女心情郁悶,還以為跟着個姑娘好伺候點,沒想到人家連自己做的飯都不樂意吃。再看到廚房裏那一個人高馬大的劍客揮舞雙臂剁着肉,魂都吓飛了。
媽呀,這是做飯還是殺人吶!
聃虧依然不放心,又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只鷹,養在府內,易姜的每頓飯他都先弄一點喂鷹。
幾個月過去什麽事也沒發生,倒是易姜有天看到那只鷹,生生吓了一跳。
嗬,肥成這樣,飛不動了吧!
沒過多久,齊國上卿公西吾到了邯鄲。
易姜毫不知情,起了個大早,正在院子裏練射箭。
因為覺得自己身體不好,她經常關着門鍛煉,這段時間跟聃虧學了射箭,終于能走出門正大光明地鍛煉了。
聃虧從廊下走過來,朝身後做了個請便退去了。身後的人朝易姜走去,雙目深邃,冠玉服白。
易姜已經出了一身的汗,正拉着弓歪着脖子瞪着箭靶,身後忽然有人道:“師妹這拉弓的姿勢不對。”
她愕然轉頭,公西吾就站在身後。
“師兄何時到的?”
“昨日。”公西吾的目光掃了一眼遠處的箭靶,貼到她背後,左手托起她執弓的手臂,右手覆在她右手上,引着她将弓拉滿:“不要聳肩,放松一些。”
易姜哪裏能放松,就是以前也從沒和男人這麽親密過,背緊貼着他的胸口,頭頂上有他的呼吸,手背上有他的溫度,簡直緊張的都腹疼了!
這感覺并不是虛的,是真的腹疼,易姜只覺得小腹一陣絞痛,猶如千金墜在其間。
這感覺有點熟悉,她還沒反應過來,忽然感受到一陣澎湃的暖意,人就愣了。
“師妹?”公西吾松開手,退開些許看着她,疑惑她為何還不松手放箭。
易姜僵着脖子努力斜過視線向後看,在他雪白的衣擺間果然有一小塊殷紅,臉轟的一下要炸了。
☆、修養二三
易姜很想說點什麽來轉移注意力,但實在想不到能說的話,于是放手一箭射了出去。
公西吾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去了箭靶上,易姜剛想跑,看見遠處有婢女過來,又趕緊退回頭,緊緊貼住公西吾,生怕被發現這窘狀。
公西吾低頭看見她側臉紅透,疑惑道:“師妹怎麽了?”
“我……我其實剛才練箭受了傷。”
“傷在何處?”
“……腰上。”
“我看看。”
“別!”易姜作勢頭暈,靠在他身上:“師兄,我頭暈的很,你送我回屋吧。”
公西吾扶住她肩:“好。”
兩人一前一後緊貼着走上回廊,婢女們紛紛垂首,羞紅了臉,不敢多看。
易姜的臉跟煮熟了的蝦子似的,但總好過被發現這丢人的狀況。
回到房內,她立即反身正對公西吾,說要休息了。
“既然師妹受了傷,那我改日再來看你吧。”公西吾雖然覺得古怪,但也沒有多問。
趁他出門之際,易姜瞄了一眼他的衣擺,那塊血漬很小,但已經風幹成褐色,一低頭就能看到。
真恨不得把他的眼睛給蒙起來才好!
聽說亞卿生了病,府裏的下人都很慌張,又是請大夫又是忙膳食,最後全被易姜攔下了。
她找了個年長的婢女伺候自己,人家一瞧她捂着肚子直冒冷汗就知道怎麽回事了,生冷辛食一概拒之門外。
這婢女忙活了半天還暗生感慨,尋常人家的姑娘經歷初潮都是很驚慌的,亞卿倒是很鎮定,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公西吾這一走好幾日沒露面,不過當天就差人送了一些滋補養身的禮品過來,并且囑咐她好好養傷。
聃虧一聽這話慌了,連忙跑來問易姜怎麽回事。
“就受了點傷,沒事……”易姜用毯子裹着小腹靠在榻上。
聃虧依然不放心:“怎麽傷的,公西先生說都見血了啊!”
“……被箭簇紮了一下而已。”
“紮哪兒了?”
“……腰。”
聃虧絲毫沒有察覺這裏面的邏輯漏洞,再三叮囑她好好休養,趕緊去廚房給她張羅吃的去了。
秋天悄無聲息地到了,吹過的風漸漸有了涼意。例假過去的易姜又活蹦亂跳,只是覺得日子實在無聊。
平原君居然登門拜訪過一次,拉着她的衣袖親切道:“先生當初承我一諾,去長安君身邊蟄伏,如今入了朝堂,深受寵信,可千萬別忘了趙勝才好。”
易姜正好也想抱緊他這棵大樹,忙道:“平原君言重了,我視平原君為故主,永世不變。将來待我迎回長安君,也會告訴他這全是平原君的功勞,屆時平原君在朝中地位定會越發穩固。”
趙勝神色激動,無以言表:“先生大恩若斯,要趙勝如何報答才好呢?”
易姜早有準備:“平原君門客三千,見多識廣者衆多,我想要天下諸國王室和官員的資料,不知能不能給我呢?”
“資料?”趙勝不解。
易姜平常說話是刻意模仿了古腔的,這會兒一時口誤沒改過來,忙補充道:“就是他們的出身、習性,都有哪些喜好,與哪些人有仇,與哪些人有恩之類的詳細描述。”
趙勝恍然大悟:“這般詳盡倒不是那麽容易,不過先生放心,趙勝一定盡力為之。”
不出一月,果然自平原君府送來了各國王室重臣的詳細檔案,足足好幾十卷竹簡。
易姜這下有事做了,每天捧着竹簡埋頭深造,有次不小心睡着了,手中的竹簡掉落下來,“啪”地一下砸在她腦門上,竟腫了一個大包,好幾天都沒退。
趙太後這段時間似乎很倚仗公西吾,經常與他商談國事。易姜都覺得自己快要失寵了,結果又被她記起來了。
王宮裏的宮人來請她入宮,她連忙丢下手中竹簡整裝出門。
午後的日頭鑽進了雲裏,陰沉沉的,寝殿裏的光線很昏暗。趙太後倚在榻上,見到易姜進門,不等她見禮便招手喚她近前,蒼白的臉上挂着笑容:“聽聞桓澤成大人了呢。”
易姜一愣,臉有點紅:“太後連這個都知道啊。”
趙太後掩口輕笑:“若非以為你病了,我也不會找你府上婢女詢問。害羞什麽,女人總有這麽一日。”
易姜還是覺得尴尬。
趙太後牽起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如此一來,也就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
易姜吓了一跳:“太後,我還小呢。”
“不小了,尋常姑娘家十六歲就該嫁人了,你還有幾年光景啊?”趙太後暧昧地沖她笑了笑:“你放心,我絕對會給你選個好男兒。”
“……”原來給她打工還附帶解決單身問題。
不過趙太後之所以這麽說也可能只是客套話,彼此都是女子,她體恤自己,說些體己話也正常。說白了就是叫她安心留在趙國,別跑去別處呗。
易姜出了宮就把她的話給忘到腦後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趙太後跟人提起過她的個人問題,沒兩天府上突然來了個人,穿着細絹長衣,玳瑁飾冠,由婢女領到易姜跟前,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還自稱是公子溟的侍從。
易姜聽到公子溟就不大高興,把視線從竹簡上移開,跪坐端正,問他有何貴幹。
侍從看她時眼睛都是斜的:“在下奉公子溟之命前來傳話,公子溟說亞卿這段時日安分守己,他很高興,現替其幼子向亞卿提親,已呈報太後定奪,來此知會一聲。”
“……”易姜恨不得用手裏的竹簡砸過去。
且不說她同不同意,有這麽提親的?把她當什麽了?仿佛娶她是看得起她一樣。
她将竹簡重重拍在案上,理也不理那侍從,高聲喚來侍女:“給我更衣,我要入宮觐見太後!”
秋意漸深,王宮裏的樹木開始落下大片大片的枯葉。
朝服厚重,易姜掖緊領口,提着衣擺一路小跑,看到前面有人就停下裝一下淑女,沒人又繼續狂奔,到了趙太後的寝殿前已經是氣喘籲籲。
內侍立在門前,見她過來,趕忙上前迎接,就要去殿內禀報。
易姜恰好聽到殿內有公西吾的聲音,連忙阻止內侍,側耳細聽。
公西吾的聲音慢悠悠地傳出來,一如既往的沒有情緒:“聽太後意思,公子溟對桓澤多有不滿,若桓澤嫁入他門中,此後只怕再難有為太後效力的機會了。”
“那依上卿之見,是要回了公子溟了?”
“太後若覺得難以啓齒,臣願出面。”
“可公子溟在趙氏宗族裏權勢頗重,上卿初來乍到便得罪他,以後只怕舉步維艱啊。”
“臣背後畢竟有齊國,公子溟不敢太為難臣。”
“嗯……這倒是。想不到上卿對自家師妹這般上心,看來是我以前誤解鬼谷一脈了。”
“世人這般認為,大約是因為當初龐涓與孫膑鬥得太過慘烈。其實誰也沒規定鬼谷弟子必須要鬥個你死我活,不過是因緣際會,使他們成了對手罷了。”
易姜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也不知是被打懵了還是打醒了。她一直把公西吾當做對手看待,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和她鬥的意思?
如果她真的誤解了他的動機,那他的動機到底是什麽?
想的正入神,衣袖忽然被扯了一下,易姜回神,對上內侍幽幽的眼神,他眉頭緊皺,顯然對她偷聽的行為很不滿,這的确也不合規矩。
“不用禀報太後了,我這就走。”易姜讪讪笑了笑,轉身出了宮門。
日頭漸漸西斜,天色暗淡下來。易姜在宮門口來回轉悠,也不知是煩躁還是緊張,一會兒揪一下衣擺,一會兒又撫平。
她把從和公西吾見面以來的所有事情都回顧了一遍,覺得自從她從齊國逃走後公西吾就似乎對她尤為關注,态度也出奇的好。
難道他有受虐傾向?越是跟他對着幹的他越喜歡?
易姜被這念頭弄得又吃驚又想笑,忍不住又狠狠揉了揉衣擺。
不知過了多久,公西吾出了宮門。他還穿着齊國的上卿朝服,青玉高冠,白色深衣,玄色敝膝,腰間佩玉叮鈴作響。
“師妹怎麽在?”他從侍衛手中收回自己長劍,朝易姜走來:“傷好了?”
“呃,好了,好了。”易姜臉上發熱,随便支吾了過去。
公西吾似不放心,手擱在她後腰扳着她轉了一圈,看了看,一邊道:“聃虧說你傷在後腰,可我記得你當時并未被箭簇紮傷,怎麽會流血?若非我回去發現自己衣擺上也沾了血,還不知道你傷得這麽重。”
易姜臉紅的更厲害,連忙站正:“你來之前我就不小心紮到了,忍着沒說罷了。”
公西吾這才明白了:“那你好好休養。對了,聽內侍說你去了太後寝宮?”
“是。”易姜松了口氣,總算不提這茬了。
“是為了公子溟提親一事?”公西吾擡了一下手,請她前行。
易姜點頭,與他并肩前行,問道:“師兄為什麽要替我出頭?魏國回來的路上,又為什麽救我?”
“替你出頭自然是不希望你嫁,救你自然是不希望你死。”
易姜眼神飄忽不定,喉頭竟有些發緊:“師兄以前可沒這麽在意我。”
“可你已不是以前的你了。”
易姜擡眼,觸碰到他視線,像是受到了驚吓,撇過臉道:“此事我自有計較,其實不必師兄費心。”
“為何?”
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拒絕他的幫助,大概是不安和忐忑吧,總覺得這樣的公西吾已經超出她預想之外。好不容易覺得自己和他站在了對等的位置,現在竟又陷入了看不清他的狀态裏。
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易姜随便找了個借口,匆匆告辭跑了。
聃虧正好來接易姜回府,見狀訝異道:“公西先生與姑娘說了什麽?她這是怎麽了?”
公西吾搖頭,眼神落在易姜跑走的方向。
聃虧連忙策馬去追,竟沒追上,心道果然日日活動筋骨是有用的啊!
☆、修養二四
易姜近來有種感覺,當她開始向女人這一步進發的時候,仿佛所有人都開始關注她,就像野貓發現了一塊鮮肉。
趙太後這段時間的表現仿佛是個合格的心理老師,安慰她道:“女子到了這個年紀就是這樣的,往後還多的是談親事的時候,不要驚慌。”
遠在齊國的長安君不知怎麽得知了公子溟向她提親的事,特地寫了封信來。
易姜心道中二君真是故主情深,還知道關心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結果拆開一看,他在裏面把她貶的一文不值。
“出身如此低微,還想嫁入王室?簡直是白日做夢!”
她氣得要死,一把火把信燒了。
這些王公貴族果然都是一個德行,怎麽會尊重她,不過把她當個奴隸!公子溟那老東西會來替兒子提親,八成也是為了把她禁锢起來,好叫她沒機會在趙國“興風作浪”。
轉眼到了秋末,趙國王室每年到此時會舉行大規模的捕獵活動,稱為狩。這是個大活動,不僅是王公百官紛紛出動,就是後宮家眷也會露臉,更多的則是未婚的少年少女。
趙太後也要出席,往常是平原君夫人随侍作陪,今年她特地叫上了易姜。
出發前,婢女們忙前忙後地為易姜的穿着費心,一面告知她需要注意的事項。易姜聽到此處就懂了,男人們打獵,女人們相親,這還真是個綜合性的活動呢呸!
獵場在山野之間,山脈平緩,樹林深幽。原先枝葉茂密的樹木因為落葉而漸漸稀疏,陽光高遠,看起來有些泛白,已經沒什麽溫度。
貴族子弟,将相侯爵,穿上了緊身的胡服,踩着皮革長靴,打着馬一個個地進了場地,很快就在樹林間散開。
動物們正是肥壯的時候,但也尤為警覺。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挎着弓,只有馬蹄踩過樹葉時才會發出沙沙的輕響。
枯黃的草地上搭了高臺,趙太後被重臣女眷們簇擁着坐在臺上。其餘女眷們都在四周圍欄外或站或坐,眼神落在那些打馬圍獵的男子身上,時不時交頭接耳,時不時低聲輕笑。
趙太後難得出宮門來,今日氣色不錯,穿了件水紅的曲裾,清瘦也成了窈窕。
易姜綁着男子發髻,穿着寬厚的深衣,與那些缤紛豔麗的佳麗們有些格格不入,視線在場中來回掃了一圈,瞄到遠處的公西吾就連忙收了回來,去看別處。
公西吾身着黑面紅紋胡服,自遠處打馬過來,先向趙太後見禮,再朝林中而去,這一來一往,瞬間就叫周圍的女子們興奮了。
易姜見他從頭到尾都沒多瞧自己一眼,心裏不是滋味,又不是陌生人,竟連聲招呼都沒有。
那些姑娘們正在問公西吾的身份,易姜還以為得知公西吾不是貴族出身要叫她們失望了,哪知人家根本沒失望,聽說這是齊國派來的上卿,反倒更激動了——
“齊國可是大國呀,嫁去臨淄也是不錯的。”
“是啊,到底是齊國來的,氣度便不同呢。”
“有你什麽事?方才分明是我先問的。”
“呸,分明是我先問的!”
說得好像明天就能嫁給他一樣!易姜翻白眼,俯身在趙太後耳邊道:“太後,您可得看嚴實了,別讓公西吾把我們趙國的貴族親眷都騙走了,那得是多大的損失啊。”
趙太後笑道:“上卿哪裏看得上趙國女子,嘗聞楚女多美人,可以前楚王以十名美女相贈,他都沒瞧得上眼呢。”
易姜讪讪直起身來。
他眼光那麽高?
從高臺上可以遠遠看到前方狩獵的情形,趙太後看不清楚,便問易姜道:“王上現在何處?”
易姜極目遠眺,沒看到趙王丹,倒一眼看到了公西吾。大概是見到了獵物,他已搭箭引弓。
她看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趙太後還等着她彙報,又連忙搜尋趙王丹的身影。
有人拾階而上,踩着木臺發出铿铿的悶響。易姜轉頭看去,來的人是公子溟,心情頓時不好了。
公子溟朝太後見了禮,看都沒看一眼易姜便道:“太後還沒回複老臣那樁婚事呢,老臣這是第一次求您賞個人,還望太後成全啊。”
賞個人?易姜臉都青了,恐怕還不是明媒正娶,是做妾了。
趙太後拉了一把易姜,将她帶至身前:“平常你說要人,我賞十個都可以,但桓澤是鬼谷先生的弟子,我豈能擅作主張呢?若是傳去他國,豈不是要被恥笑我趙國不懂禮賢下士?屆時還有誰敢來為趙國效力呢?”
公子溟這才看了一眼易姜:“不過一個女子,太後未免言重了。”
趙太後面有不悅,閉嘴不答。
易姜正色道:“長安君特地來了信,說我身份低微,配不上公子溟愛子,我看此事還是算了吧。”
公子溟哼了一聲:“還是長安君最識大體,不過此事只要太後點頭便可,配不上老夫也認了。”
“長安君是桓澤故主,他的話我是一定要聽的,他說不行便不行,我絕不能答應這樁婚事。”
正好,拿趙重驕做擋箭牌,一箭雙雕,要發火就去找他好了。易姜這是公報私仇。
恰好陸陸續續有人獵着獵物回來了。這是個獻殷勤的好機會,少年郎們紛紛将獵到的好東西送給心儀的姑娘,四周鬧哄哄的。
趙太後見公子溟臉色不佳,便叫易姜也下去看一看,離他遠一些。
易姜下了高臺,去了圍欄邊,哪知公子溟又跟過來了。
“桓澤先生若執意如此,那我也不強求了,不過你別後悔。”遠離了趙太後,他說話也沒顧忌了,指了一下前面笑鬧的少年少女:“女子要做女子該做的事,若忘了自己的身份,最後便連該得到的也得不到了。”
易姜皮笑肉不笑:“那公子溟的意思是我該悉心打扮,等着男子來送一個獵物,而不是為趙國出謀劃策,除了将趙國當做獵物的獵人?”
“就憑你一個女子?”
“公子溟別忘了,太後也是女子。”
公子溟冷笑:“太後是王室出身,你是什麽東西?”
易姜一肚子氣無處發洩,前面歡聲笑語,聽在耳中也是氣悶。
公子溟以為她無話可說了,正要走,忽有馬蹄聲傳了過來。他停步望去,原來是公西吾到了跟前。他一手執着長弓,一手握着缰繩,打着馬小跑過來,馬臀上挂了一只灰狐,一只鹿。
四周喧鬧之聲瞬間沒了,女子們都紛紛朝他的方向擠去,恨不得叫他把東西送給自己,易姜的視線也被吸引了過去。
公西吾下了馬,叫人将鹿搬去高臺獻給趙太後,自己取了那只灰狐走了過來。
“師妹,這個給你,回去叫聃虧剝了皮,冬日裏可禦寒。”
四周一陣吸氣聲,易姜伸手接了過來,感覺自己臉上全是刀刃般的目光。這一瞬,忽然覺得之前的胡思亂想全沒道理,她心裏一下有了底氣,轉頭朝公子溟看了一眼。
公子溟被她這一眼氣得不輕,當即拂袖離去。
易姜心裏好不痛快,不僅是對着公子溟,還有對着那些女子。
晚上回去時,聃虧打馬跟在車邊跟她閑扯:“姑娘,聽說只有趙國圍獵有贈人獵物的風俗呢。公西先生八成是不知道這風俗的吧。”
易姜腳邊就放着那只灰狐,原本臉上還帶着笑,聞言頓時沒了情緒。
不知道就不知道呗,要你提醒啊!
“嘭”的一聲悶響,易姜回神,順聲探出頭去,一根箭釘在馬車上,輕顫不止。
聃虧立即繃緊了神經,拔出長劍,一提缰繩就朝箭射出的方向奔了過去。
易姜剛想叫他回來,周圍忽然沖出一堆人來,将馬車團團圍住。
天已昏暗,車還未入城,寥寥幾個護衛根本抵擋不住,易姜不清楚狀況,心如擂鼓,趁亂跳下車就跑。
兩側都是農田,沒有遮蔽,她只好朝遠處的林子跑。剛跑到林子口邊,忽然有根木棍伸出來,将她絆倒在地。正疼得龇牙咧嘴,身後有人捂着她嘴将她拖了起來。
十分迅速又敏捷的行動,她被捆着藏在柴堆裏,由牛車拉着遠行。
她不知道這些人是誰,只知道渾身被.幹硬的木柴紮得生疼,手背和側臉上都火辣辣的。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沉重的柴堆被移開,她被拖下了車。
天已經黑透,月亮泛着稀白的光。她的發髻早散了,垂着頭裝作脫力,任由擺布,故意蹬掉了一只鞋。悄悄擡頭去看那幾個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臉上蒙着布。
旁邊是農田,往前是一片樹林,眼前是一片湖泊,水面平靜的像塊鏡子。
一個男人上來拉她,手不小心摸到她胸口,微微隆起的胸部證明了她的性別,那人頓時發出一聲淫.笑:“是個女子啊,要不……”他轉頭看向後面的人。
那人上來就給他一巴掌:“誰讓你開口的!”
易姜原本吓得後退,此時一愣,後面說話的這個聲音她記得,居然是那個替公子溟來提親的侍從。
大概那侍從也意識到自己失了言,恨恨道:“算了,聽到聲音也無妨,反正要弄死她。”說着他踢了一下身邊的人,“趕緊把人解決了,這時候還想着女人!”
那人嘴裏咕哝着:“反正都要死了,多可惜……”他一邊說着一邊将易姜抱了起來,又趁機摸了好幾把。
易姜惡心地扭動着身子想要掙脫,他來了火,呸了一聲,将她猛地抛了出去。
易姜一聲尖叫尚未出口,人已經落入湖裏。
☆、修養二五
湖水冰冷,頃刻間浸透四肢百骸。
易姜會游泳,本不該驚慌,但她現在全身被綁成了個粽子,怎麽掙都掙不開,很快就朝湖底沉去。
一口氣能憋多久呢?她仰着面,看着月亮在水面上搖搖晃晃,清楚地感覺到水漫進了耳朵裏,大腦昏昏沉沉,腦子居然分外清醒。
可能要死在這裏了。在牢裏沒死,在魏國回來的路上沒死,但這次可能躲不過去了。
手腕幾乎要磨破卻還是沒能掙開束縛,水終于嗆了進來,很疼,肺像是要炸了。恐懼和焦慮在這一刻全都湧了上來,撲打撕咬,把她僅有的理智驅趕殆盡,她在拼命掙紮中往下越沉越深,腦子裏只剩下存活的渴望……
岸上的人站了很久,甚至還投了一塊大石下去,終于放心地走了。
聃虧打馬奔出不久就知道自己錯了,連忙回去,只看到幾個受傷的護衛。他們慌不疊地指了一下方向,請聃虧快去找人,晚了趙太後問罪,誰也擔不起。
聃虧打馬入了樹林,迎面碰上其他護衛,都搖頭說沒找到。他心裏越發焦急,忽然想到此時應該還有其他大人在回城的路上,趕緊叫護衛們去攔人,多一個幫手就多一點希望。
護衛們聞言紛紛朝官道奔去。
聃虧繼續沿着樹林尋找,許久沒有頭緒,不知該如何是好。
“聃虧先生。”遠處快馬疾馳,公西吾到了跟前:“聽說師妹出事了?”
聃虧連連點頭,一時說不清楚,看到那幾個護衛跟在他身後,怒道:“怎麽不去攔其他大人!”
公西吾道:“不怪他們,諸位大人都找借口回城了,依我看,此事必然早有安排。”
聃虧心涼了半截:“這……這要如何是好?”
公西吾左右看了看:“師妹是朝這個方向跑的?”
護衛們點頭。
他打馬沿着那方向走了一段,發現沿途有散落的樹枝,切口齊整,應該是木柴,這些木柴往前散了一路,可見運柴的人很慌忙。
公西吾仔細想了想,若桓澤有心,該留下什麽線索才是。
剛想到這裏,已經打馬去前面探路的聃虧趕了回來,手裏拿着一只鞋。
“在哪裏發現的?”
“湖邊。”
易姜的意識是慢慢被拉回來的,感覺好像有一陣力量在拉扯自己。她睜不開眼睛,腦袋迷蒙,唇上濕熱,似乎有氣息入了胸腔,好像有了點力量,又一點使不上力氣。
最後終于睜開了眼睛是因為覺得胸腔難受,她猛地坐起來,揪着領口一陣咳嗽,能感受到胸腔的震動,喘不過氣來的窒息,可沒有一點聲音,這感覺很奇怪。
周圍有明亮的火光,一個人拿了厚厚的披風裹在她身上,她盯着那張臉仔細辨認了很久才認出這是公西吾,記憶到此時才回籠。
公西吾在她面前搖了搖手,嘴唇翕張。她能看出他的唇形是在叫師妹,可是聽不見他的聲音,下意識側了側耳,依然聽不見。
公西吾的雙唇終于停了下來,将她抱起。
易姜渾渾噩噩,靠在他身前看向聃虧,他一路跟在後面說着什麽,可她一個字也聽不見。
等到再醒來已經在床榻上,身上已經換上幹淨衣裳,臉上和手臂都擦了些藥汁,辣辣的疼。易姜張嘴叫了一聲聃虧,沒聽到自己的聲音,還以為自己沒叫出聲,聃虧卻已奔進了門。
他站在榻邊,嘴巴動得很快,神情焦急,但易姜一個字也聽不見。她終于記起剛被救起時的情景,意識到了什麽,不禁瞪大了眼睛,一手捂住了耳朵。
她居然聽不見了……
聃虧眼裏不禁含了淚。她根本不知道那晚在湖邊他們用了多長時間才把她叫醒,此刻她也已經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每天進食都是靠婢女撬開牙關灌一些小米湯下去。聃虧甚至一度懷疑她就要救不回來了,沒想到剛才居然聽到她在叫自己,如何能不激動。
那晚公西吾将她帶回來時就說她可能是失聰了,聃虧當然知情,連忙扶住她好生寬慰。
但易姜看着他嘴在動,更加驚慌失措。
聃虧見狀只好趕緊撲去桌邊,找了木牍寫了字遞過來。
易姜看到上面寫着已經請了最好的大夫過來,叫她千萬不要慌張,這才慢慢平靜下來。
只能說暫時平靜。
無聲的世界太可怕了,看得到別人的臉,知道他們在說話,卻不知道他們說的內容,也就無法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仿佛把自己孤立了。
聃虧走後,易姜躺在床上看着屋頂,委屈的想哭。
她不明白為什麽偏偏是她,她該過着普通人的生活,而不是在這裏每天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地為活命掙紮。
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她壓了下去。明明已經下了決心要接受現在,就不能再有這種情緒,一旦開了頭,以後可能就會越來越放縱這種想法,她就會在挫折面前變得越來越脆弱,而這個地方容不下脆弱。
她狠狠抹了一下眼睛,起身下床,将平原君送來的那些竹簡都翻了出來,挑出其中趙國官員那一部分。
剛來時她覺得安分守己就能活下去,後來入了大牢覺得主動抗争就能活下去,現在發現,要活下去還要有足夠的力量。
如果這是她的命,她也不會就這麽認了。
不讓她好過的,又何必跟他客氣!
平原君是三日後過來的。
聃虧帶着易姜的信去他府上拜見,信裏說了事情的詳細經過。
他一手端茶一手看信,看到一半,差點一口茶湯噴到聃虧身上,還好聃虧身手敏捷給躲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