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修養五二
易姜這一覺睡到自然醒,睜眼時帳中還亮着燈,周圍卻是很安靜,只偶爾響起巡邏士兵的腳步聲。
她捂着饑腸辘辘的肚子坐起來,見公西吾還在案後忙碌着,案上放着湯盅食鼎。
“是給我留的?”
公西吾擡頭看她一眼,順着她的視線瞄了一眼案上食物,點點頭。
易姜也不客氣,徑自走過去坐下,取了湯勺揭開蓋子便開動。
公西吾接着忙手裏的事,只提醒了一句:“吃慢些。”
易姜都快餓死了,哪兒顧得上什麽儀态,将東西吃的一幹二淨不說,還端着湯盅仰頭一口喝了個底朝天,最後抹了抹嘴道:“我想梳洗一下。”
公西吾便停下手中政務,叫人打來熱水,自覺地走出了大帳。
易姜舒舒服服地清洗了一下,再重新穿回公西吾的衣裳,多少還是有點尴尬,不過絲毫不會在他面前表現出來。
待公西吾再回來,她已經又躺回榻上去了,睡了吃,吃了睡,大有休養生息的架勢。
他也沒說什麽,照舊去案後忙他的。
易姜暫時沒有困意,眼睛盯着帳幕上他的側影,耳中聽着他翻動竹簡的輕響,一邊計算着府兵可能到來的時間。
過了許久,帳幕上的人影忽然自案後站起身來,吩咐取水過來。而後那道影子褪去外衫,卷起衣袖,安安靜靜地梳洗起來。
易姜閉眼不看,待沒了聲響再睜眼,帳中燈火已熄,榻側微沉,他竟然就這樣躺在了她身側。
原本想說他兩句,但料想他又要用一句負責來回敬她,何況這帳中就一張榻,總不能讓他一個主将睡地上。易姜幹脆當做不知道,背對着他裝作已經睡着。
後來就真的又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再醒過來是因為覺得脖子上有什麽壓着,弄得她快要呼吸困難。她擡手去撥,撥到一只胳膊,頓時沒好氣道:“趙重驕,把手拿開!”
身側的人被驚動,那只手臂僵了僵,而後移開,頸上瞬間一輕。
易姜徹底清醒,這才記起自己身在何方,竟然還以為身處荒山裏跟趙重驕依偎着取暖呢。
公西吾必然是被她這一聲驚醒了,因為他的呼吸已不像之前那般均勻。易姜縮了縮身子,繼續裝睡。他似有所覺,拽了毯子過來,披在她身上。
易姜咬唇,這是他的軟化政策,糖衣炮彈而已,鬼才會屈服。
第二日一早就醒了,公西吾已經起身,人不在帳中,洗漱用的清水則早已備好。
這時候真是不得不佩服他的耐心和細心。
士兵送了吃喝進來,時不時偷瞄她,易姜自然明白他們現在都對她好奇的很,也不在意,就大大方方地讓他看,直到公西吾進帳,士兵才慌慌張張地退了出去。
易姜坐在案後用飯,一面問他:“師兄接下來打算帶我去哪兒啊?”
公西吾端正跪坐下來:“我倒是想早些回齊國去,就看師妹願不願随我走了。”
易姜喝完一口小米粥,笑了笑:“我實在不明白師兄為何非追着我不放手,難道是因為我破壞了你的連橫策,你要報複我?”
公西吾安靜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又或者,你是覺得栽培了我,想要讓我做你的幫手?”
他這才開了口:“我當初的确有意栽培你,但你的每一步都是你自己走出來的。你仔細想想,若給你重來一次,沒有我的幹預,你可後悔變成現在這樣?”
易姜怔了怔,後悔麽?如果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沒有監視,沒有暗中的培養,從亞卿到五國相印懸于一身,再到如今被秦國追殺,細細想來,她的确不後悔。
她嘆了口氣,擱下勺子:“這世上有人選擇責任,有人選擇自由。師兄選擇了責任,我選擇自由,為何要勉強我與你一起承擔責任呢?”
公西吾看着她,眼神漸漸暗淡,最後移開視線,垂眼看向案上竹簡。
易姜仔細看着他的眉眼,等不到他的答案。她知道他絕對不會放棄,若無這點毅力,他也就不會計劃什麽江山一統的大計了。
帳外隐隐傳來鳥叫聲,因為之前太過安靜,未免顯得有些突兀。易姜本沒在意,聽了幾聲便感覺到了不對,偷偷瞄一眼公西吾,還好他沒有察覺。
鳥叫聲只響了幾聲就沒了,易姜起身道:“我出去走走沒事吧?”
公西吾頭也不擡地道:“別出營地,容易碰到秦軍。”
易姜點點頭,出了大帳,在營地門口轉悠了兩圈,頂着往來士兵灼熱的目光站了一會兒,又走了回來。
公西吾依然在忙,什麽也沒問她。
到了傍晚時分,士兵忽然來報,有楚國使臣求見。
公西吾有些意外,稍作沉思,親自出營迎接。
易姜捧着卷竹簡坐在榻上,沒有表露出一絲關心。
所謂的楚國使臣竟然是裴淵,一身白衣,襯得膚色愈發白皙,一見到公西吾他的雙頰浮出興奮的紅暈來,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晃,好在有過歷練,到底是撐住了,沒有倒下去。
公西吾請他入了大帳,有意無意瞥了一眼易姜:“若沒記錯,閣下是師妹身邊的門客吧,因何成了楚國使臣?”
“确實是在下,公西先生有禮。此事說來話長,我是受楚王所托來迎接主公的。”裴淵讪讪笑着,雙手呈上一封書函。
公西吾展開細看,楚國文字如蓍草般美而不妖,字裏行間都透出風韻,可惜楚王說的事情不怎麽有風骨就是了。
他要求公西吾交出易姜,因為他要迎娶易姜去楚國。
公西吾緩緩合上文書:“楚王耳目真是聰靈,居然知道師妹在我這裏。”
裴淵望着他傻笑裝糊塗。
易姜坐在榻邊看着,秦國和齊國現在是對頭了,可楚國還沒與齊國撕破臉。楚王好歹是一國之君,問一個相國要人,自然是開得了口的。何況公西吾要帶她回齊國,齊王建未必就知曉。
比起公西吾,楚王可要好對付多了。
公西吾還以為已經斷了她所有退路,沒想到她還是有其他安排,看向她道:“師妹如何看?”
易姜閑閑往榻上一倚:“楚王好歹是一國之君,師兄還是不要為難了吧。”
“這麽說你想嫁給他了?”
“如今這般境地,能嫁給一國之君,似乎也不錯呀。”
公西吾深邃的眸光落在她臉上,手指挾着那份絹帛寫就的文書,稍稍偏了偏,引到了燈頭火,手指一松,文書燃燒着墜了地,正落在裴淵腳邊,叫他驚訝地後退了好幾步。
易姜冷臉起身。
“煩請使臣回去禀告楚王,易姜并無什麽天女授書,讓他安心治國吧。”
裴淵吶吶無言,轉頭看向易姜,後者朝他遞了個眼色。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告辭了。”裴淵見禮,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易姜,轉頭出了大帳。
公西吾掃一眼易姜,再度埋首政事,仿佛之前什麽都沒發生過。
易姜沉着臉坐在榻邊,捏緊手心。
然而不過片刻,營中忽然忙亂起來,她聽見營地之中慌亂的腳步聲和呼叫聲,微微一笑,往門邊走了走。
聽到響動的瞬間公西吾便起了身,帳門外沖進來一名士兵,高聲禀告,有兵馬襲擊了他們隊伍後方,意圖來搶糧草。
他心思微動,朝易姜看了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易姜毫不遲疑,趁亂沖出了大帳。
營地後方堆放糧草的地方已經着了火,士兵們正忙着撲救。易姜要朝營門跑,卻被齊軍察覺了,霎時身後多了一堆追兵。
裴淵不知何時折返了,騎着馬在營地門邊高聲道:“先生,西南方!”
易姜趕緊調轉方向,士兵們紛紛搶先去西南方堵截,哪知她一拐,竟又朝東北方跑去了。這分明就是個幌子。
跑到盡頭,那裏圍欄已被沖斷,易姜躍了過去,擡頭就見少鸠一手牽着匹空馬而來,身後跟着她的府兵。
她吸了口氣,揪住馬鬃翻身上馬,來不及朝後看一眼便拍馬而去。
少鸠緊跟在側,聲音随着快馬的颠簸斷斷續續:“公西吾追上來了!這人反應也太快了些!”
易姜朝後瞥了一眼,齊軍的騎兵已經離的很近,公西吾赫然就在隊伍之首。
天快要黑了,再晚一點仇由城門就會關閉。易姜快馬加鞭,耳中聽着漸漸接近的馬蹄聲,焦急萬分。
裴淵自另一側趕來會合,他不太擅長騎快馬,臉色有些發白,一面顫巍巍地道:“先生,恐怕躲不過去了,他們人太多。”
“再堅持一下!”易姜狠狠抽了一下馬臀。
夕陽漸隐,仇由城已然在望。遠處卻是煙塵滾滾,易姜一見便心道不好,只怕秦軍也趕來了。
她一咬牙,猛勒住馬,調頭轉身。
公西吾揮了一下手,齊軍驟停。
“師兄難道真的要為我與秦軍交戰嗎?”她指了一下遠去的煙塵。
公西吾瞥了一眼,面無表情:“你就當真如此不願随我去齊國?”
易姜撰緊缰繩:“我覺得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此番你們糧草就算沒被毀,也有損失,支撐不了多久,師兄不如還是早些回齊國去吧。”
公西吾不動聲色,唯有身下的馬不安地刨着地,他又瞥一眼遠處秦軍的蹤跡,開口道:“不如你我師兄妹定個賭約,我這些糧草尚夠行軍半月,我就給你半月時間,在此期間,你若能在秦軍鐵騎下自保,我便不再勉強你随我入齊,如何?”
易姜心中迅速盤算了一下,點了點頭:“好!”
公西吾沒有作聲。
易姜如何不明白他意思,便又豎起三指對天:“我在此立誓,這次絕不會出爾反爾,否則任憑你處置!”
“一言為定!”公西吾朝後揮了揮手,大軍緩緩後撤。他自己卻沒急着走,一直目視着易姜沖進仇由城門,才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