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繼國光也看得很明白,所謂的繼國家,只不過是在諸位戰國大名的征伐之間揀了漏,在眼下這塊不起眼的小地方默默經營了好幾代,都沒有整出什麽名堂的落魄家族而已。

要論膽識比不過那些名留青史的大領主們,要論勇武也比不過各國諸多名将,只不過倚靠着祖輩的累積,蓋起豪屋穿上華服,一邊在夾縫中求生,一邊又要端起世家了不起的架子。

這一代的繼國家主尤其是個守舊古板的人,一門心思都在把繼國家發揚光大,最好可以像今川氏、北條氏那樣成為令人仰視的存在。然而眼看着自己即将步入中年,繼國家能說得上話的範圍仍就是那一畝三分地,繼國家主焦慮的不行,這份焦慮也順利成章地被轉嫁到小小年紀的繼國岩勝身上,只差沒讓繼國岩勝覺得自己肩負着天下一統弭平亂世的重責大任。

可笑的是,在上輩子的時候一直到繼國岩勝正式接過家主的位置,必須和其他地方豪強來往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家裏的扭曲。和繼國家地位相仿的人家,沒有一家會像他們那樣把繼承人和其他兄弟姐妹甚至是親生母親強制隔離,連見面都跟做賊似的。但知道了又如何?弟弟已經失蹤,雙親都已故亡,就算心有不甘,繼國岩勝簾吐苦水的地方都沒有,只能自己憋着。

上輩子的繼國家的繼承人心情不美麗,卻連個樹洞都找不到。而這輩子的繼國光也,很明顯地,是個絕佳的樹洞人選。

“住在這樣的屋子,你跟緣一都不覺得嗯,有什麽不對嗎?”繼國岩勝抱着膝蓋坐在鯉魚池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拔着手邊的草莖。繼國光也手裏捏着一個柚子饅頭,嘴裏嚼着一個,另一只手兜着的盒子裏還有三個饅頭。

成為鬼之後,除了人的血肉以外其他的食物進了嘴裏都是味如嚼蠟,只有人的血肉才能引起鬼的食欲。當了四百多年的鬼,重新找回做人時的味覺,就連苦瓜都可以讓繼國光也吃得津津有味,更別說這些做工精致講究的小點心。

“嗝。”打了個小小的飽嗝,繼國光也看了看手裏捏着的饅頭,又看看一旁等着自己回答的繼國岩勝,不耐煩地砸砸嘴,沒好氣地回答道:“對又如何,不對又如何?再說,對和不對又是誰說了算?”

連番的問號打的繼國岩勝暈頭轉向,支吾了一會才說道:“我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麽緣一就必須被送到寺廟裏去?為什麽你就不能跟我一起讀書?雖然說是父親大人的指示,但仔細想想又覺得覺得好像也不需要做到這個地步吧?”

“繼承人大人這是怎麽了?好端端地想到這些地方去了?”趁着繼國岩勝整理思緒的空擋,繼國光也連忙咬了口手裏的饅頭。

看着繼國光也的吃相,繼國岩勝幾番張口閉口,約莫想要說些注意形象,繼國家的少爺怎麽可以像個山野村夫之類的話,但千言萬語到了嘴邊都化為一聲無奈的嘆息:“看你這副德性,一點高人的氣質都沒有。”說罷直接伸手探向繼國光也的臉頰,在後者的僵硬之中輕輕拍掉了他嘴角邊沾着的饅頭渣。

“你說,為什麽繼承人是我呢?”繼國岩勝說話時低着頭,看似非常專注地在清理沾到甜食的手指:“明明不論是你還是緣一,都比我更厲害啊。到底是為什麽父親大人會選擇我呢?只是因為長子的身份嗎?”

因為是長子這種理由,說出來繼國岩勝自己都覺得好笑,這個下克上的事在這年頭還少嗎?長幼有序這種事情不過是漢學書裏的美好幻想而已。

“應該只是父親看錯了而已吧。”繼國岩勝想起那天初次拿起劍卻有驚人氣勢的孿生弟弟,就連身體不好的光也,都有一種特別敏銳的直覺,他曾經好幾次看到繼國光也在走廊上險些就要和拐角的人相撞,卻永遠能在下一刻停下腳步或者用一個小小的側身閃過來人。

事實上,身為長子的他才是三人裏面最平庸的那一個。

只要父親大人意識到這個錯誤一想到自己會被打上無能的印記,繼國岩勝就覺得渾身發冷。他是親眼看過父親大人說起緣一和光也的時候冷漠的眼神,光是想像父親大人用那種眼神看自己,繼國岩勝就有種想哭的沖動。

——明明已經很努力了,果然沒有天分就是不行嗎?

再換個角度想想,明明是真正的有才之人,卻被冷落在最偏僻的房間裏,同樣都是父親的兒子,他們過的卻是只比仆從好上一些的日子。會不會其實在弟弟們的眼中,自己時不時跑過來看望他們的行為,根本就是沐猴而冠者的猴戲而已。

“我們的父親大人的眼神确實不怎麽樣。”繼國光也狠狠地給了繼國岩勝最後一擊,眼看繼國岩勝幾乎要控制不住去跳鯉魚池,繼國光也才慢悠悠地補上一句:“否則怎麽會認為你跟緣一會因為雙生子争奪繼承權給家族帶來禍端呢?”

點了點額頭,也就是繼國緣一那個“胎記”所在的位置,繼國光也真誠地說道:“先別提你們倆從長相到氣質完全兩樣,父親大人的擔心根本是多餘的。更別提緣一那家夥,別說住現在這個小房間了,你要是肯多跟他說兩句話,讓他去住馬房他都會笑着去的。”

“不,你弄錯了,我不是說這個眼神”

“你這個人怎麽如此無禮,打斷別人說話!”

“您請繼續”

“嗯,剛才我不是問你‘對或不對’這個标準究竟是誰訂的。”繼國光也舉起已經快被吃完的柚子饅頭,盒子裏只剩下孤苦零丁的一個饅頭,開口:“饅頭在我手上,我吃掉它對還是不對?當饅頭還在你的手上時,我卻拿走饅頭吃掉,這是對還是不對?”

“如果是在你的手上,是對的。在我手上的時候,應該是不對的吧?”繼國岩勝依照禮法的教導,回答了他認為正确的答案。

“錯。”繼國光也搖搖頭,将剩下的饅頭連着盒子塞回繼國岩勝的懷裏,以及他的答案:“在你手上的饅頭,當你願意給,而我要的時候,那就是對的。你不願意給,而我硬搶過來,或是反過來,你非常願意給我,但我一點都不想要,這兩種情況都是不對的。至于我手上的饅頭你怎麽知道我是自願拿着它,還是迫于無奈不得不接受它,還得把它吃出朵花來?”

繼國岩勝被一連串的對、不對繞得暈頭轉向,繼國光也卻已經站起來正在拍打身上沾黏的草屑,繼國岩勝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弟弟手上青白的血管和沒有血色的甲床。

“什麽對不對的,在想這種問題之前,先回去搞清楚‘想不想’的問題吧,繼承人大人。”繼國光也一手撐着後腰,另一只手撫着後頸,挺胸伸展僵直的脊背。

抱着饅頭盒子,繼國岩勝追上了打算回房間打盹的繼國光也問道:“那光也你想不想呢?”

回答他的是一時之間分不出是玩笑話還是另有所指的一句:“想知道的話,就給我帶更多柚子饅頭來!”

繼國岩勝莫名其妙地看着手裏僅剩的一顆饅頭,他對這些點心沒有什麽興趣,又因為甜食容易藏在身上,因此這類小食幾乎全進了弟弟們肚子裏。繼國岩勝捏起圓鼓鼓,散發着柚香的小點心咬了一口,舌尖上的滋味使他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酸酸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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