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不見
祁元這一問,便讓即墨微想到了池秋钰那時恭順的模樣。當即便皺了眉,回道:“不喜歡。”
“那你所慕之人?”祁元倒是真的好奇了。
這麽多年,東圖甚至外洲多少元嬰女修,求到即墨府門下,欲結秦晉之好,小即墨都無動于衷。還以為他是塵心不動了。如今下山一趟,竟愛上了一位結丹女修?
“嗯……”即墨微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總結池秋钰。
對外人時,游刃有餘。
對他時,看似綿,實則韌。看似固若金湯,又只需少許手段,便能觸到柔軟的內心。
雖然時不時就算計他,卻讓他甘之如饴。
此時被祁元這麽一提起來,只一想到那個名字,便覺抓心撓肺,想得很厲害。
他甚至,都還不知道丹生長什麽模樣……
祁元哪裏知道,他這一問,竟有幸看到了一出變臉好戲。
即墨微初時略顯迷茫,繼而唇角微揚,再來眉頭一皺,最後一聲悵嘆。
“唉……”即墨微嘆氣,方才的怡然自得,已消失不見,只剩愁眉苦臉。
只這一出,祁元便知道,勸是不管用了,怕是情根深種。
祁元心中默默算了算,小即墨下山到如今,也不過月餘。僅這月餘的時間,那位結丹女修,到底是哪般手段,竟讓即墨微這般心馳神往?
性情已是不好評價,祁元便問道:“那女修,生得貌美?”那日所見,即墨微随行之人一副男子打扮,想來也不可能會是真容。
即墨微一頭霧水:“什麽女修?”
Advertisement
祁元道:“你所慕之人?”
即墨微略顯尴尬,應道:“丹生不是女修。”
……
“不是女修!!”饒是祁元,也不淡定了。卻不知,即墨微下一句話,讓他更不淡定。
看祁元驚訝成這樣,即墨微反倒奇怪了,應道:“戚師叔也不是女修啊。”
祁元一句話差點哽在喉間:“關……關戚若海什麽事?”
即墨微應道:“就祁師叔你問,我才坦白說的。”
言下之意,即墨微不說,祁元已經懂了。但,他和戚若海的關系,別人都不知道,即墨微怎麽……祁元忽然想到,曾經某次,他總覺得有人來過。所以那時,不是錯覺,而是即墨微來過?
祁元到底是又重新坐了下來:“你難道……是因為……所以才喜歡了男子?”
這話問得遮遮掩掩,即墨微卻還是懂了,回道:“關師叔什麽事?也就是遇到丹生……”
這麽說着,即墨微望了望街邊的人來人往。修者天生靈根,就少有長得醜的。再随着境界提升,更令人容光煥發。去往內城的行人中,無論男女,容貌上佳者有之,修為上佳者有之,兩者兼具的更是不勝凡幾。但這些人,落在即墨微眼中,都平平如常,引不起絲毫波瀾。
如此,即墨微便又道:“也不關男子的事,也就是丹生。”
他慕丹生,丹生卻心不在此,甚至心不在長生。修行四百餘年,丹生一心所求,竟如凡俗中人,但求綿延子息。想到這裏,即墨微忽然一愣,口中輕吟道:“欲化神,先化人?”
難道,與丹生相遇,竟果然關乎機緣。
若是以往,尋到了化神之機緣,即墨微當欣喜若狂。
此時忽然想到了這一點,卻高興不起來。
他寧願相信自己只是因為是丹生,所以才喜歡了丹生,而不是因為所謂機緣,才讓兩人有這一場相逢。
他慕丹生,若求丹生為偶,必會亂丹生之道心,亦不可能讓丹生與女子孕育後代。
若他相助于丹生,成丹生之所求,那他情之一往,何去何從?
他此前與丹生同處,只覺目眩神迷,根本就沒有機會想這麽多。
此時與祁元一番對談,無意之中,想到這裏,即墨微當即出了一身冷汗。
祁元見即墨微神情忽然嚴肅,又言及化神,也跟着緊張了起來:“小即墨,你還好吧?”
祁元這一問,即墨微驚回了神,半晌,語意艱難問道:“化神與道侶,擇其一,師叔會如何選擇?”
前面才說到性別,後面卻忽然扯到化神,祁元問:“關化神什麽事?”
若求丹生為偶,機緣自斷,化神自不必提。若真助丹生成所求,他心中就會不留遺憾,成功化神?
只這麽一想,即墨微忽然明白,為何近萬年來,竟無人能成功化神。
天道不仁,欲求長生,果然不是易事。
看即墨微再度沉默,事關化神,祁元也不好再問。
即墨微忽然笑了笑,對祁元道:“之前所請之事,大約不用師叔轉告了,我還是回去一趟吧。”
這般說着,即墨微從茶座上起身,對祁元問道:“駐館我便不去了,先走一步。”
祁元看着即墨微神思不屬的模樣,很想說還是同行吧。但即墨微顯然不想再等,祁元只得道:“路上小心。”
即墨微點了點頭,身形已經往磨溪仙山的方向消失。
五臺城去往磨溪仙山,以元嬰修者腳程,不過兩三天路程,路上也沒有什麽艱險。
即墨微離了五臺城,沒了人在眼前分散注意力,又無需防備什麽外物,心緒便格外紛亂。
腦中似有什麽,将他分作了幾瓣。
一部分暢想着與丹生神仙眷侶;一部分卻是丹生道心大亂,修為下跌,甚至走火入魔,道消身隕;再一部分看着丹生與那名為妙心的女子,茶坊相攜,子孫滿堂,他自黯然神傷;又有一部分卻是他求而不得,強迫于丹生,丹生恨他欲死,拔刀相向;甚還有他與丹生耽溺享樂,丹生未至結嬰,先他而亡……
一時之間,心中竟構想出千百種未來,又每一種都不是他所想要的。
如此,神思激蕩,待到極處,竟牽引着他體內二脈逆行,靈息大亂,氣血翻湧。
即墨微意識到不對時,才發現自己竟是入了心魔境。
卻已是一口鮮血從喉中噴出,身形也因靈息大亂,再無法輕身而行,從空中往下直墜。
幸而他有諸多法寶傍身,饒是經脈逆行,亦有一把鳳霞傘可以勉強撐開防護,緩了降速跌到了紫府山脈一處不知名的山縫裏。
雖未受外傷,即墨微的模樣卻是前所未有的狼狽。
靈息大亂,鳳霞傘防護便不周全,狂風和亂林将他一身衣飾扯得紛亂,長冠傾塌,散發也纏成一團。
好不容易理順了衣發,即墨微坐在殘林之中,卻不知該喜該憂。
他自小心思通明,就算當年遇到元陽險些被奪之事,也未成心魔。如今與丹生一場相識,竟讓他有幸經歷了一場心魔境。
如今心魔境雖被堪破,卻也讓他知道,僅這一場相遇,他竟已是情根深種。
便只是心魔境中那些種種,他如今想來也覺心如刀割。
亂丹生之道心,非他所願;成丹生之所求,亦非他所願。
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明明思之如狂,卻也不敢去見那人。就怕做出不當之事,徒生煩憂。
但他坐在這裏,煩憂其實也不會減少半分。
也不知丹生……是否會因他,也這般煩惱。
只一想到會有半點這種可能,即墨微便覺得胸中似有甜意微泛。
“阿嚏。”西迷江上,烏篷船內,池秋钰正炮制着手中靈材,卻猝不及防,打了個噴嚏。
手中法訣被這一顫,便亂了靈息,一顆成色上佳的辟心果,被陡然變得鋒銳的金靈氣,啄破了果核。紫色的汁液将外部清透的綠色果肉染成了黑色,辟心果已失了靈性。
池秋钰看着這顆辟心果,以五元靈息将之揉碎,順手扔到了烏篷船外的西迷江中。
距離即墨微離去,已經過去了半月。靈材已備卻心緒不寧,無法煉丹,他也就沒有急着回洞府。
西迷江上,又不是井迷湖,如今已是初夏,根本就不該覺得冷。
池秋钰擡手揉了揉鼻子,收回手時,卻忽然想到那日船篷中,即墨微的所為。
被那人舌尖碰過的那處指尖,頓時如火灼般滾燙起來。
池秋钰不傻,四百餘年,雖有近兩百年被人軟禁,卻也另有兩百餘年,走過各種地方,見過各式人,自然也知道各樣的感情。
就如他知道即墨微那時的動情,此時也知道他自己的動情。
一邊是已成道心,且堅持了四百餘年的父親遺願,一邊卻是本心所向。
修者求長生,子息一事已是微末。道侶同行,所求不過兩心相合,性別也是微末。
但他不同,入得仙途,所求便是道心。
天道不仁,道心所向,果然不是易事。
道心還是本願?實難抉擇。
所選道心,本願卻心有所屬,無論未來那女子是誰,他能無愧相待?
若選本願,自求長長久久,他道心若改,修為便會有損,如今不過結丹中期,甚至可能到不得結嬰。再往後呢?
墨讀先生曾言,再見時,便等蘊陽丹成。
得到丹方已有百餘年,池秋钰從未想過,竟會有一日,靈材齊備,他會完全不想起爐煉丹。
只因,丹成之時,便得再見,而他,竟不敢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