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祁鳳山
跑到河邊的時候,這兩個剛剛收到驚吓的孩子才慢慢脫了力,一下子頓了下來。他們并排躺在地上,沉默地大聲喘氣喘了很久。顯然是年紀尚小,還沒能消化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面前突然暴斃的事實。
“喂,你相信那個老東西說的麽?”于晟故意壯膽一般大聲問,武荏驚魂甫定看看他,答非所問地說:“他死了!真的死了!大家都沒幫他!就這麽讓他死了……”
“可是,你說,真的有人能住在祁鳳山?”于晟偏過頭,沒理會武荏的話,直直地看着武荏。
“假如真的有的話,那也真的是能夠降伏妖物的人物了。”武荏稍稍平靜,想了想,這樣說道,“可是,就算這樣,也沒有辦法進山啊。進山必定會死,誰會去啊。”
于晟頓了頓,才慢慢說道:“其實你說,要是不能除掉旱魃,遲早也是會死的吧?”
武荏一驚,坐了起來,盯着于晟,發覺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着莫名的光澤:“喂,你不會是想……”
“反正都是要死了,只要撐着一口氣,見到那個巫祝再死的話……見到那個巫祝的話……”于晟眼裏的光芒愈發亮起來,“娘她們就……”
“你瘋了麽?”武荏伸手去掰他肩膀,卻沒掰得動。于晟臉上顯現出近乎狂亂的興奮:“沒關系,反正也是要死的,娘肚子裏還懷着弟弟,娘要和弟弟好好活下去就行了。這樣的話,爹也能瞑目了……”
“你死了,你娘怎麽可能活得下去?”武荏拼命搖頭,想阻止他,卻看見于晟突然冷下來的臉:“誰離了誰活不下去?我娘就為了龍王爺就能打我,你怎麽知道我死了她就活不下去?剛才你也看到了,那麽多人,不都為了自己能活麽,有誰管過那個老頭是死是活?能活就高興,不能就哭,有誰管了別人的死活!”
武荏張了張嘴,啞然半晌:“你娘不會同意的。”
于晟眼珠一轉:“無所謂,反正到山頂就四五天的腳程,我懷裏還有幾個銅錢,到山腳下的祁鳳鎮買幾個饅頭就行,對,現在就走,不被知道的話,娘就不知道我死了,就會以為我只是逃到外地去……”
武荏搖了搖頭:“你瘋了……真的是瘋了……”
于晟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伸了伸腰,轉頭就走,邊嘟囔着:“随你想去,可別告訴我娘!”
沒走兩步肩膀卻是被人拉住了,一轉頭,武荏看着他,躊躇一會才道:“我,也一起去。兩個人的話,有一個活到巫祝那裏的希望也大些。”
于晟張了張嘴,似是有些不敢置信,最後卻合了起來,故作冷淡地別別嘴:“死了可別怨我。”
武荏在他瘦小的背上拍了一巴掌:“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我夠兄弟吧!趁天沒亮,趕緊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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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孩子連夜出發,足足走了整整一天之後,兩人才小睡了一會,再一次天大亮的時候,兩個少年已經離開了最後安穩的祁鳳鎮,站在了高聳的祁鳳山腳下。
祁鳳山巍峨雄奇,高聳入雲,山上多是二人合抱、五六人高的大樹,遠遠地能看見山腰處不時有大鳥飛起而後又沒入叢林深處。站在山腳下,半山腰那麽遠還能看得清的大鳥究竟是有多大呢?于晟和武荏這兩個出處茅廬的孩子自然不知道。能存在有這種大鳥的山又有多兇險呢?這兩個孩子同樣也不知道。
他們倆只是徒勞地遠眺着蒼翠而廣大的山峰,想要徒目看到碧綠之中傳說中巫祝的住所。
然而叢林茂盛,山峰又太高,如何能找到?
武荏咽了口口水:“你知道在山裏什麽地方麽?”
于晟撓撓頭:“我到哪兒知道去。不過有人經過的地方肯定跟沒人的地方不一樣,順着找就是了。”
武荏點頭,向前邁了一步,卻聽到于晟在背後說道:“喂,我們可說好了,你是跟着我來的,你要死了我可過意不去。要是只有一個人能活,你一定要活過去。”
武荏轉頭道:“到時候再說,誰說得準呢。”
踏進山裏并沒有多久,就遠遠地有咆哮聲傳來,那咆哮聲震耳欲聾,卻又不屬于他們知道的任何猛獸。兩人稍稍顫栗,愈發小心地避開沾惹了明顯氣味和痕跡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着。
越是走進深處,樹木就越是高大粗壯,擡頭是蔽日的層層樹葉,腳下是深可沒過小腿的落葉,在這太過古老也太過恢弘的森林裏,不知何時生出了錯覺,仿佛誤入異世,而自己在這異世中也太過渺小了一些。
也不知在暗無天日的森林裏走了多久,因為饑餓停下來吃過兩次東西,面前被一大片一人多高的灌木擋住了去路。武荏伸手撥開灌木,卻像是愣住了一樣,又突然驚恐地回頭道:“快來看!”
于晟卻沒有動,臉色蒼白地看向武荏,武荏不明就裏,卻聽見于晟輕聲道:“千萬別動。”
于晟向武荏頭頂上看去,一條胳膊粗的赤紅色的巨蛇慢慢地倒挂下來,無聲地吐着信子。
于晟幾乎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作什麽,武荏見他這個表情,也知道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心裏清楚于晟必定看見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這個時候最好照他說的做。
蛇,悠閑地左右晃蕩兩下,于晟的心情也随之起伏不定,蛇像是終于下定決心一般,擺出進攻的姿态猛地俯沖下來。于晟幾乎來不及細想,眼睛一閉一個箭步沖過去把武荏撲了下去。
預計中的毒牙并沒有到來,只有左臂有明顯擦傷的疼痛,于晟等了一會,驚訝地睜開眼,看到左手邊不遠處,那條巨蛇慢慢地把一只長得有些像兔子、然而卻比兔子大上好幾倍、有兩顆尖銳獠牙的奇怪動物吞食下去。于晟松了口氣,起身,卻看見武荏表情陰郁地看着他。
“喂,你這是什麽表情啊。看上去一臉不爽的樣子?”于晟故作輕松地道。
武荏抿了抿嘴,半晌才硬聲道:“我才不要欠你一條命。”于晟擺擺手,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向前走去,走到武荏身旁的時候也不由地愣住了,只見撥開近一人高的灌木後,面前的一片空地,乍看簡直如同修羅場一般瘆人。
遍地被丢棄的白骨早已沒有血肉,奇特形狀的猛獸屍骨猶自張着嘴,似有不甘,而又似是恐懼。于晟幾乎是下意識地一個哆嗦,退了半步,才道:“喂喂,不會這附近有什麽恐怖的怪物吧?連這種怪物都被殺掉了啊!”
武荏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暫時忘掉之前的不快,猶豫道:“要不還是換條路吧……這後面恐怕會遇上那個怪物?”
“等等!”于晟像是沒聽見武荏說的話,突然精神一振,一步跨過灌木叢去,彎下腰,指着一具沒有頭的骸骨道:“快來看這個斷面!不是被咬死的!這是被……人砍的!”
武荏忙跳過去,果然那傷口非常平滑,絕不是野獸能做到的。
“這麽說……”武荏一邊翻撿其他屍骨,滿意地發現了類似的傷口,一邊說道,“那老頭真的沒騙人,真的有很厲害的人住在山裏面。”
于晟點頭道:“而且只要順着這個屍骨堆走就能到了!”
說話間,于晟幾乎忘記了左臂上的傷口還在疼痛流血,極為着興奮地向前走着,武荏稍微觀察周圍,雖然尚且還有遠遠的野獸吼叫聲傳來,卻并沒有野獸靠近白骨叢,剛才那條蛇也已經繞道離開,看樣子之前造成這一片景象的人對野獸帶來的震懾猶在。
這一條有如修羅場的白骨道路,反而成了這座山裏唯一的生路。
快步跟上于晟,白骨在腳下發出清脆的斷裂聲,還有些許沒有完全腐爛的屍體發出陣陣惡臭,于晟低頭仔細看着,發覺這些屍骨的年代相差甚遠,有些已經一碰就碎成粉末,還有些甚至還沒被食腐鳥吃完。
也不知又走了多遠,也不知過了多久,叢林蔽日,分辨不出白天黑夜,而這白骨道路一直就那樣橫在眼前,伸向天邊,仿佛很是漫長沒有盡頭一般。于晟無聊地胡思亂想着,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啊,于晟在心底裏揣測着,這麽有本事的話應該也是個老頭?白胡子的那種?恩,不對,說不定已經返老還童了?對了,有個詞叫什麽來着?鶴發……鶴發童顏?對了,一定是這樣!
正想的亂七八糟的時候,聽到武荏在叫自己,于晟半天才回過神正要回答,突然發覺在自己發呆時,面前的路不知何時漸漸模糊了起來。于晟心裏一驚,定睛看過去,一陣天旋地轉,卻發覺自己已然軟倒在地上,武荏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眼前的場景越發模糊。
自己這是怎麽了?欸?難道是蛇毒?明明沒被蛇咬到,不是中毒啊……于晟努力想着,然而思緒越發飄渺,無法集中,眼前終究是陷入了一片黑暗。
武荏驚恐地扶住于晟卻發覺他左邊的胳膊上被血弄濕了一大片,那個被擦破的傷口居然并未愈合,仍在不斷流血,于晟的身體也稍稍發涼。武荏伸手按住傷口,然而血還是沒有停下,他驚慌失措地大喊:“喂!阿晟!阿晟!你別吓我!阿晟!”
于晟的意識越來越模糊,眼前看不到任何東西,武荏的聲音也飄得越來越遠,只有左臂上的傷口依舊如同之前一樣并不劇烈,甚至可以說是隐約疼痛一直沒有散去。
“哎呀哎呀,被赤月弄傷了居然還能撐這麽久,年輕人果然撐得住。”随着幾聲咳嗽,一聲不知歲月般蒼老的聲音遠遠地響了起來。
武荏驚慌地擡頭,卻發現不知何時不遠處已站着一個褐色衣裙的老婦人,老人臉上帶着一種仿佛穿過無法計算的歲月的蒼老,又仿佛站在歲月的對面看向他,武荏一時怔住,幾乎忘記了懷裏于晟昏迷的狀況。
“你們,也是來尋冊木大人的?”老婦人毫不在意地走了過來,幾乎是戰戰巍巍地俯下身,拾起于晟尚還在流血的傷口,輕輕撣過去,傷口的血流就那麽毫無征兆地止住了。
“他沒事吧?”武荏急忙回過神追問道。
“連赤月碰過的傷口不會愈合這件事都不清楚,就敢自行進山,真是勇氣可嘉勇氣可嘉啊。”老婦人答非所問道,“你們若是來找巫祝大人的,直接向前不遠就到了。”邊說邊回頭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道,“不過還請等一會再過去。我剛剛把午膳送過去,恐怕此刻正在用膳。,不過想來你也要等這孩子醒過來。咳咳——對了,這孩子失了這麽多血,恐怕要不短時間才會醒過來,那時候,巫祝大人也該用完膳了,不過要不要去收拾……”
武荏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婦人長時間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半晌才壯膽打斷:“老婆婆……我的同伴現在已經沒事了麽?”
老婦人如夢初醒般回過頭看着武荏:“他沒事了已經。啊呀,果然人老了就容易話多,也是好久沒找到人了。之前大人一走十多年,現在的青麓大人話又少,真是好久沒找到說話的人了,真是的,我已經這麽老了麽……”
一聲低哼聲打斷了老婦人絮絮叨叨的話,于晟臉上慢慢有了血色,微微掙紮了一下。
“身體骨子真不錯。”老婦人嘟囔着俯身查看于晟的傷口,發覺已經開始結痂了。武荏在這時才發覺,這個老婦人盤在頭頂蒼白的長發居然隐隐透着綠光,心裏不由警覺起來。這個老婦人莫不是什麽專事騙人的妖物吧?
這麽想着手裏不由微微用力,正低頭的老婦人察覺到武荏情緒有異,不由擡起頭,想了一會才道有些狐疑地看着武荏:“啊呀?你,不會是……在懷疑我?難不成你……”說着不由地搖了搖頭,轉過身絮絮叨叨着“現在的年輕人啊……”一邊走遠了。
于晟悠悠醒來的時候,樹影婆娑,有如永恒。那一刻有錯覺,仿佛這無邊的樹林正向他微微致意。
回過神,才發覺武荏有些擔心地看着他,不由地微笑起來,然而笑完頓時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尴尬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轉向武荏:“怎麽了,看去心思很重。”
武荏微微皺眉,确信于晟是真的被治好了,幾乎在瞬間下定決心相信剛才那個奇怪的老婦人,于是直起身,拍了拍黏在身上的土,強顏歡笑道:“恩,終于醒了,你可是整整睡了半天加一夜,再不走,我們幹糧都快吃完了!”
于晟發覺武荏神情很不自然,心下狐疑,卻又沒說出口,趕緊跟了上去。
并沒有走多遠,稍稍轉過一塊茂盛的樹叢,眼前突然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大片在這兩個小村莊出生的孩子眼裏過于豪華宏偉的建築群,朱門金釘,就連同最不起眼的磚頭上,都雕镂着無比精致的花紋。
于晟幾乎覺得一陣眩暈,在這片巨大無邊的森林深處,這樣的院落就這麽悄無聲息地立在那裏,生硬冷漠地拒絕着外來者。他擡頭向上看,本應寫着主人姓氏的牌匾上,只是以無比蕭索的筆鋒寫了兩個蒼勁的大字:
冊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