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故人
出宮後,華錦萼上了馬車。按例制,霍承綱是太監,要随馬車步行至太子府。
華錦萼生氣霍承綱在宮中的所作所為,有意整他。一上馬車就對趕車的太監道:“去相國寺。”
從皇宮到相國寺再到太子府,要五十多公裏裏。馬車走官道,來回也要一多個時辰。
霍承綱面色有些不好,隐隐鐵青。
趕車太監沒有應了聲是,揚鞭欲走。霍承綱出聲道:“側妃娘娘!”
霍承綱拱手行禮,“從這裏到相國寺少說也有兩個時辰腳程,天色已經不早了。您貴為女眷,鳳體貴重,還是早點回太子府休息的好。”
華錦萼心裏暗道,我若不圖這腳走兩個時辰,幹嘛不去就近的崇善寺呢。她眉飛入鬓,明豔照人的臉上寫滿擔憂。
華錦萼道:“皇後娘娘的身體連日來都不大見好。我心裏委實擔憂。我雖不像太子妃一般身份貴重,可以常伴皇後娘娘身邊。到底是太子身邊的側妃,心裏敬皇後一聲母後。”
“素聞相國寺菩薩靈驗,靈符珍貴。我親自去一趟,磕頭上香,好好求地藏菩薩和藥王菩薩。沒準皇後娘娘身體就越發見好了呢。”
霍承綱額角青筋突突的跳,這是拿皇後娘娘來壓他呢。他冷笑一聲,正欲說什麽。擡眼見華錦萼靈動清澈的鹿眸中寫滿得瑟。
她已經出宮了。光腳不怕穿鞋的。霍承綱要是敢拿,他在皇宮內偷聽到鄭公公請華錦萼回鐘粹宮說話做伐子。
華錦萼便好好和霍承綱念叨念叨,他一個假太監是怎麽進宮的。
華錦萼眉眼彎彎道:“這位公公,天色不早了。不知我們可否啓程去相國寺了?”
霍承綱喉嚨一堵,仿佛被人塞了團棉花。有心想拿太子當個借口,說太子找他還有急事。可惜如今太子人還遠在豐臺。
府裏只剩太子妃和兩個女眷。霍承綱只能忍下惡氣道:“是。奴才遵命。”
華錦萼姿态高貴的放下簾子。簾子一落下,立即捶枕大笑,抱着馬車裏秋香色長條大迎枕,笑的前俯後仰直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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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承綱就站在馬車旁伺候,耳力敏捷的他,隐隐聽到馬車裏傳來的歡笑聲。突跳的青筋和額角瞬間撫平。
霍承綱無奈一笑,看着前方遙遙不見終點的路和漸漸拉開距離的馬車。認命的加快速度,跟着小跑起來。
霍承綱口幹舌燥,腿腳酸痛發軟的跟着馬車小跑了三十公裏。約莫半個時辰後,馬車在相國寺的山麓停下。
相國寺建在山上,通往寺中有九百九十九道臺階。心誠之人往往會自己走上去,傳言說這樣會更靈驗。
貴人女眷通常會乘一頂青帷小轎,由腿腳利索的寺僧擡上去。入寺後,貴人記下兩位寺僧的法號,為其多捐贈消災的香油錢。
山麓的寺僧都是犯了戒過的,諸如晨課遲到、打盹,修行不專心、過午而食。都會被罰去山下背施主,消災孽。
也不盡然只背貴人,上了年紀的老妪,腿腳乏力的老漢。都在其施助的範圍內。
華錦萼自然是乘小轎上山,趕車的太監要在山下看馬車。而霍承綱不屬于寺僧幫助的範疇。只能咬牙,提着灌了鉛一般酸痛的腿,繼續上山。
山寺桃花始盛開,華錦萼念的書不多。卻對這一句詩印象深刻。
那是華錦萼還在郭家當丫鬟的時候,郭家有個靠秀才的兒子,教她念過幾句。
郭公子說,山下桃花通常三四月開。山上将寒,桃花花期遲,有時會延遲道五六月才開。
不過如今山下已入秋,按理說山上再寒。花期也該盡了。相國寺的桃花居然開的正灼,華錦萼一落轎,就聞道相國寺內一股若有似無,極為清淡的甜香味。
“是桃花嗎?”華錦萼問寺僧。
寺僧雙手當胸,合十見禮:“本寺西南角的山頭上種着一片桃林。幾百年前是山裏的林戶種的。後來相國寺在此建寺,這片桃林與我寺結緣,成為寺中一景。”
“原來如此。”華錦萼順着他指的方向走了幾步。想起什麽,退回來問兩位守在原地的寺僧法號,兩位寺僧一一報過法號。告辭離去。
華錦萼站在臺階上,遠遠的只能看見霍承綱一個小黑點。顯然離上山還早。她琢磨着,不當着霍承綱面上這柱香,她表演給誰看。
思及到此,也不枯等着了。轉身去桃林賞桃花。
桃樹樹幹灰褐,粗糙有孔結。粉色煙霞般的桃花,灼灼開了小半座山頭。華錦萼沒有走遠,只在外圍大略看了看。
不一會兒,肩頭發鬓就落了幾朵桃瓣。正摘着,餘光突然瞥到一位身穿黃栌色寶相花缂絲錦袍的男子。
華錦萼避讓離開,剛邁出一步,那人聽到動靜。看見華錦萼,驚喜又遲疑道:“……桐盈?”
熟悉的聲音和名字,一下子擊進記憶深處。
華錦萼不敢置信的轉身,細細打量錦袍男子。郭璟烏木簪發,瓷白的臉上五官俊秀。狹目飛長,眼尾略彎。挺拔鼻梁,和那熟悉的溫和笑容。
華錦萼一下子就淚目了,“郭公子!”
郭璟眼中神采飛揚,笑意更和煦了:“桐盈果然是你!一別八年不見,你都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蕭兄呢?你們是一起來上香的嗎。”
華錦萼哽咽一下,鹿眼汪泓的看着郭璟。“蕭爺他……”頓了頓,沒有說出蕭爺就是當今魯王殿下的事,她轉移話題道:“沒有。年前蕭爺做主,給我許配給了一戶人家。我嫁人了。”
華錦萼想了想道:“今天,今天我是來給婆婆上香的。婆婆近些日子來身子不大好。”
郭璟細細打量着她,桐盈長高了,也長白了。比以前好看多了,她身穿錦羅玉緞,一看就不是凡品。
思及華錦萼身份,郭璟心裏重重一沉,“蕭兄把你送給別人當妾了?”
華錦萼不想他埋怨魯王,連聲道:“郭公子你別擔心。魯王殿下為我找了一戶好人家。夫君家底殷實,主母也好。我過的挺好的。”
郭璟搖搖頭,并不贊同。最終他只是深深嘆息一聲,摸着華錦萼的發頂,像摸着小桐盈一樣。“小丫頭,你怎麽這麽傻。我以前是怎麽教你的?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雲。”
“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桐盈,你這樣的出身。不該一味去圖求富貴名流之家。你縱有顏色又如何,活在主母的威嚴之下。日日都要仰仗人臉色過日子。我記得,你從前對我說,你出身不好。”
“你父母重兒輕女,弟弟出生了,養活不住弟弟。你爹娘就把你二姐買了。你弟弟生病,無錢醫治,你爹娘就把你三姐四姐一起買了。冬日裏,你弟弟想吃藕,父母逼着你五姐下河摘蓮藕。因為太冷了,凍死在河底。”
舊年凄慘的記憶,被此生唯一仰仗的哥哥如此道出。華錦萼渾身發冷,蹲下來抱住胳膊。淚水糊了一臉。
郭璟繼續堅定道:“我教你識字時,你告訴我,你不喜歡讀書。因為你背着你弟弟在村裏的學堂念書時。弟弟被先生看中,保薦到天宏書院去念書。你父母沒錢,把你賣了。”
“我知道,你窮怕了。可你前半生受了這麽多苦,蕭兄為什麽要把你嫁給別人為奴為妾。那和做奴婢有什麽分別,你一路被倒賣了多少字才遇上我。”
“你還記得我為什麽在定州救下你!周家那群禽獸!”
郭璟痛心的看着華錦萼,輕輕地問:“你告訴我,是你自己想嫁到那樣的人家裏去的,還是蕭兄的意思。”他握拳道:“如果是蕭兄,我一定為你做主!”
郭璟義憤填膺道:“當日我讓他帶走你,是為了讓你逃離我母親!不是為了讓他把你養大,送給別人做妾的。”
華錦萼擡頭道:“我,我……”
要怎麽說呢。華錦萼垂下眼睫,想起當日魯王的安排她去楚王身邊的情景。
“小錦兒,你可心悅我?”
“悅。”
“即是悅的,你可願心甘情願為我做一些事。”
“願。”
“去楚王身邊。從此你的主子只有大公主和楚王殿下。若非必要,我不聯系你,大公主和楚王的吩咐你照辦便是。若有變動,我會讓大公主通知你。”
“好。”
華錦萼頓了頓,低低對郭璟道:“不是蕭爺,是蕭爺的兄弟安排我嫁人的。”
郭璟氣憤道:“蕭兄就沒反對?”
“沒有。”華錦萼道:“蕭爺讓我聽他弟弟的話。”
“他!”郭璟恨恨的轉身,一拳砸在桃樹上。簌簌落下許多桃花瓣在兩人身上,他沉聲道:“桐盈對不起。我沒想到蕭兄會這麽做。”
他聲音有一絲淚意,歉然道:“我原先只是想着,你這一生太苦了。我想把你交給一個妥當的人。等你大些了,嫁到農莊、管家、商鋪。找一個品貌出衆的青年,婆母和善,殷實安定的過完一生。”
郭璟道:“做妾,到底不是我想為你安排的出路。”
華錦萼燦然笑道:“沒事的。郭公子,你別傷心了。我嫁的人家很好。真的,而且我是貴妾。蕭爺為我認了一個養父母,我家主母不敢随意發賣我的。”
說着笑了笑,替郭璟撣了撣肩頭的花瓣。“別說我了。郭公子這些如何,你娶妻了嗎。走之前,我記得你要入京趕考了。考中了嗎?”
郭璟嘆了一聲,也不想再多提桐盈的傷心事。順着她話道:“我是甲子科同進士第七名,之前外放在永和縣當父母官。年前河西起了災事,百姓造反,要搶糧倉,我因鎮守有功。經知府保鑒,考評得了全優。被調入京城。”
郭璟俊秀的臉上閃過一絲腼腆,“這不是在候缺嘛。我來相國寺燒柱香。求菩薩保佑我試圖順利。”
華錦萼眉毛微蹙,遲疑道:“您之前在河西做官?”
“是,永和縣隸屬河西境內。”郭璟見她好奇,便像小時候教她讀書一樣,主動道:“河西位于黃河之西,地處雍州。那裏氣候幹旱,風沙極大。入門之處皆是荒涼,城門都要比京城的蒼古老舊些。”
華錦萼不關心這個,她腦中嗡嗡的。隐隐覺得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她忽略了,她若無其事問道。“只知道郭公子會讀書,沒想到公子還會帶兵鎮壓造反。”
郭璟無奈道:“談不上帶兵。都是一些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河西氣候幹旱,全靠雪融水和運河水灌溉。這兩年不知道怎麽的,運河上游忽然沒水了。不是天災,朝廷也不減稅。百姓顆粒無收,餓的沒法子。可不得搶官糧。”
華錦萼心跳的通通通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漸漸蓋住郭璟的聲音,華錦萼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急速的跳動。
河西、造反、缺糧、斷水。
楚王在運河裁彎改道,設水關吏。
工部調銀超支,挂羊頭賣狗肉……追殺河西錢谷師爺趙岳聿。
華錦萼想,她可能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