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中元節①
七月十五,又叫中元節,是個諸神放假、諸鬼撒野的好日子。
但葉繁不信“邪”。
被社會主義新風催大的五好青年葉繁大人,是個實心的唯物無神無鬼論者——他堅信,世上一切魑魅魍魉之事,皆可用科學來解釋。即使目前解釋不出,那在不久的将來,随着科學的發展,一切也都将真相大白。
所以葉繁是科學家?不,科學那種高深的事還是交給偉大的科學家們吧,我們的葉繁大人只是個普通的出租車司機。他還只開夜車。
于是七月十五,淩晨一點,不信邪的葉繁,快活地開着車穿行在廖無人煙的山間公路上。
——他昨晚接了個急活,往大山深處的影視城送一位明星去修煉,不,去拍戲,回來就這個點了。回來的時候,車上只他一個人,山間一片漆黑,只有車燈照出視線前方的小片兒光亮。
好似一不小心,就會從旁邊的黑暗裏跳出什麽吓人的怪物。
當然,葉繁是不害怕的,因為這世上根本沒有怪物。
但開着開着,車燈忽然開始閃。葉繁把車停下,車燈不閃了。他發動車子,車燈又閃,還發出“滋滋啦啦”的、線路接觸不良的聲音。
葉繁下車查看,車燈就亮了。山間的夜風十分涼爽,讓他不自禁地打着哆嗦。等了一會兒,車燈又好了,葉繁趕緊鑽回車裏,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車裏溫度也比剛才低了。
“山裏八月的天氣能有這麽冷嗎?”葉繁想着,搭上外套,他不經意從後視鏡上掃了一眼,然後咦地看見,有個黑影子閃了過去?
葉繁于是轉過頭,後排車座空蕩蕩的,沒有黑影子。
當然沒有黑影子,葉繁想,車裏只有他自己而已。
對一般人來說,開夜車是件枯燥的事,但葉繁不是一般人。今夜月黑風高,适合盡情放歌,他唱:“我們是共産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
葉繁唱歌時,像小時候戴着紅領巾那樣,姿态端正、聲音洪亮、面帶微笑,頭還會不自覺地随着節奏左右搖擺。仿佛不是在荒郊野外開着破出租,而是站在合唱團的舞臺上,參加嚴肅、緊張、團結、活潑的合唱比賽。
但,态度端正,不代表歌唱得好聽。
葉繁從小就是“唱歌要人命”的典型代表。
他小時候參加過一次學校的合唱比賽。江湖傳說,那天晚上,聽到葉繁歌聲的人類,臺上臺下全部搖搖欲墜,有位上了年紀的老教師甚至揪着心口當場昏厥,連用來伴奏的鋼琴都拼命抵抗——怎麽彈,這鋼琴都不肯出聲了。神奇的是,葉繁所在的班級一下臺,老教師立即轉醒,鋼琴也好了。
葉繁很喜歡唱歌,但因為怕出人命,他只能壓抑了自己的本性。
“愛祖國,愛人民,鮮豔的紅領巾飄揚在胸前——”
葉繁越唱越投入,一顆澎湃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腔,但就在感情迸發最強烈的一刻,他的車熄火了!葉繁只得又下車,對着引擎一通詳細地檢查,卻沒發現任何問題。
葉繁皺眉,“見鬼了。”
他話音剛落,山間忽然刮起一陣大風,吹得草木嘩啦啦一陣搖擺,在漆黑的夜色中帶起幽暗的影子,仿佛潛伏了數不清的魑魅魍魉。一個輕飄飄的聲音随風吹過來,“你能看見我?”
真沒想到這時間點、這山道上會有人,葉繁吃了一驚,詫異地回頭,然後看見了那個說話的男人。
一頭随風飛舞的烏黑長發,一件随風飛舞的皂白色袍子,單薄的身形,這年輕男人,仿佛整個都要随風飛舞的樣子。
這年輕男人長了張相當漂亮的臉,五官俊美而不柔弱,眉宇、眼睛、鼻子、嘴角、臉型,甚至脖子,每個部位都美得恰到好處,搭配蒼白如月色、細膩如玉石的皮膚,讓人從心底隐約生出一種不真實感。
……人類,居然可能這麽好看嗎?
這是在通往影視城的路上,這人還穿着古裝,又有這樣的相貌。應該是演員了。不過葉繁從來不看電視劇,所以他不認識眼前這位演員。只能真心抱歉道,“先生,您是要打車嗎?我的車壞了,今晚可能要停在這兒。”
身穿白袍的長發男人沒說話,好看的臉上也沒有表情,一雙烏黑冷清的眼眸掠過葉繁,落在葉繁的車轱辘上。
在葉繁肉眼看不見的次元裏,他那輛難看的姜黃色出租車的車轱辘上,正死死纏繞着幾只鬼……一、二、三、四,一只車轱辘上至少纏着四只鬼,大家正齊心協力纏住葉繁的車轱辘,不讓汽車前進。
還有只更專業的新死鬼,葉繁一踩油門,新死鬼立即把火偷偷給熄了。
被年輕男人一看,那只專負責熄火的新死鬼吓得連忙跪下,他大概是車禍死的,斷了一條胳膊,肚子上血肉模糊,還保留着被碾壓時的慘狀。他嘤嘤哭泣着說,“老鬼大人,我才死沒多久,好不容易盼到節假日,能回家看看老婆孩子。但這小子唱歌太難聽了,唱的我簡直要魂飛魄散,所以才不得已,不得已……”他還拿起斷手,抹了抹臉上的血和淚。
被稱為“老鬼大人”的年輕男人面無表情,也沒說話。
其他鬼見“老鬼大人”沒有發怒,都一股腦兒放開車轱辘,齊刷刷跪地哭訴,“老鬼大人,這小子再唱,我們就得魂飛魄散了……”
一時山野間,陰風呼嘯,鬼影綽綽,宛如現世的幽冥世界。
葉繁覺得風更冷了,朝年輕男人說,“車雖然發動不着,但比外面暖和,您穿的太薄了,來車裏坐吧。”他說着,打開了後座的車門。
誰知車門一開,呼啦從裏頭滾出一堆鬼和鬼的殘肢——
在葉繁看不見的車廂裏,正怵目驚心地擠滿了各式各樣死法的腦袋、胳膊、腿和肚子,好似煮了一鍋口味濃重、密不透風的雜菜湯——
大家為了擠上這趟來之不易的順風車,非常拼地把自己的身體大卸八塊,塞在車廂的各個角落——
如果交警得見的話,一定會被這超載量驚呆,然後把葉繁罰的連褲衩都不剩。
當然,普通人葉繁和普通交警,是不可能看見的。
反而是車廂裏這密集恐懼的衆鬼們,在看見那只年輕的“老鬼”後,同時瑟瑟發抖,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幾乎是山呼海嘯地沖出車廂,戰戰兢兢跪在車門兩側,別說組裝身體,連大氣都不敢出地恭迎“老鬼”上車。
老鬼走向車門這一路,腳下輕飄飄地,“嘎嘣”踩碎了不少鬼衆掉落在地上的殘肢,他面無表情地彎身上車,被踩的鬼衆不敢出聲,只是心酸地抖了抖身子。
在車門合上的一剎,葉繁似乎聽到身邊傳來齊刷刷地松口氣的聲音。再仔細聽,又什麽都沒有了。他揉揉塞住的鼻子,也坐回車裏。車裏還是冷。
葉繁打了個噴嚏,說,“真挺冷的呢。”
老鬼沒答話,只在黑暗中說,“走吧。”
葉繁一陣為難,“我的車壞——”他話音沒落,車已經自動點火,發動着了。
“好了!”葉繁驚喜地叫出聲,回頭看老鬼。老鬼轉頭看窗外。
那只及時點火的新死鬼狗腿地朝老鬼賠了個笑臉,厚臉皮地在副駕駛座位坐下,還裝模作樣地系上了安全帶。
其他鬼衆雖然不敢坐進車裏,但已經八仙過海似的扒在車外的各個部位,準備好了這一晚的順風車之旅。
“先生,您去哪兒?”葉繁問。
“你去哪兒?” 老鬼反問。
“我回軒轅古城。”
“那進城。”老鬼說完這三個字,就再沒有動靜。葉繁從後視鏡裏看他,仿佛是很深沉地睡着了。
葉繁于是載着客人在廖無人煙的山間公路上奔行,直到一個小時後,他猛地踩下剎車,發覺事情有點奇怪。老鬼身體往前一飄,也迷迷糊糊醒了。
葉繁揉腦袋,“我一定是太累了,怎麽感覺開了一個小時,還在原地呢?”
老鬼往窗外看一眼,本來白山黑水一樣分明的眼底忽然溢出一道暗紅色的血光。幾乎同時,車窗外一陣大風吹過,忽然就天清地明了。是真真正正的天清地明,葉繁忽然覺得前途明亮,不開車燈都能看得清路況。
察覺“演員先生”醒了,葉繁問,“先生,您叫什麽名字?我回去搜搜您的電視劇看。”
“忘了。”
葉繁立即意識到他犯了個低級錯誤,但凡演員、明星,如果被人問“叫什麽名字”,這一定是說明他不紅。其實葉繁不是的,他是真正的一點電視劇都不看,所以國內國外再紅再黑的明星,他都是兩眼一抹黑。他連忙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哪個明星都不認識,不光不認識您。”
老鬼還是沒說話,忽然一道白光在他身邊亮起,車廂內多了個女人——
臉色比老鬼還白還冰冷的年輕女人。
女人把手裏的資料往老鬼懷裏一扔,說了兩個字:“李禤。”
老鬼一本茫然。
女人秀眉一挑,“李禤是你‘上一世’的名字,這些是你 ‘上一世’的資料,看看吧。”說完,又忽閃消失了。
這一切都發生在不可捉摸的一瞬間,葉繁自然看不見,也聽不到。
“李、禤?”老鬼重複了一遍,看向懷裏的資料,然後随手拿起,指尖騰起一團暗紅色的火焰,将那疊資料燒了,眨眼燒光,連灰都沒留下。
“誰稀罕。”老鬼李禤重新歪回去。
倒是葉繁聽清了“演員先生”的名字,他果然聽也沒聽過,又聽李禤說“誰稀罕”,以為李禤是受了挫折、心情低落,急忙安慰,“李大演員,我是真的一個明星都不知道,我對天發誓!”
老鬼李禤,完全不想搭理面前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也完全不關心這男人到底是誰、為什麽能看見他,同樣的,老鬼李禤也不理解車廂外面那些急急忙忙要趕回家過節的死鬼們——回家有什麽好?
他已經死了太久,前塵舊事忘得一幹二淨,他自己是誰,他完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見李禤一直在發呆,葉繁打開了收音機。是一個名為“深情夜半”的欄目。
車裏一片安靜,節目的聲音有點突兀,葉繁就把音量調低。音樂響起,低低的,像是一聲溫柔的嘆息。
主持人:“聽衆朋友們,今天是中元節,也就是傳統的鬼節,自然要講鬼故事了。咔吧咔吧小姐,作為今天的嘉賓,您一定是相信世上有鬼吧?”
咔吧咔吧小姐低低笑,“當然,說不定你身邊就坐着一只鬼哦。”
葉繁也低低笑,“這世上怎麽可能有鬼。”他打破沉默,“李先生,這車廂裏只有我們倆,您覺得我是鬼嗎?”
老鬼李禤,幹脆閉上了眼睛。
卻是車廂外傳來衆鬼此起彼伏的嗤笑聲:無知的人類!
坐在副駕駛上的新死鬼,看李禤沒動靜,忽然惡作劇一樣用他的斷手摸了摸葉繁的後脖頸,葉繁後頸涼嗖嗖的一癢,下意識用手撓了撓。
新死鬼低低笑起來,開心而得意。
車廂外的衆鬼們,聽着電臺裏虐戀情深的鬼故事,也時而跟着落淚,時而哈哈大笑,一只鬼笑得太得意,腦袋不慎滾下車頂,他尖叫着沖下去撿腦袋……
葉繁看着窗外,不知為什麽,總覺得,今夜的風兒異常喧嚣。
就在葉繁把車開出山間公路後,沿着公路兩側,彼岸花忽然次第盛開,緊接着,漫山遍野都成了殷紅的火海,像是要燒着漆黑的夜幕。花叢中,站着一個素衣冷面的年輕女人,正是剛剛在車上,把資料交給李禤的辛無奈。她注視着出租車消失的方向,神情間有一絲微微的緊張。
辛無奈身旁,站着一個西裝革履的英俊男人,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絲眼鏡,鏡面反射着火紅的彼岸花倒影,顯得高深莫測、逼格滿滿,一副超級社會精英的高富拽姿态。但他垂在身側的僵硬手指,暴露了他此刻頗為緊張的心情。
好半天,他終于放松了一些,在氣勢上弱了一弱,“辛判,那老鬼終于走了,不會再回地府了吧?這次可得把門給關好,好不容易才踢出去——”
辛無奈秀眉一挑,嘴角一咂,發出了個“啧”音,但,只是這一聲,她臉上、心上的不屑和鄙視和嫌棄,已經百分百到位地表達了出來。
年輕男人頭皮一麻。
辛無奈毫不猶豫地轉身向彼岸花深處走去。年輕男人徹底慌了,精英氣質蕩然無存,幾乎是夾起尾巴追過去,邊追邊信誓旦旦,“辛判,你相信本君,本閻君絕對不是怕他,本君絕對不怕鬼,一點都不怕鬼,真不怕鬼!”
血色的花叢裏,傳來女人近乎抓狂地咆哮聲,“別扯我袖子,別再跟着我,別讓我看見你,拜托了!”
男人可憐兮兮地賠笑,“辛判,你身為地府的中流砥柱,本君非常信任你——”
“滾蛋!”
“……辛判……別抛下我……” 聽聲音,我們的閻君大人,仿佛是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