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将軍
“你回來了。”李禤說。
“哦。”葉繁說。
“我要沐浴更衣。” 李禤說。
“哦。”葉繁說。
一片寂靜,和面面相觑。
李禤仿佛理所當然地說出了他的要求,葉繁仿佛理所當然地應了兩聲。
但是,絕對不正常!葉繁後知後覺地、忽然清醒了,他露出一個目瞪口呆的表情,手指發抖地指着大剌剌站在他家客廳中央,全身|赤|條條的男人,“雖然我們都是男人,互相看看也沒什麽,可,這是在我家,我們也不是很熟,你能不能稍微、稍微地避諱一下?”
“哦。”李禤把手裏剛脫下來的袍子披上,随手一攏衣襟,面無表情地吩咐,“我要沐浴更衣,你來準備熱水和幹淨衣服。”
葉繁一向是好脾氣的,對待李禤也非常友善,但今天他真是心力交瘁,他垂下頭,輕聲說,“李先生,這是我家,您什麽時候走呢?”
李禤這個人,對任何事都不太關心,包括他自己的事,他也不太關心。但剛被趕出地府,又要被趕出這個新的落腳點,他的心情沒來由就差了些。
氣溫驟降。
暗紅的血光從李禤眼底閃過,他垂在身側的手一擡、眼看要抓住葉繁的腦袋——只要他輕輕一用力,葉繁的腦袋就會“嘎嘣”碎掉——雖然他剛說過不希望葉繁死,但讓他心情不好的話,就另當別論。
葉繁卻忽然轉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地朝浴室走去,“我幫你放水。”
他說,“剛剛抱歉,我心情不太好。”
葉繁想,他何必跟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計較。他為什麽知道李禤無家可歸?因為他相當知道,但凡一個人還有屬于自己的歸處,就不會這麽随便賴在別人家裏。像李禤這種看起來出身高貴、卻性格詭異的人,應該更是有難言之隐。
不都說有錢人家因為爾虞我詐、鬥争激烈,所以更容易出變态嗎?李禤大概就是這種吧。
而且,無家可歸那種滋味,葉繁比誰都清楚,所以他不該輕易說出把人趕走這種話。
李禤的手停在半空,神情愕然。
啊,面前這個人真奇怪。上一刻還在趕他走,轉眼又乖乖幫他備熱水,明明剛剛死裏逃生,走路時腳步都在搖晃了,為何不發脾氣,不哭鬧,也不求饒?
李禤想了想,明白過來:“這個人一定是怕我吃了他,所以在忍着。”
他慢悠悠跟着葉繁走到浴室外,難得有心情解釋了句,“你放心,我不愛吃人肉。”
“……”葉繁充耳不聞,繼續放着熱水,眼裏仿佛只有那蒸騰的水汽。
李禤又說:“我心情要是不好了,頂多會‘嘎嘣’捏碎你的腦袋,并不會做什麽奇怪的事。”
熱水放好了,葉繁站起來往外走,擦過李禤時,心平氣和地說,“我幫你拿睡衣。”
看葉繁神态這麽平和,李禤自以為解釋清楚了,心情頓時暢快了些,他忘了葉繁要趕他走的事,手指一擡,皂白色的冥服飄然落地,長腿跨進浴缸,慢吞吞坐下,忽然又愣了愣,咦,這種微微的喜悅從何而來?
葉繁卻是邊找睡衣,邊擦冷汗:天、天吶,這是受了什麽刺激才能瘋成這樣,幸好剛剛沒把人趕出去,要是真放出去了,得對社會造成多大危害!
浴室。
熱水包圍身體那一刻,李禤心中湧起一種奇妙的感覺,雖然千百年過去了,他不再記得什麽,但身處溫暖時,寂靜的心底還是湧出莫名的悸動。
隔着早已遺忘的時光,很久很久以前,他應該也這麽舒服地泡過吧。
李禤攤開四肢,仰頭看着陌生的天花板,看着陌生的周圍,這個世界早已變成了他陌生的樣子,不過也并沒什麽關系,因為他從來都不關心這世界的樣子。
随手撩起一捧熱水,向上灑去,水珠淋淋漓漓灑下來,落在他臉上,柔軟的滑過肌膚,慢悠悠滴落。
啊,這惱人的陌生的熟悉感。
他嘴角揚起一個濕漉漉的笑意。
笑着笑着,他又微微一怔,擡手去摸他的嘴角。
笑了?為什麽會笑?有什麽值得笑的?
他慢慢低下頭,懶洋洋地伏在浴缸邊緣,無趣地重新發起呆。
——灼熱的水汽蒸騰,讓四周霧蒙蒙的,三步外便看不清什麽了。水溫有些高,讓他的臉紅通通的,他低着頭,盯着他面前被溫泉水泡開的白色寝衣。
氣氛在氤氲的水霧裏沉默着。
終于,他抿了抿嘴角,問出聲:“将軍此番出征,要多久?”
說話時,他下意識用手按在心口,因為他覺得,他要是不按着些,狂跳的心可能會直接蹦出來。
他身旁的水霧裏,三步開外,他雖然看不見,但他知道,那人也在。
“殿下……怎麽知道這裏有一方這麽好的溫泉?”那人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岔開了話題。
啊,那個人還是想逃避麽……
他攥緊手指,把心一橫,嘩啦站起了身。灼熱的溫泉水只到他的腰間,溫暖的包圍着他的身體,他長發濕透了,黏在背上,寝衣濕透了,黏在身上,他踏着水,一步一步穿過隔在他們之間的水霧,一步一步走近。
他聽到那人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他看清那人的臉,和他一樣,也是紅透了。
平日裏威風凜凜、不茍言笑的大将軍,在看了他一眼後,就慌亂地移開了目光,啊,可愛的像只受了驚的小兔子。
他滾燙着臉,微微彎腰,盯着那人的眼睛,執著地又問:“将軍此番出征,要多久?”
大将軍拗不過他,只得道,“兩年、三年,或者五年。”
“是麽?”他望着面前那張紅透了的臉,不自覺地伸出手。
他的指尖碰到大将軍的臉。
兩人都仿佛被燙了一下,目光一觸,又都閃了開去。
“兩年、三年,或者五年。”他嘴裏回味着這句話,雙手扳過大将軍的臉,慢慢地靠近,灼熱的目光交融,他顫聲說,“不論兩年、三年、五年,一百年,一千年,我都等你,你一定要回來。”
“子昀。”大将軍眉頭一皺,似是想要說什麽,他已微微一笑,吻住了大将軍的嘴唇。
酥麻而甘甜的觸感,他周身發軟,偎坐在大将軍懷裏,啊,大将軍又要走了呢,又要走這麽久呢,他無法掩飾自己的失落,無法斬斷自己的情意,他難過而又喜悅地吻着面前這個人,啊,居然是個男人,他念念不忘的居然是個男人,他哀愁地有些恍惚,又恍惚地有些瘋狂,他急切地撫摸着大将軍滾燙的皮膚,褪下大将軍濕透的寝衣,輕咬着大将軍肩上那道猙獰的刀痕……
他感受着大将軍箍在他腰間有力的手臂,也感受着大将軍熱切的……
他在溫泉灼熱的水花中沉淪,發出低低地呻|吟,啊,一生一世……
總有一天,他想,總有一天,不論付出什麽代價,他都要和大将軍在一起。
……
李禤伏在浴缸邊緣,身體忽然在夢中顫抖起來,伴随着喘|息聲加重,暗紅色的血光在他周身騰起,他的頭發和指甲瘋狂生長,頭發很快鋪滿浴缸,蜷曲的指甲咔吧咔吧生長着爬滿浴室,帶落架子上的瓶瓶罐罐……
葉繁本來在沙發上睡着了,聽到動靜,一下驚醒。他起身走向浴室,“李先生,你沒事吧?”
腦子一片混亂的李禤身體一顫,頭發和指甲登時縮回去,他猛地擡頭,血紅着眼瞪向來到門口的葉繁。
葉繁被李禤的神情吓了一跳,快步走上前,想扶起趴在那兒的李禤,“是不是沒吃飯泡澡低血糖了?”
李禤的手臂,觸手冰涼滑膩。泡這麽久,還這麽涼?葉繁還沒回過神,李禤已經一擡手臂,直接将他甩出去!
看似毫無力道的動作,葉繁卻整個飛出,哐啷撞在洗臉池上,後腰劇烈一痛,登時坐下起不來了。
李禤喘着氣,晃晃悠悠站起身,神情混亂地走出浴缸,然後帶着一身肅殺戾氣走出浴室,一眨眼進了卧室,揮手甩上卧室的門。
他周身力氣仿佛被抽幹了似的,往地上一跪,好半天,他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笑容,然後擡起右手,對着自己的眉心,狠狠地擊了下去。
剎那間紅光大盛,他整個碎成了無數片,忽地散了開去。
糟心的前塵往事,還是忘了好。
葉繁試了好幾次,才扒着洗臉池,龇牙咧嘴地站起來,他撩起衣服,對着鏡子看,後腰上青了一塊,胸前居然也青了一塊——這算是什麽?被掌風波及嗎?再往上看,他脖子上還有一圈吓人的勒痕,再加上肩膀那道灰褐色的仿佛是刀疤的胎記,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悲慘極了。
葉繁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倒黴孩子,就是小朋友扔個鉛球,他也能正好被砸個血窟窿那種,他早習慣了,覺得沒啥,但現在,就算是他,也覺得有點過了。
“過了啊。”葉繁對着鏡子擦藥水,也不知道是跟誰說,反正他又說了兩遍“過了啊”,忽然停下手裏的動作,想起下午他被勒住脖子那詭異的情形,又想起剛才李禤那吓人的神情。
……像黃大仙那樣,買道符紙随身攜帶?
葉繁立即用手拍了拍臉,讓他自己清醒一些,世上本沒有鬼,是大家說的多了,才有了鬼,不要自己吓自己。這裏面一定是有什麽科學道理,只不過科學家們還沒出面公布而已。
他扶着腰走到卧室外,側耳聽了聽,裏面沒動靜。他又扶着腰,走到沙發邊、懷孕生怕動了胎氣似的、直挺挺坐下,給黃大仙撥電話。
電話接通後,黃大仙那邊是人聲嘈雜,他先吆喝了句:“老板再來二十串,多放點辣昂!”才對着電話問:“小繁,啥事啊?”
“……大仙哥,你頭上還有傷,飲食宜清淡,忌吃辛辣刺激。”葉繁見不得人不注意身體,不自覺就唠叨了句。
“這不是慶祝我劫後餘生,正開心呢嘛!你來不?”黃大仙大大咧咧問。
“我就算了。”葉繁問,“大仙哥,今天下午到底怎麽回事?你看見……是誰把我脖子弄成這樣的?”
黃大仙嚼了好一會兒肉,大概硬生生把新端上來的二十串都撸完了,才硬着頭皮說,“小繁我不騙你,在我眼裏,你就是睡着了,後來開始瞎撲騰,再後來你醒了,脖子就這樣了。”
“我知道了。”葉繁挂了電話,他今天已經問過黃大仙很多次這個問題,他知道黃大仙不是在騙他,然而他就是沒辦法接受,因為這不科學,這不合理。
葉繁把電話扔在桌上,卧室門忽然開了。
李禤茫然地站在門口,似乎對他身在何處有點不清楚,他四下看了看,目光最後落在葉繁這個活物身上。
葉繁再次結結實實被李禤吓了一跳,他直挺挺地從沙發上跳起,抖着嗓子說,“怎、怎麽又裸|奔了!”
李禤歪起腦袋,盯着葉繁,“大将軍?”
插入書簽
作者有話要說:
傳說中猝不及防的boat戲,大家一定要珍惜哦,因為下次可能還要很久很久~~~
另外,禤醬每次把自己粉碎後,都會有一小段時間的“本我”回歸,就是回到前前前世之前活着時的最初狀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