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馮·瑪格麗特①

葉繁覺得他一定是上輩子做了什麽喪盡天良的大壞事,這輩子才這麽心累。

從浴室混亂的雜物堆裏扒拉出的睡衣濕透了,沒辦法穿。葉繁只能又找了他的T恤和休閑褲給李禤穿上——

他親手伺候李禤穿的。

李禤正腦門上有一大塊淤青,整個人看起來都傻乎乎的,葉繁暗自揣測,這孩子不是發瘋的時候用頭去撞牆,然後傻了或者失憶了吧?

但有一點好,葉繁讓他伸胳膊,他就乖乖地伸胳膊,讓他擡腿,他就乖乖地擡腿,不算太費力,看着比平常可愛多了。只不過,穿內褲的時候,可愛的李禤指着那個平角褲頭,眨着幹淨分明的眼睛,好奇地問,“這是什麽帽子?”

“……不是帽子,是尿不濕,擡腿。”葉繁真的、再次打定主意,不去解釋任何事情了。

“尿布……是?”李禤疑惑地問,“為何要穿這個?”

“怕你尿床。另一條腿,伸進去。”

李禤扶着葉繁的背,乖乖擡腿、伸進去,小聲辯解,“我不尿床了。“

“自己提上去!”

“哦。”李禤悶悶不樂地彎腰提好,他不喜歡這個“尿布是”,穿上仿佛不自由了!

搞定衣服,讓李禤在沙發上坐好,葉繁替他塗抹腦門上的淤青,可能是手勁微重了些,李禤立即鼓起嘴巴,眨着眼睛,一臉委屈地瞪着葉繁。

“……賣萌是投機倒把。”葉繁看得心上一軟,手不自覺更輕了些。

好不容易忙完,送李禤回卧室睡覺,才拖着自己的鋪蓋卷去客廳打地鋪。

“哎喲我的老腰。”葉繁扶着茶幾,一寸一寸地向下坐到地鋪上,疼得直抽冷氣。疼完了,他又低頭看着他自己的手,幫李禤穿衣服時,手指尖冰涼的觸感還在,這人渾身冰涼,泡完澡也那麽涼,不會有什麽隐藏疾病吧?需要看醫生嗎?又不過,雖然他是個直男,對同性沒有其他想法,但這李禤不論身材,還是臉蛋,也真的是太……誘人了……他攥緊微微顫抖的手指,悄悄做了個深呼吸,盡量不讓心跳速度過快,這樣對心髒不好……

“你的腰怎麽了?”一個溫涼的聲音從身後飄過來。

葉繁抖了一下,回頭,只見李禤站在他身後,正悄無聲息地盯着他看。生怕李禤察覺他剛剛在腦補什麽臉紅心跳的事,他心中一亂,連忙擺手,“沒、沒什麽……你怎麽沒睡——”

他後半句話咽回肚裏,因為李禤已經蹲在他身後,掀開他的睡衣,盯着他的腰看。李禤皺眉,“誰傷了你?”

“……不小心碰了一下,不礙事。”葉繁扯好衣服,“你快去睡。”

李禤已經按照剛才記憶的位置,取了藥水過來,重新掀起葉繁的睡衣,用冰涼的手指幫葉繁按摩傷口。葉繁不知不覺耳朵發紅,臉也發熱,仿佛幫他塗藥的那一雙手指不是冰涼的,而是滾燙的一樣。

“……謝謝。”葉繁別扭地說。李禤不作聲,他塗完藥後,态度強硬卻又頗小心地扶葉繁躺下,然後在葉繁目瞪口呆中,他挨着葉繁躺下了……

“你你你……”葉繁想彈起來,怎奈腰傷不許,他語無倫次,“這是幹嘛?我雖然收留了你,但對你沒有別的意思,我是個直男……”想起拒絕黃大仙時說的話,他又堅決補充,聲音卻越來越小,“鋼鐵直男……”

李禤依舊不說話,只是望着葉繁。

夜色裏,他眼底有什麽深刻疼痛的東西,看得葉繁心頭驚疑不定。

李禤蜷起冰涼的身體,偎進了葉繁懷裏,他身體輕輕發抖,仿佛在做很奢侈的事一樣,貪戀地閉上了眼。

葉繁渾身僵硬,無法把李禤推開,卻也無法抱住李禤冰冷的身體,他一動不動。

直到夜深了,李禤似乎睡了過去,在夢中一聲喃喃呓語:“大将軍。”

葉繁才動了動,他屏住呼吸,手指越過李禤冷玉般的臉頰,停在他鼻翼下,他手指不可遏制地發抖,然後把手輕輕按在李禤的心口。

……果然呢,這麽個冰涼如玉的人,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

葉繁腰傷略好,就回歸日常,開始上班了。作為一個成年人,沒有工作,真的是件很麻煩的事。

他和往常一樣開着車,在夜晚的軒轅古城穿梭,輸送客人到客人想要去的地方。

但總歸有點心不在焉。

電話響了,是黃大仙,葉繁沒有多想,就接了。但電話那頭說話的,卻是原森。聽到原森的聲音,葉繁表情有點沉默。自從兩天前幫黃大仙回“車禍現場”看了趟,然後被小鬼掐住脖子,又被一個模糊的白影子救了之後——

瞧瞧,這對于一個唯物主義無神無鬼論的人來說,都是什麽事兒?

葉繁簡直不想吐槽。

原森一直想知道他被救回的過程,包括是誰救了他,包括他此刻身邊有沒有什麽奇怪的人或物?

但這兩個問題,葉繁都不想回答。

原森的聲音,一如既往地熱情,并且單刀直入:“葉大哥,你抽個空,我們見一面吧,好嗎?”

“好。”葉繁說,“改天。”

“改哪天?”原森追問。

葉繁說,“有客人,回頭聊。”

葉繁挂了電話,瞄一眼路邊招手的客人,然後無視客人驚詫的表情,直接把車開走了。開到安靜的角落,他停在路邊,把臉埋在方向盤上。

他搞不明白,那天他和一個身體冰冷、無呼吸、無心跳的人睡了一個晚上。整個晚上,那個冰冷的人都非常乖巧,沒有變成喪屍咬他,沒有把頭擰下來吓唬他,也沒有吸食他的精氣和血肉。第二天早起,那個冰冷的人從地鋪上醒過來,只扶着腰發了會兒呆,就恢複如常了。

像平常那樣沒精打采,百無聊賴,仿佛除了睡覺和發呆,沒什麽在意的事,沒什麽在意的人,一切都愛答不理,完全封閉在他自己的世界裏。

一度讓葉繁深深懷疑,頭天晚上那麽乖巧是不是他的臆想?或者說,是別的人格亂入?那一揮手把他打飛出去的事,那人還記不記得?

葉繁不明白,也不接受。他不接受世上有鬼神的存在。

原森也不明白。他和黃大仙坐在熙熙攘攘的夜市邊,喝着沁涼的啤酒,吃着煙熏火燎的烤肉,愁眉苦臉地說,“葉大哥為什麽要躲着我呢?我是為他好呀!”

黃大仙吸着燒烤缭繞的香氣,飄飄欲仙地說,“你死了這條心吧,小繁是鋼鐵直男,掰不彎的。”

“不是要掰彎,是要弄明白!”原森第無數次強調,“那天死小鬼是要殺了葉大哥的,但平地刮起一陣鬼風把葉大哥給救了,我得知道那是誰!”

“你管他是誰,救了小繁,說明是好鬼。”

“鬼就是鬼,你看看葉大哥身上黑氣缭繞,時間久了,可能會挂。”

“不會吧,你不是說小繁八字硬得很,專挂別人?”黃大仙突然也認真起來。

“八字雖然硬,但真遇上什麽厲害玩意兒,就難講了。”

“我膽小,你別老吓唬我。”黃大仙抓起一只油亮噴香的大雞腿,左右開弓、虎虎生風,直吃得肉沫橫飛、汁水橫流:“何況,既然是救過小繁,我就覺得小繁沒啥危險。你看那聊齋裏頭,不都是好鬼好妖嘛。”

“那還有畫皮呢?鬼就是鬼!”原森一臉較真。

黃大仙被逗樂了,“喲呵,看不出你小小年紀,還有當法海的潛質啊!”

“……不行,葉大哥家住哪兒?我得親自拜訪拜訪。”原森說着,嘆口氣,無奈地看着黃大仙,“大壯哥,你頭上還纏着紗布呢,能少點垃圾食品嗎?”

黃大仙撫着肚子哈哈一笑,“人生在世不稱意,不如低頭撸兩串!說不定啥時候就挂了,還是趁着能吃兩口就多吃兩口吧。”

李禤歪在床上發呆。以前在地府的時候,到處都是昏昏暗暗的,他往往一閉眼、再一睜眼就是幾年後了,沒想到才來人間沒幾天,他就有點失眠。

最近都沒怎麽好好睡。白天的時候,那個莫名其妙的人在家裏,不時會來房間看他一眼,雖然不出聲打擾,但他還是能察覺。晚上雖然只有他自己,但方圓十裏內經過的小妖小怪和小鬼們,他都能感覺到。總而言之,這人間煙火氣息濃重,實在太難睡了。

忽然,四周毫無征兆地寂靜下來,黑暗變得十分厚重,路過的小妖怪們和浮游的靈體們也都悄無聲息隐藏了蹤跡。本來還隐約可聞的汽車聲和人聲,徹底消失。沒多久,遠處傳來“叮鈴”一聲,響聲清越空靈,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

“叮鈴”聲第二次響起,已經近在眼前了。

“咚、咚、咚”,卧室窗戶外,傳來輕輕地敲打聲。

李禤懶洋洋坐起身,手支在腿上,慢吞吞打了個呵欠。

“老鬼大人,奉閻君之命,給您送床來了。”窗外的聲音,甜蜜而纖細,十分悅耳。

“哦。”李禤應了聲。卧室內月光一閃,四名妙齡少女已經擡着一張青銅材質的架子床來到了李禤面前。

四名少女長着一模一樣的漂亮臉蛋,頭戴粉色絨毛兔子耳飾,身穿粉色兔子裝,俏生生往那裏一站,可愛又性感,她們同時放下手中擡着的床腳,齊齊看向李禤,甜聲問:“老鬼大人,您還有什麽吩咐嗎?”

李禤只知道這四只兔妖是那閻君的仆人——據說這位新任閻君十分怕鬼,到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辭退了前任閻君留下的所有鬼仆,全換成他自己挑選的小妖怪。當然,全是花容月貌的女性小妖,另外小妖們穿什麽衣服、做什麽打扮、撒什麽嬌,也都由這位號稱“花孔雀”的騷包閻君親自拟定。

其他的,李禤也就不太了解了。但見這張足有兩米寬的大銅床,紋飾精美,造型華貴,在月光下仿佛升騰着瑩瑩仙氣,一看即非凡物。正是閻君超豪華卧房裏那張不世出的床具。李禤常去那裏睡覺,所以對這張床再熟悉不過。

只是,此刻看見這張床,李禤并不滿意,他一拂袖,已坐在了那張床上,然後面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擡走。”

四名兔女郎、四雙眼睛,同時看着李禤,眨巴眨巴眼,一臉不解,“為何?”

李禤側身橫卧,不解釋。兔女郎們彼此看了一眼,互相點了一點頭,便同時擡起了大銅床。“叮鈴”一聲,四人連同床和床上的李禤,一起消失在月光下。人煙聲嚣、紅塵俗世瞬間回到了這間冷清的小院兒。

黑貓不敢靠近,只能在遠處“喵嗚”地叫喚一聲。

就在這張大青銅床被送往現世時,位于地府中心的,一棟三層高的、西班牙風格別墅裏,傳出一聲痛徹心扉地驚呼:“我的床呢!我的‘馮·瑪格麗特’西班牙風格大銅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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