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
出門的時候,已經有一群少年在等喬治了,看到了我雖悄悄打量,但看喬治的臉色到底沒問什麽。
我跟在後面聽他們閑聊,一會說霍爾斯夫人最近又暴躁了許多,一會說宴會上哪家的小姐好看,一會說祭典的時候怎麽玩,吵吵鬧鬧,卻在過了一個拐角後忽然安靜了下來。
我擡起頭,看到剛才還意氣風發的公子哥們一個個低下了頭,恭敬的行了個禮,喬治叫了聲:“父親。”
約翰.康士坦丁?我莫名有些緊張,想起奴隸的規矩,屈膝跪了下去。
少年們又問候了聲主教,我這才看到安德魯也在一邊,我觑了眼他,他的臉緊繃着,有些青白,看我擡起頭更白了些,用眼神示意我低下頭去。
是怕我再惹麻煩?我不怎麽情願的低下頭,看着地面。
我的視野中只能看到這位國王光潔的靴子和拖在菱形地磚上的長袍,聽他和喬治說了兩句話。實在好奇的厲害,我悄悄擡起頭,看了眼他的樣貌。
還能看得出課本上照片裏那個少年的影子,但成熟了很多,依舊俊美,氣勢卻更盛。他穿着貴氣逼人的禮服,戴着王冠,和喬治長得很像,但那雙眼睛,竟然是灰色的。
灰色的……眼睛。
我一時閃了神,偷看又一次被抓住了,直直對上了國王懶懶的眼神。
誰知道他看到我也是一愣,竟然放下了正在說話的喬治,疾步走向我這裏,喬治疑惑道:“父親?”
安德魯比他更快一步走到了我面前,攔住了國王的腳步。
他的聲音僵硬的很:“陛下,我們該去準備祭典的彩排了,要來不及了……”
國王頓了下,冷笑了聲:“安德魯,讓開。”
只這一句話,安德魯的身子僵了僵,也只能慢慢退開。我還懵着,國王已經彎下身仔細打量着我的面容,臉色幾番變換,許久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的母親是誰?”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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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我!你的母親是誰!”約翰.康士坦丁的聲音驟然變大,他看起來很容易暴躁,上位者的威壓猛的釋放,吹起了他垂在鬓角的鉑金色額發,也讓我幾乎一時跪立不住。
我看着他的眼睛,鬼使神差的說出了答案:“安吉莉娅。”
國王的嘴唇有些顫抖,忽然把我拉起來,粗魯的把我轉過去,掀開了我腰後的衣服。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切,而他看到那處的奴隸烙印時臉色更差了,大吼道:“侍衛!帶醫生過來,把這該死的烙印洗掉,快點!”
安德魯又一次擋在了我面前,他今天奇怪的很,像是在害怕什麽:“陛下,您認錯人了,別再……”
康士坦丁眼神冰冷的看着他:“閉嘴,安德魯!不用着急,跟你的賬之後再算。”
安德魯臉色蒼白,退後了一步。
我在極短的時間裏就被按在了床上洗掉烙印,國王并沒有讓醫生打麻藥,據他說那樣太費時了,腰後火辣辣的疼痛,但那醜陋的疤痕已經被完全去除了,露出了後面紅色的胎記。
我坐起身來的時候,其實已經意識到了什麽,但那答案讓我不敢去面對。
康士坦丁坐在床邊,華麗的王冠和權杖被随意扔在床上,金紅色的袍子迤逦在地面——他還沒換下祭典穿的服裝。
他看向我,扯出個僵硬的笑來:“你叫……亞連是吧?我是約翰.康士坦丁,你也可以叫我……父親。”
我同樣僵硬的看着他,喉嚨卻像被什麽哽住了一般,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許久,我低聲問:“安吉莉娅,到底是怎麽回事?”
康士坦丁移開了目光,看着地面:“年輕時一時沖動,就分開了……是我對不起她。你和她長得真像。她現在……還好嗎?”
死了。
我真的很想就這樣把這兩個字說出來,最好能像冰錐一樣紮進他心裏,但我知道這樣做流血的只會是我的心。
如果他真的想找她,怎麽會這麽多年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如果他真的愛她,怎麽會有這麽多情人和子嗣?
我不相信他。
最終我只平靜的說了四個字:“我不知道。”
“很早之前我們就離散了。”
康士坦丁看了我一會,起身走上前來,手覆上了我的頭發,微微笑了下:“沒關系,我會盡我最大努力補償你。你會住到最華麗的皇宮,受到最尊貴的對待……你将是帝國的王子。”
我點了點頭。他語氣溫和,手卻很冷,我看着他,感到極度的陌生和抗拒,可那雙灰色的眼睛,卻又讓我矛盾的感到一絲熟悉和親近。
當晚,我搬到了一座華麗的宮殿裏。我進去的時候仆人還在緊急的收拾,把大堆陳舊的床單,衣物和書籍抱出去,地上全是掉落的碎紙。
我摸了摸站滿塵土的家具,問旁邊的女傭:“這以前住着誰?”
“沒……沒誰。”女傭結巴着回答,小心翼翼的看着我,“殿下,我也不清楚。”
殿下……這個稱呼真是太諷刺了。
我搖了搖頭,吩咐她退下,走到了收拾好的卧室裏。
卧室裏很整潔,床單被罩窗簾都被換成了新的,我關上了門,坐在床帏散落下來的大床上,把兩張髒兮兮的紙從懷裏拿了出來。
這是我剛才在客廳時悄悄撿起的兩張紙,從女仆抱着的書籍裏滑落下來的,還沒落到地面就被我接住了。
我雖在情感方面有些遲鈍,但在某些方面卻很敏銳。查爾斯是這樣,約翰.康士坦丁也是這樣。一個人眼裏的輕蔑和怠慢往往難以隐藏,康士坦丁既不愛安吉莉娅,也沒有多喜歡我。
這個宮殿明顯是住過人的樣子,我倒要看看,是誰能讓國王放着一個偌大的宮殿荒廢着,多年來從不打掃,維持着原來的樣子?
那張紙很平整,卻脆的一碰就要散架一樣,我小心翼翼的打開,看到那上面寫着幾行清隽的字。
*“Had I the heavens’ embroidered cloths,
若我有天國的錦緞,
Enwrought with golden and silver light,
以金銀色的光線編織,
The blue and the dim and the dark cloths
還有湛藍的夜色與潔白的晝光
of night and light and the half-light,
以及黎明和黃昏錯綜的光芒,
I would spread the cloths under your feet:
我将用這錦緞鋪展在你的腳下。
But I, being poor, have only my dreams;
可我,如此貧窮,僅僅擁有夢;
I have spread my dreams under your feet,
就把我的夢鋪展在你的腳下,
Tread softly because you tread on my dreams.
輕一點啊,因為你腳踩着我的夢。”
字體用的是黑金色的墨水,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模糊了,我卻仿佛聽到了耳邊有一個聲音在輕輕的念着這段詩。
安吉莉娅從前總是在旁邊看着我組裝那些冰冷的鐵器,看着我急出的淚水直笑,可有時她又會覺得有些無聊,收起笑來,默默的看着外面的天空,眼神和那片藍天一眼深遠。
這時候,她總會輕輕念兩句詩,總是用這句來開頭:“若我有天國的錦緞……”
她有些記不全,念一會就回卡殼,可想一想總要堅持念完,聲音好聽的像潺潺的流水。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愣愣跟着她說:“……天國的錦緞……”
安吉莉娅這才回過神來,把我的頭發揉亂,笑道:“幹什麽呢?好好拼你的劍,別看我。”
我之所以能記住這首詩,是因為安吉莉娅從始至終,念的只有這一首。
我把那張薄薄的紙翻過來,後面是一個很模糊的署名,我對着燈光看了半天,才勉強看出來後面的名字:康士坦丁。
我把手指放到前面的字上,輕輕摩挲,想要擦幹淨那裏,可是這張紙像碎掉的蝴蝶翅膀似的,在一瞬間忽然垮掉,化為齑粉撲梭梭落在了地毯上。
我還沒回過神來,看着一地碎粉,落寞的放下了手,往後一仰倒在了床上。
我并不相信約翰.康士坦丁的話。我堅持不去相信。
我知道安吉莉娅在帝國生活過,或者說,她就是聖殿的一員。可是知道這一點和知道我身上流着皇室的血液是不一樣的。
如果我的父親就是約翰.康士坦丁,我之前做的一切又算什麽?我把一腔熱血奉獻給聯邦,沖動的自爆,從不放棄反抗——可最諷刺的莫過于我本來屬于帝國。
*引自葉芝的《他希冀天國的錦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