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的複仇正式開始
方方
在老馬的堅持下,魏齊将媽媽帶了出去,病房裏只剩下兩個不熟悉的人面對着面。第一次做壞事的方方局促不安,生怕自己幼稚的伎倆被拆穿,将事情引向不可控的方向。
她不怕別人傷害她,她怕心虛到連怨恨的力氣都沒有。
好在老馬不是個陰謀家,沒思考其中的貓膩。
他筆直地坐在方方對面,打開帶來的箱子,拿出了裏面的酒。
“在病房裏喝酒不對,所以我長話短說。”老馬給自己倒滿了一杯,表情誠懇地看着方方,“我和魏齊是朋友,站在他的立場上看事情,做了許多傷害你的事情。我現在承認我錯了,不是因為這件事情才妥協,是真的意識到我犯了錯,傷害到你。
對不起!”他低頭,誠心向她認錯。
“你沒欺負過我,跟你沒關系。”方方一聽,更慌了,直起身體低了下頭回應他。
“是我的錯。”對面的人表情複雜地笑了笑,難以啓齒,“他帶你參加公司聚餐那次,我親眼目睹了你被我的下屬們排擠譏諷卻沒阻止。”
方方怔住,藏起來的傷疤現形,被強行撕開。
那是婚後一個月的事情,新婚兩人磨合得不太好,媽媽批評了兒子的不上心,魏齊為了緩和家裏的尴尬氛圍,主動提出要帶方方參加公司聚餐。
那是第一次,代表了認可方方的家庭地位,要正式把她拉進他的交際圈子。
方方緊張得一連幾個晚上都睡不好,媽媽也是,拉着方方去商場花了近萬元來了個從頭到腳的大變身。那幾天家裏到處方方踩着細高跟鞋練習優雅步伐的身影,到處都是方方僵硬的普通話和蹩腳英語。為了讓她融入現代都市不至于丢臉,媽媽甚至找了她的老朋友上門,一對一給方方惡補社交禮儀,學習如何做一個優雅從容的人。
媽媽如此費心,方方自然不敢怠慢,腳磨破了嗓子啞了都不說,一直咬牙堅持學。
她也不敢奢望給他長臉,但至少能和別人一樣,不給他丢臉。
可現實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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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女同事坐在一起,将她單獨撂在男人堆裏,然後當着男人們的面大聲問她話。用她的家鄉的□□來地域黑她的同鄉們,用學歷和底層人士的聯系來劃分出上等人下等人,從她微龅的牙齒聯想到她從不刷牙一年洗一回澡,問了許多能讓她這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難堪到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問題。
禮儀老師臨時教授的幾招都忘光了,她結巴着應對大家的刁難,暴露出的方言更是招來一頓嘲笑。
對面的人也說方言,先是用普通話問她,等她丢臉後再叽叽喳喳用方言嘲笑她,旁若無人般。
大城市的方言怎麽能叫方言呢,那叫優越感。
在起哄讓方方模仿快手熱門視頻被魏齊阻止後,她們又故意給方方點了一堆外語歌,方方不會她們便嘻嘻哈哈自己上去唱,唱完之後又點了粵語歌,拉着方方不肯放,自己唱得情意纏綿,也不管站在中間的方方有多尴尬。
一首接一首,從外語歌到粵語歌到普通話,不會唱歌的方方像個傻子一樣站在中間,被愚弄了整整一個小時。
最後一首中文歌曲唱完,看不下去的魏齊過來拉走了她,女同事怪聲怪氣說了一句方言,惹得整個屋子爆笑,魏齊臉更黑了。
之後的一個多小時,方方被魏齊的幾個女同事聯手孤立了。
就像初入七連被排斥的許三多一樣,她徹底地淪為了透明人,再也沒有人和她說一句話。
回家後,她不争氣哭紅的眼睛再次引起了家庭大戰,氣急的魏齊也學着同事們故意說方方聽不懂的方言,她羞愧地躲在隔壁房間抱緊了自己的身體,像被父母遺棄的孤兒。
“她們說,魏齊娶了一個傻子。”兩年之後回憶起來當年經歷過的痛苦,方方的眼睛不知不覺間又紅了,她看着當年的其中一個見證者,委屈與憎恨并存,“明明是我被霸淩了,就因為我是底層人士高攀了,我的人格就不再是人格,可以被随意踐踏,是不是?”
她紅着眼睛看着他,問他:“踐踏別人的尊嚴好玩嗎?”
老馬沒回答,一仰頭把一杯酒都喝了,低下頭自己又倒了一杯,重新舉起來:“是,至少當時是。大家自以為正義地替魏齊打抱不平,不認為那是錯的。”
對面,方方冷笑了一聲,淚水滾落下來。
這變态的世界,這些變态的人。
關系好便自己劃出一套規則對付不對等的外人,關系好便不顧着對錯反過來指責是被欺淩者的錯。
那晚的吵架和魏齊反過來準備禮物向女同事道歉的行為,一下子就把方方推進了冰窟中。
他那樣善良的人,被前女友背叛也不曾說過半句不好,對她卻如此惡毒,這是真的厭惡她啊,厭惡到希望她去死的地步。
兩年之後,方方仍舊心寒。
“我說這些,不是要故意刺激你,也不指望你原諒我,至少不是現在。”老馬喝了第二杯酒,眼神比之前更清亮了,等到方方因為疑惑擡起頭正視他的臉後,他笑了一下,“欺負你的時候,咱們不是對等的關系,向你道歉的時候也不是。這個時候求你必須原諒,未免太無恥了。
強者和弱者之間沒有原諒這層關系。”
老馬把小菜的保證書和合同一起給了方方又給自己倒。
“這是我的立場。”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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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齊
一份合同換取和解,這不是什麽人都能做到的,至少魏齊不行,所以當魏齊看到方方親自對警察說要和解,媽媽喜笑顏開地回家拿方方身份證回來完成合同簽署的時候,魏齊很認真開始反思事情發展到現在這樣,有多少是他性格的缺陷推動的。
“道理我都懂,可為什麽非得在病房裏喝酒呢?”魏齊聞着老馬嘴裏散發出來的酒味,不解,“酒後容易感性?”
老馬嘿嘿笑,笑得一臉欠扁:“不是,為了備孕女朋友管得太嚴,以公事為借口好交代。”
魏齊震驚,無語——老馬有一個很美麗的女朋友,細高個,棕色卷發五官精致大氣,走到哪裏都是一道靓麗的風景線。
魏齊曾經很想把孩子氣的林洛介紹給她認識,被老馬單方面拒絕了。
他是真的不喜歡林洛。
審美這種東西,真的是太主觀了,無法強求。
醫院的事情處理完了,派出所那邊還沒消息,給林洛打電話被拒接了,岳父岳母那頭幹脆打不通,魏齊無奈只好以送喝了酒的老馬回公司為借口逃出了醫院。
媽媽自然是看得出他的那點心思,看他的眼神那叫一個意味深長,嘴裏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四分之一”後便轉過頭和方方說話,不再理他了。
魏齊心裏五味雜陳,飛也似的逃出了醫院。
他出生那天醫院一共有四個孩子和他同一天,中間因為醫生的疏忽,名牌一頓混亂,後來靠着孩子的長相分辨出來的。
他大一點之後媽媽和他講過這個故事,調侃他只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性是魏家的孩子,還有四分之三的可能性是別人家的孩子。
這個想法在父母俱在的時候還只是逗他的一個玩笑,可是在爸爸去世之後就轉化成了刀子,媽媽每說一次他的傷口就大一分,茫然就多一寸——媽媽對他的愛,除了母與子的天性,還有相當一部分事因為對父親的愛而移情過來的。
魏齊是爸爸的兒子,是爸爸生命的延續。
如果魏齊不是爸爸的血脈,屬于媽媽的親情也許還會因為多年相處留存,因為爸爸而延續下來的那份會立刻支離破碎。
以媽媽的性格,一定要立刻把爸爸的骨血,證明他們相愛的孩子找回來,以證明他們的愛是真實存在的。
到時候,魏齊就要被徹底抛棄了。
有這些想法的時候魏齊正值青春期的敏感多疑,着實痛苦不安了幾年,性格變化了許多,變得越來越溫柔,越來越會演戲,越來越顧全別人壓抑自己的真實想法——就像認生的許三多每次換個新地方就要死過去一樣,那時候的他既渴望着見到另外四個家庭确認自己的身份,又怕一切想法成真,在一個地方生活了十幾年的他要被迫到另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從頭适應。
他不怕向前的艱難險阻,他怕停滞不前讓他自我懷疑,更怕一切清零從頭開始會讓他懷疑他存在的必要性。
越是眷戀如今的生活就越怕被抛棄。
也因為如此才愛林洛吧。愛她的天真和刁蠻,愛她做錯了事情也理直氣壯的勇氣,羨慕她家中直來直去不需要糾結的親情。
林洛像一道絢麗的色彩,填補了他生命的灰暗。
至于方方,她那個一無是處的樣子,太像他想拼命隐藏的他內心深處最自卑的他了。
他第一次見到她便對她有憐惜之情,所以對她格外溫柔寬容,以彌補他青春期時候無人理解的孤獨,可是讓兩人以夫妻的關系一起生活一輩子是萬萬不可能的。
曾經有一個熱門話題:如果你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男人/女人,你願意娶/嫁曾經的自己嗎?
大部分人都選擇了不願意。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有多糟糕,只是立場不夠不願意承認而已。
他拼了命努力,受那麽多苦,不就是為了擺脫曾經最糟糕的自己嗎?不體諒他的媽媽還拼了命把他和那個糟糕的過去捆綁,每日面對,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他有過多痛苦的記憶,有過多糟糕的形态,有過多陰暗的想法。
看到方方時候那種心中鋪天蓋地的“喪”壓得他幾乎崩潰,他越來越暴躁,好不容易維持起來的紳士涵養支離破碎怎麽都撿不起來。
看方方如今對他的懼怕,他那時候一定做了許多傷害她的事情了。他應該愧疚的,但無法維持的婚姻裏,仁慈才是犯罪。
從醫院出來後他就開始走神,想起許多許多,幾乎是憑着本能在開車,一個大意漏看了紅燈,差點撞到前面的車子。緊急剎車,急出一聲冷汗。
正慶幸間,車窗忽然被人敲了一下,一個穿着制服的男人彎下腰看他,也是愣了一下,笑:“真巧,又見面了。”
魏齊苦笑,扭頭看了一眼酒氣熏天的老馬,心裏盤算着重考駕照的事情。
他的分數好像不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