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西門吹雪 (1)

從洗滌心靈的十面埋伏回過神,季閑珺總算沒在糾結夢裏那點兒事。

俗話說的好, 夢裏什麽都有。

然後現實呢?

一斜眼, 季閑珺了了。

有宮九。

一晚上的時間足夠宮九恢複到半身不遂的狀态, 但把這個狀态的他丢在客棧裏未免不人道,随身帶着還能在必要時候擋擋暗箭什麽的是吧?

為了不浪費資源, 原随雲出于種種考慮,買下一間空間不小的馬車,足足需要兩匹氣力充足的壯馬才能拉動, 這樣就連宮九也能一起跟來。

只不過楚留香跟原随雲在外面駕車, 車廂裏也就剩下半癱的宮九和魂飛天外的季閑珺。

現在季閑珺回神了, 宮九這個閑不住的人鐵定不會再讓空氣沉寂下來。

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動,宮九勾起嘴角, 似笑非笑的說道:“和我這樣的人呆在一起, 你是第一個半點兒警惕心都沒有的人。”

季閑珺的目光無聲落到他身上, 沒等宮九加深笑意, 就聽見一句——“我需要警惕什麽,你嗎?”

赤/裸裸蔑視, 聽得宮九表情一下子變了。

“我從親眼看到你時就有個疑問, 你……不是一般人吧?”

松開被抓出洞來的皮草, 宮九因季閑珺的話生出的憤怒似乎就這樣随着一抓消散了。

然而季閑珺知道他沒有,像是他這般睚眦必報的家夥,随随便便就能遺忘他人的輕視才是怪事。

“問我這個問題的人不止你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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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九以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說道:“是原随雲和楚留香吧, ”他篤定非常,“但你肯定不會告訴他們!”

這話倒是意外的引出季閑珺的興趣, 他饒有興味道:“為什麽你會這樣說?又是哪裏來的自信讓你覺得我會把自己的來歷唯獨告訴你?有言在先,若是拿些俗氣的東西做交換,我可是會發火的。到時你的死法不見得能有昨夜那群人體面,所以快想想怎樣能讨好我吧。”

輕易讀出宮九隐藏起來的暗意,大大方方将之原樣丢回去,說的再明白點兒,他就是在威脅。

既然認為自己手裏有足夠的籌碼去觊觎別人的秘密,那就不要掏出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不然被窺視隐私之人的怒火,可會比想象中來得危險。

宮九對上季閑珺看似在笑,實際卻是在笑,只不過是在笑他偷雞不成蝕把米,笑他之後說不出什麽來的狼狽姿态。

這一刻他明白了,在季閑珺眼裏自己壓根沒有可以交換的東西。

他給自己挖了一個大坑!

馬車裏安靜一片,僅有的兩個人相處得也是電光火石。

只不過,這只是一個人單方面的敵視罷了,另一個人明顯不把他放在眼裏。

季閑珺折下車廂內準備好的桌子,桌子下有數個抽屜,抽屜裏面有茶葉,有木炭,有小爐。

若是在野外停靠下來,馬車的主人大可以妙手烹茶,以山景野趣為雅。

“咕嚕咕嚕——”

爐心裏頭的茶壺發出沸烈的聲音。

在等待回應的這段時間,季閑珺抽出陶做的盤子,拾幾塊銀絲碳丢進去,內力一吐,火星頓時冒出來,接着他拿起皮囊搖動裏面的泉水兌入幹茶中,洗茶之後則是慢條斯理的煮。

過程中愈發不好的路況致使馬車偶爾颠簸,可震動傳到季閑珺身上卻仿佛絕緣了一般。

自紫砂壺裏流出來的水一絲不亂,穩穩當當的沖入杯中,不僅是這水,還有這火,這爐,踏踏實實的像是長在桌面上似的。

這般異狀,縱使宮九臉色忽青忽白,也不由刮目相看。

“你究竟有多麽強啊!”

若要以內力生火,宮九自覺辦的到,以氣引水入壺,再入杯,技巧是共通的,雖然是在一輛移動的馬車上,要做的這般不留痕跡,他勉強一下也并非難事。

真正難得是在煮茶期間,車輛仍在走,可車廂內靜的仿佛早早停靠在路邊兒。

到底需要多麽深厚的內力可以一直維持如此靜若止水的狀态,只看峨眉掌門獨孤一鶴也只能讓落下的葉子穩穩停在湖面上一盞茶的時間便可見一般!

然而現在早不止一盞茶!一桌茶都該喝幹淨了!

宮九拿當世武功最高的六人來和季閑珺做比,然而遺憾的是無論哪個人都不如季閑珺城府深沉。

自己探不出天穹的高低,所以也探不出季閑珺的深淺,因此他越發不甘心。

宮九:“你一點兒也不願意回答我呢,就這麽讨厭我嗎?”

聽到這裏,專心烹茶,呷茶的人終于分給他一道眼神。

季閑珺道:“我之前對原随雲的态度也不怎麽好。”

宮九滿臉不信,他來時原随雲已經一副唯他馬首是瞻的态度,要真如他所說的那樣,目中無人的蝙蝠公子怎麽可能被他降服?

怕不是早早一決生死去了!

沒想到他把這話說出來之後,面前人仿佛聽到什麽笑話。

把玩着手裏頭的紫砂壺,這溫度其實燙得很,可季閑珺恰好需要這溫度提提神。

“你在拿誰和我做比?”他笑的無趣,“是江湖第一高手?是武林無冕之雄?還是當世首智?若連以上三者都不是,你憐憫你,為你那狹隘蒼白的世界。”

整個人都被質疑輕視,宮九無法再忍下去,一股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令他支起身體,冰冷的目光森然可怖。

“你是第一高手嗎?你是武林雄主嗎?你是無雙智者嗎?你什麽都不是!”

他用季閑珺諷刺他的話反過來嘲諷他。

可是……卻不知自己的愚昧無知。

季閑珺壓根不像他想的那樣生氣,倒是勁頭十足的道:“哦?那麽你以為怎樣一個人會是天下第一高手?”

宮九啞然一瞬,聽出他的輕慢不甘示弱道:“當世無敵……”

季閑珺立刻接道:“寂寞入骨?”

宮九深深皺起眉頭,沒法反駁他說的不對,所以……“對!”

“照你這麽說,等會來的人會非常符合你的要求。”

“什麽?”

不等宮九問完,馬車居然真的停了下來,停下不久,擋簾外傳來原随雲的聲音。

“沒想到會有意料之外的人出現了。”

不一會兒,楚留香苦笑的聲音跟着傳來。

“引出一條不見得跟目标有關但絕對棘手的大魚,怎麽辦,季公子?”

車外戒備的兩人沒看見馬車裏季閑珺逐漸轉為興味的表情,但是宮九看到了,看到之後他首先不敢置信。

“他是誰?”

季閑珺:“西門吹雪。”

宮九失聲:“居然是他!”

季閑珺笑着将他剛剛說的話複述一遍。

“當世無敵,寂寞入骨。”

“不對!”宮九反應過來後,立馬反駁道:“和西門吹雪一樣強的人還有五人!武當長老木道人,少林派方丈大悲禪師,峨眉派獨孤一鶴,以及……白雲城主葉孤城!”

“同為用劍超凡入聖的劍道頂峰,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之間沒有一戰,就絕對算不上當世無敵!”

“……”季閑珺低低一嘆,“你少說了一個人。”

宮九臉色驟然鐵青。

季閑珺笑意深深,悠閑的吐出宮九恨不得立刻捏死他的話語。

“那個人你很清楚對方是誰,可你不會說,但剛剛卻說漏了嘴。當世最強共有六人,包括西門吹雪在內你只說出五人,說明這個人一到你的舌尖就被你立刻吞了回去,改成葉孤城,那麽究竟是誰會讓你把他排在獨孤一鶴後面,又在葉孤城前頭呢?”

“毫無疑問,這個人就是青衣樓的總瓢把子,追殺我們的主謀之一。因為最近一直在說青衣樓的事情,所以你在提起和他有關的話題時下意識露出破綻。你深知他是誰,是何等來歷,但這對我們卻是不能說的。”

“然而你知道他是誰,對不對?”

“……”

宮九現在真正對這個來歷不明的男人生出殺心。

“我不過是一句漏嘴,大多數人都會忽略過去。”

季閑珺笑意不改道:“但我和大多數人從來扯不上關系。”

“是!你只有一個!”宮九咬牙切齒:“我是不會說的!”他冷冷盯着季閑珺,看他準備怎麽對付自己。

沒想到季閑珺微微一笑,手裏紫砂燒制出來的燙手茶壺就這麽被他推到宮九嘴巴裏。

也不知這個勁兒是怎麽使的,宮九居然沒有一絲反應,等到大半個壺身塞到嘴巴裏他才有驚駭之感。

“訣竅簡單,不過是快而已。”

季閑珺好心的給宮九解答疑惑,同時他手指成梳撚起肩下長發甩回身後,眉宇自帶風流的說道:“我好心回答了你,那麽該你回答我了。我雖然跟楚留香他們說,從你口裏問不出什麽,但你若因此安了心,可就是我的不是。”

“嗚嗚嗚——”宮九扭曲着臉哼哼幾聲,可發現實在吐不出流暢字句頓時想要反抗,然而季閑珺當真像是他說的那般——快!

彈指凝力,破空兩道指風直貫宮九雙手腕間,鎮壓他雙脈奇穴,在這之餘還有純粹力量硬是将他掙紮的手壓制回去。

“砰——”的兩聲。

他仿佛被釘在地板上一般,一動不能動。

宮九不敢置信的仰起頭,這個時候的季閑珺也不過用出一只胳膊,紫色衣袖有半邊兒過到另一側車廂,落到他眼裏則是如雲幕紫,心跳聲陣陣,敲打得他無意中露出癡迷的神色。

季閑珺:“他們從你這裏打聽不出來,可我可以,說吧,青衣樓總瓢把子到底是誰?”

宮九瞪大眼睛嚅動嘴巴,季閑珺:“失禮了。”将茶壺抽出來,随意丢棄到一邊兒,這種入了別人口的東西,再好他也是不要的。

不經意間展露出常年養尊處優培養出來的驕奢之氣,季閑珺挑剔道:“終究是臨時尋來的,用起來也不算趁手。”

“咳咳——”宮九剛好沒多久的嗓子再一次被沖入喉嚨的熱茶燙傷,聲線嘶啞難聽,而且他自己每說一句話都像是拿烙鐵印在自己的皮肉上,疼得都能品味到一股股血氣,可是他沒有不說的權利,不如說這樣的折磨正和他意!

“嘶、哈哈……哈哈哈哈——”

宮九猖狂大笑,着迷一樣的眼神仿佛冬季活動的豺狼,陰森冷血的盯着獵物。

季閑珺笑意溫和道:“兩只眼珠子也不想要了?”

宮九頓時收起侵略性十足的眼神,低咳兩聲,誠懇道:“我要是告訴你,你又能給我什麽?”

“你想要什麽?”

季閑珺輕亵的眼神像是一根鞭子打得宮九鮮血淋漓。

“我要你死不需要一盞茶的時間。”

宮九知道他是認真的,在說着這話的時候,季閑珺全身散發出的殺意不是作假,然而……“是,我知道,你輕輕松松的就能把我的命拿去,但是……你答應過我什麽你忘了嗎?”

自己也不是沒有保命的手段,雖然十分無恥,可宮九自認并非賢良君子!

季閑珺記性很好,何況還是昨晚剛發生的。

“半月之後,京城有一場盛世,你邀請我參加……我還不至于老邁到把剛說過的事情忘掉。”

“剛說過嗎?”宮九啞着嗓子道:“那麽你也知道,沒有我這個邀請人,你完成不了這個約定。”

季閑珺挑起眉梢。

宮九寸步不讓的逼視他。

“怎麽樣?打算食言而肥嗎?”

一陣靜默之後,鼓掌聲輕輕響起。

季閑珺:“我看錯了,你其實是個聰明人。”

宮九不禁笑了起來,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凍結在嘴角。

季閑珺:“可我已經知道你竭力隐瞞的那個人是誰了。”

二更

馬車上路,駕車的還是兩個傳言中的宿敵,相信任何一個同時聽說過蝙蝠公子和楚留香名頭的人都會被這副畫面吓出毛病。

可是世事就是這般難料,能驅使他們共同駕車的人,才是一個真真棘手的角色。

楚留香咬完大餅,一手趕車,一手麻利的摘下挂在車廂左側的水袋,咕嚕咕嚕,灌下去有半袋水後,他滿足的用手背擦掉嘴角滾落的水珠,舉止落拓大氣,引得旁人側目。

難以想象這個能把兩文錢三個的大餅吃出富足味道的男人,居然會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楚留香。

“你不差錢。”

原随雲忽然說道。

楚留香不禁側過頭,仔細聽聽看他想說什麽。

原随雲又道:“你也不差銀子。”

楚留香笑道:“要是你接下來想說,我不差金銀珠寶,不差寶馬美人,那麽你可以省了。”

原随雲沉默一下,赧然道:“我居然想不出你這個男人會想要什麽。”

自诩人性百知,無一人漏網,也正因這狂言為真,因而蝙蝠島,銷金窟作惡江湖,達成他人萬萬不及的成就。

然而原随雲卻說自己不知道楚留香想要什麽。

這也就是當前這個将兩人困到一起的詭異狀況,不然原随雲的性子一輩子不可能說出這等疑似服軟的話來。

但是楚留香心知肚明,這可不是什麽服軟。

該說是光明正大打聽對手的弱點才是。

“你也學起狡猾來了。”楚留香嘆笑。

曾經的蝙蝠公子圓滑卻不狡詐,他可以詭計多端但和狡猾一詞從來扯不上關系。

不然當時他大可以在自己逼問時狡辯,反正楚留香手裏并沒有實際證明他就是幕後黑手的證據,但是他沒有。

以一句“我不必”自投羅網。

這就是蝙蝠公子傲然于世的證明。

即使他實際打着将自己等人耗死在島上的主意,但那身傲骨是容不得自己做些堂而皇之的刺探這種小事的。

要來,也定然會是殊死較量,絕處逢生,榨出每一絲智慧,發揮每一分潛力。

如此,方算勝負。

想着想着,楚留香情不自禁笑出聲,在引來原随雲注視前,他低咳道:“我嘛,想要的東西多了,比方我現在,吃飽喝足就忍不住想打盹了,幫我趕趕車架可好?”

原随雲微微一笑:“不好。”

“嘁,”就知道會這樣,楚留香甩着鞭子把走錯路的馱馬往大道上趕去,“你怎麽不進車廂裏去?”

原随雲嘴角挑起冷淡的弧度,看過去,一雙招攬清風的眼瞳仿佛在說明知故問!

楚留香摸着鼻子讪笑。

“就這樣留……好吧,季公子也不是一般人。”

想來……宮九發瘋對他不會有影響的……嗯?

不怎麽确定的想着,但楚留香還沒有以身相替的慈悲心腸。

在心裏暗道抱歉,便引着車馬一路向太陽升起的方向趕路。

馬蹄踐踏黃土,飛揚起來的塵沙融入陽光之中,馬上就要走出官道範圍,接下來的路況只會越來越難走。

不等楚留香提醒季閑珺他們等會要小心不要咬到舌頭,正對面走過來的一個人令他第一時間勒緊缰繩。

“籲——!”

極為倉促停下的馬車縱使速度本身就因為有特殊目的的關系不算快,可這麽一下子,馬匹仍是驚聲嘶鳴,發出不小的叫聲。

按照原本計劃,他們慢悠悠的往紅鞋子就近的據點,也就是江南怡情樓趕去,但是目的并不在紅鞋子身上,真正的打算是這一路上準備好的冷槍暗箭。

孫秀青那句話提醒了他們,一個想原随雲死,一個想原随雲活的組織怎會有現在看起來這麽“和平”?

肯定有不為人知的龌龊在裏面才對!

因此他們在等,等的正是來自其中一方的招攬。

想原随雲活下來的人,是怎麽都不會眼睜睜看着他死的。

這就是昨夜原随雲跟楚留香兩位當世少有的聰明人在讨論後得出來的結論。

只不過在等到大魚之前,另一方的出手已然是必不可免。

不過現在看來,他們的運氣非常不好。

來的正是青衣樓那一方的“人”,雖然早有預料對方不會放任他們私下接觸,派出人員阻截勢在必行,但這次來的人相比起之前的圍殺,前者倒是猶如小打小鬧,數十名一流殺手也顯得不夠看了。

會造成這等反差的原因,正是因為來得人身份尊貴,他本不該來,他本不該出現在這裏!

這個人,這個無雙的劍客,怎麽會攔在他們的車馬前面呢?

“西門吹雪。”

楚留香無聲吐出這個讓江湖中人無不聞風喪膽,憧憬豔羨的名字。

原随雲靜靜看着遠處飄蕩的白衣,無情似的雙眸,一口古老,狹長,未曾出鞘就已有森然劍氣透骨而出的天下利器,他把不遠處那個人全身上下統統觀察了個遍,最終低低一嘆。

“他是來殺我的。”

誰都聽說過西門吹雪的三個規矩。

一是萬梅山莊日落後不見客。

二是殺人前必要焚香沐浴,以最為莊重的姿态斬落他人性命。

三是……每年只出四次門,每次殺一個罪大惡極卻不曾遭到真正懲罰的漏網之魚。

西門吹雪出現在此處,俨然是為了原随雲這條本該葬身大海的狡鯊。

……

馬車裏面萦繞在鼻尖的淡淡茶香愈發濃郁,沏茶的人卻是巍然不動。

不曾掀開的布簾,擋住外界的一概窺視,然而神奇的是,車廂內發生的事情,居然也沒有一絲聲音露到外面去。

這個時候宮九還不知這間車廂的奇妙之處,只知道在季閑珺說出那句話之後下意識不相信。

“不可能!”宮九脫口而出反駁的言辭。

季閑珺自信從容道:“要賭賭看嗎?”

宮九神色忽然鄭重起來,眼神深沉道:“其實你什麽都不知道,一直是在欺騙我吧?”

季閑珺微妙道:“我這樣做有什麽好處嗎?”

“當然有!”

可是已經陷入季閑珺步調之中的宮九大喊後已然不知怎樣诠述自己的思緒,他勉強使自己冷靜下來:“歸根究底,青衣樓樓主是誰,這本就是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季閑珺沉着接道:“可還是有知道的人。”

“不,不對!你沒有那個時間,我可是一清二楚,你第一次出現是和原随雲一起在南海的某個靠海漁村,之後你們便一起行動,所以你知道的東西其實非常有限!”

宮九猛然擡起頭,目光灼灼,語氣咄咄逼人。

“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季閑珺低低一嘆:“我說過,你眼中的世界太過狹隘,換句話說……”冰冷輕慢的目光直直戳入他心底,“你怎麽知道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我就做不到?”

宮九仿佛被戳破心中陰暗一樣嗚咽一聲,若不是雙手還被“釘”在車廂底,恐怕能做出下意識攻擊這類反應。

季閑珺道:“其實一直以來,你拿來和我做對比的其實是你自己吧?可是你無名無勢,能讓你生出和我比較的自信的原因便簡單的一目了然。”

在宮九忌憚的目光中,季閑珺慢條斯理的把他的醜陋之處一點兒一點兒剝出來,充分享受這個“拆禮物”的過程。

“你有數不清的財富,這點兒從你的行動中可以感受到,你不缺錢財,因此世人追名逐利的利在你身上不起作用,而且有財自然有權。”

“你很聰明,對自己所屬的勢力,你不會容許随随便便的人爬到你頭上,但是你又缺乏領袖應有的氣度,因此你的位置會高,但不會最高,你身前仍有能桎梏你的人。”

“最後是實力,你的武力不低,甚至能和原随雲打個平手,那次即使是我不怎麽認真的一次出手,可終究是因怒生機,你能活下來正是你自身武力之高的證明。”

“試想一個有武力,有能力,有財富的人,為什麽會不惜自身變得狼狽也要為另一個人保守秘密?原因很多,但因你的偏執自傲,理由不言而喻會是那個……。”

手指一敲桌面,明明沒有多明顯的感覺,但宮九本能的覺得周圍有什麽東西被撤下去了,季閑珺一手撩起車簾,外面的陽光趁機照進來一束,晃得他眯起眼睛,也正好看清季閑珺的表情是何等索然無味。

這下子,宮九不再懷疑這是季閑珺放出的無的之矢。

而這時乘風吹來的季閑珺的聲音也證實了這一點兒。

“他會是一個遠超于你,但你自信他不會強過你的人。這樣的人一般特征明顯,那就是蒼老,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無論是武功還是事業全都再難長進,或者說已經到達一個巅峰。但是你不同,你的年輕方便你用更短的時間追上他的成就,侵吞他的財産。你對那人并無嫉妒,也不過是變相證明這一點兒罷了。所以回憶一下江湖中的有名人,符合條件的人偶然似的居然只有一個。”

“那就是素來有着天下第一富豪之稱的霍休,他來歷不明的巨大財富正是你們的合作目的吧?與想象中不同,真正跟你聯手的,其實是殺手組織而非青衣樓,你隐藏起青衣樓主的身份,實際是想占一個天大便宜。”

說到這裏,他看向目瞪口呆的宮九,輕緩的彎起嘴角。

季閑珺道:“你以為我會說什麽?不,我不僅不會說,還什麽都不會做。”悠然綿密的語調輕易刺穿宮九的心靈防護,仿佛一柄絕世無雙的利劍抵在喉頭,攜帶萬鈞壓力。

三更

秋風蕭瑟,垂落古道黃沙,頭頂豔陽淩日,任誰也想不到他們走出城鎮的第一個敵人居然會是塞北萬梅山莊之主。

隔着不算遠的距離,楚留香朗聲道:“閣下可是西門莊主?”

這本是無意義的客套,有一種人一出現就能證明他不凡的身份。

無疑,西門吹雪正是這種人。

披散的長發從背後當中收攏,兩點寒眸深不見底,整個人宛若利劍一般散發驚人劍氣,甚至給人生出一種他不是人,而是一柄劍的錯覺。

這就是必須繞道塞北邊界,再從邊界轉移向江南的後果。

一南一北,要不是途中有山林擋路,他們本可以就此跟西門吹雪錯開。

但是現在怎麽想也是無濟于事。

他來了,還是以他們敵人的身份站在他們對面。

楚留香低低一嘆,想身側之人征詢道:“怎麽辦?”

原随雲挂起不緊不慢的表情,“若是就這樣打起來只是讓幕後之人得意,可……”

“可沒有避戰的辦法。”

楚留香說道。

按照他們的計劃,帶着原随雲一路招搖過市,有心思的人自然會來,要是攝于西門吹雪的壓力隐姓埋名,那就起不到更好的效果。

不能寄希望在算計自己的人身上,因此也不好坐以待斃,全等着對方行動。

“麻煩啊。”

楚留香抓抓頭發,眉頭一擰,跳下馬車。

“你要幹什麽去?”原随雲問道。

楚留香頭也不回道:“談談吧,都說西門莊主是世上頂頂的劍癡,但我不覺得這樣一個人會願意去做別人手裏的刀。”

原随雲聞言哂然道:“是啊,他只會是口劍,而且不存在任何人之手。”

低語間,原随雲的目光已經追着楚留香來到西門吹雪身上。

一裳宛若塞外飛雪般的白衣裹住劍客颀長的身軀,西門吹雪是沉默寡言的劍士,他朋友稀少到只有一人。

可他重情重義卻是江湖聞名的,因為只有陸小鳳能讓他打破自己立下的誓言。

現在和陸小鳳一樣大名鼎鼎,可愛的招人喜歡的楚留香楚香帥堂堂正正來到他對面。

一席簡單的藍衣,一頭随便紮起的長發,一雙含笑的雙眼,像是午夜間的晨星。

他的皮膚近似浪花翻卷起的泡沫色彩,他的魅力無人能敵,只要知道就連他的敵人都愛他,羨慕他,尊敬他那麽便對這句話再無一絲懷疑。

看到他,西門吹雪不難像是聽聞過他名聲的那些人一樣,沉聲道出他的大名。

“楚留香。”

楚留香灑然一笑。

“久仰大名,西門莊主。”

當駕車人離開,原随雲稍微洩露些氣勢穩住不安躁動的兩匹良馬,他的眼神沒有從那道白色身上移開,所以當背後簾子發出些微聲響的時候,他反應難得遲鈍。

猛然轉開的頭正好擦着季閑珺耳邊放下的黑發,一股說清不道不明的氣息就此萦繞在鼻尖。

原随雲細細分辨起來,有種檀香的華貴,可比之普通的檀香氣味更加複雜,顯然經過妙手調制。

回想自己曾讀過的品香記,難說這香氣裏面究竟加過多少種材料才會留香這般久。

因為在原随雲的記憶中,他和季閑珺結伴同行開始,對方就不曾做過焚香之類的雅事。

“原随雲。”

季閑珺可能不介意這一點兒小過失,姿态閑适的霸占掉楚留香離開前的位置便道:“那便是你的債啊。”

原随雲靜靜凝視這個舉止不再端正矜貴的男人,他的出現對自己而言正是一場狂風暴雨,風雨過後,事物皆去蕪存菁,可人心是否真能因此而煥然一新,可能這就是自己接下來要去面對的答案。

“是呢,那是需要我自己應付的讨債人。”

想通之後,他無可奈何一笑,“或許接下來,我會狼狽不堪……真不想讓你看見啊。”

季閑珺一改往日情态,坦然率直的表現出江湖中人不拘小節的本質。

“不需要畏懼。”

受地方大小限制不得不折起一條長腿,單手撐起臉側,分明是斜着眼睛不規整的看他,卻比何時都令他安心。

季閑珺道:“我不會不管你。”

原随雲臉上恍惚的神色一閃而過,沉吟一陣後,道:“那麽我有一個請求。”

季閑珺聽他說完之後,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仿佛他就知道原随雲會這樣說一樣。

接下來沒過多久,楚留香磨破嘴皮子和西門吹雪說着他們這邊兒的苦衷,對西門吹雪這樣的人提陰謀,不如直說有人想利用他更為簡潔明了。

可是沒有效果。

一點兒效果都沒有!

楚留香抹把臉,心累至極。

或許是因為自己并非目标的關系,西門吹雪看起來對他的興趣不大。

然而不得不說自古以來劍士都是偏執的,既然沒有興趣,那麽他說的話大多變成過耳清風。

最糟心的是,楚留香确定西門吹雪聽懂了。

可是聽懂了他也不配合!

可惡,你到底想怎樣啊?

正當楚留香無語問蒼天之際,原随雲一身青衣飄然而至。

這等奇詭的身法換來西門吹雪一道正眼,之後……他握緊了劍。

在認出這個人正是自己要殺的人之後,漆黑古老的兇器便在鞘中清吟。

西門吹雪嘆息着散發出今天的第一縷殺機。

“你來了。”

原随雲颔首:“我來了。”

西門吹雪詫異的抽動眉梢。

“我以為你會逃。”

原随雲笑了,是那種不蒙陰影的笑。

“任誰聽見西門莊主的劍為自己而出都會逃。”

西門吹雪沉靜的眼底終于泛起些許異色。

“你不逃嗎?”

原随雲搖搖頭:“我不逃。”

“很好。”

西門吹雪輕輕說道:“世人小看了你。”

原随雲笑容中透出不多的苦澀,然而很快就連這點兒苦澀都沒了,只剩下凜然傲骨,無雙霸氣。

受此氣勢所激,西門吹雪毫無波動的臉上閃過興奮的神采,強勁的內力沖撞經脈直達狹長劍刃,手裏的鞘頓時震動的更劇烈了。

原随雲道:“可否讓我和楚留香說幾句話?”

西門吹雪無聲表達出可以的意思。

原随雲點點頭,側身對楚留香道:“你回馬車去。”

楚留香眉頭擰緊,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西門吹雪,這時他開口發話,楚留香也不客氣,“打不過你記得跑。”

反正他就是個小偷,是個盜賊,出起主意來也是下九流人物的狡猾。相信不少人從西門吹雪的劍下逃過,但他們全部都死了,可是楚留香卻有這個自信能逃過去,也相信原随雲逃得掉。

再難搞總不會比水母陰姬還要難搞!

楚留香是這樣想的,然而原随雲不是這樣想的。

但是對于來自宿敵的關心,原随雲不免詫異,随之柔化掉眼中冷意,釋然道:“楚留香,你果然是個好朋友。”

楚留香睜大眼睛,受寵若驚。

“事到如今你還說什麽呢?”

原随雲笑道:“可惜我和你不是朋友,也永遠不會是朋友。”

楚留香為原随雲的态度默然,靜靜的看他頭也不回的走向那一身白衣的劍客,這色彩在今時今日宛若死神,攥攥拳頭,腳步一錯,與他背道而馳。

兩道影子曾一度相交,最終仍仿佛命運般的分道揚镳。

“你過來了?”

季閑珺招招手,待他走近,神色驚訝道:“這是怎麽了,一臉的苦相?”

楚留香煩心的連勉強一個笑臉都做不到,歪在馬車上仰天長嘆。

“想喝酒。”

“就為這個?”

楚留香斜眼他,“你要是能在這裏給我找出酒來,我楚留香接下來一路唯你馬首是瞻。”

季閑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那你等着。”

“哎——?”

季閑珺向馬車裏伸伸手,不知扣動哪個機關,不大的一聲響,暗格從馬車壁裏彈出來,一小壇黃泥封口的過年春擺在格子裏頭,如今被季閑珺拎出來,模樣正新。

小指細的麻繩網住酒壇,在手裏搖晃幾下便扔給犯酒瘾的楚留香。

季閑珺丢過去時說道:“記住你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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