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江南之內,多是水鄉, 一排排車駕踩過青石, 淋着細密暮雨, 幾車行來,便能見樹下青花傘羞怯似的擋住之後窈窕人影。

陸行的小道旁邊, 一條條河道流經鎮內,湧向四面八方,許多的樓船畫舫也因此而成立。

趕路好幾天, 再強壯的男人來到這般慵懶柔情的城市也難免生出些許倦懶的心思, 所以這個鎮子也成了通往附近城鎮最好的中轉站。

途徑到此, 季閑珺他們一行順勢停留下來,雖說休息統共不過兩三天, 但也因此發生了一件事。

那時雨水也像是今日這般細潤如酥, 敲擊深遠石道, 一聲一聲, 仿佛不知名的樂器回響。

望着這座沐浴在雨水之中的鎮子,某些深埋到本該遺忘的情感不自覺的冒出來, 以至于促使人做出些一反常态的舉動。

剛進鎮時, 季閑珺早早離開, 他走時雨還在下,現在,離人未歸, 雨卻漸漸大了。

初時明明是綿密的仿若一團霧氣的小雨,即使不備蓑衣走在雨下也不過是發間微濕, 現在嘛……路旁的行人幾乎都躲進吊腳樓裏避雨。

踩過地面堆積的小小一灘積水,雨珠掉落河畔楊柳的綠葉,清涼的風巧合似的吹過斜雨,澆濕了原随雲的頭發。

站在樹下的人感應到他的到來,頭也不回的說道。

“安頓好了?”

他們人不算多,找個客棧就能住下,然而當隊伍裏有個西門大莊主的時候,一切就會變得簡單。

人家直接在這處小鎮附近買下一座位置偏僻的莊園,園子雖然樸素但勝在環境清幽,這下他們這群人壓根不需要去人員混雜的客棧多做停留。

雖然按照原本計劃,他們是該補給完就走的,但季閑珺卻阻止他們并做下停留兩天的決定。

原随雲想不出他這樣做的理由,所以甫一準備好就追了出來,然後見他屹立在幕雨中,神色清隽怡人,身形卻仿佛随時可化入風雨,于此世中再無痕跡,讓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确認他的存在一般不定的模樣。

收起眼中一閃而過的癡色,迅速恢複清明的眸子也不知是否僞裝掉自己一瞬間無話可說的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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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随雲掩飾道:“嗯,安頓好了。”只顧溫吞的回應季閑珺的詢問。

季閑珺聞言轉瞬回眸,語聲合着雨聲平淡的仿佛敲擊心頭的那一架絲桐。

音音節節伴着節拍,就這樣毫無預兆的淋了人滿身滿心。

“我看的出來,你們兩個已經身心俱疲……是我的過失。”

季閑珺恰然道:“我從未考慮過你們是否擔得起這份真相。你們的追問,你們的探求,言猶在耳,可你的表現不曾達到預計。不要反駁,我說過我看的出來,你——膽怯了。”

在面對未知之境時膽怯了,在面對他季閑珺時瑟縮了。

當劍境架起鴻溝,當赤龍劃開天上地下。

原随雲會不怕嗎?

他怕的,當然會怕,任何一個人看到那般毀天滅地的景象很難有不怕的。

而作為知曉更多的人,這也只會使他成為最為懼怕的那個人。

“……”季閑珺靜看他的沉默,由着他糾結起眉目,直到自己不由的去嘆:“癡兒。”

原随雲睜大眼睛,眼前之人回轉半身,早晨被他一手束起的長發披散滿背,雨落滿襟。

季閑珺緩步走向不遠處的一方涼亭,亭下無人避雨,因而他落座,大大方方,姿态皆慨然,将石桌方椅坐成金宮大殿。

“為我束發吧。”

清冷的聲音隔着雨幕傳遞到原随雲耳中,他乖順又沉默的走過去,于季閑珺背後站穩。

五指成梳,不知怎的,居然甘心做起這下賤的活計。

半阖起眼簾,一縷縷青絲在原随雲手中擺弄編挽,很快便盤在一起,趁着這段寧谧的時光,因水汽而顯得清寂的男人低聲慢語。

季閑珺:“怕了便不想去做了嗎?”

為發上系帶的手一頓,原随雲掀開眼捷,神色困于彷徨。

“你離我太遠了。”

他啞聲道,在見到那等獨特的劍境之前,他堅信自己有一戰之力,在看清那等劍境之後,他難免猶豫遲疑。

所以當九龍飛天,赤虹貫日,現身在清瑩晨光的季閑珺讓他不可避免的神色消沉。

“遙不可及。”他苦笑道。

原随雲不是看不清自己的人,必要時候他也能坦然說自己不如誰。

但是如果這個人是季閑珺那麽帶給他的打擊就太大了。

仿佛重新構築起來的信念一息崩塌,被迫認清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一般殘忍。

原随雲默然道:“你曾說過會離開。”一邊說着,一邊手指靈活的将他耳後的發挑起來,小指一勾,黑絲如水的淌過指尖,燙的心口發疼。

嘴唇嗫嚅,原随雲道:“那麽又是何時呢?”

季閑珺一直沉默的聽着,這時手掌拂過桌面,拭去那一層微不可察的塵埃。

“我曾有一女。”

他低低開口,所說的話更是難以理解的突兀,然而卻如同執起尖銳的器具一下子劃裂布錦的局外人,輕而易舉的摧毀這份由細雨不自覺間構築出的憂郁氛圍。

原随雲不禁緊張的收緊手指,一時停下束發的動作。

季閑珺面上仿佛籠上這雨鄉獨有的疏懶靜寂,他的目光像是這雨似的下個不停。

“你們也該想到,我的年歲早已超過這年輕的皮囊,所以這說的是我‘年輕’時候的故事。”

誰都有年輕的時候,只不過季閑珺有點兒不一樣,他在最合适的年華撿到一個瘦小的像只小猴子的女娃。

他為她取名,他以家人的身份撫養她長大,他是她最愛的父親,她也是他最優秀的女兒。

女名樓樂姬,小字吉吉,取自吉祥,願她一生安康和合。

“她之一生也确實平平安安。”

季閑珺說道這裏困擾的笑起來。

“可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想的,可曾幸福,可曾如願,可曾與愛慕之人攜手,可曾怨恨過我這狠心的父親。”

“她生時我不去問,自負于自己的能力,堅信自己給她的都是最好的,然而她還是走了,離我而去。”

“但是現在想想,我可能是怕的。”

原随雲本該一直安靜傾聽,但聽到這裏他忍不住道:“你怕什麽?”

雖然沒見過你的“年輕”,但看過現在的你,也該知道你曾經是何等無所不能的人物——你怎能怕!

隐忍着沒有說出口的真心話,原随雲想,你這樣的人都怕了,他們這些人又算什麽?

沉靜的眸心書寫過一段段故事,那其實是他不為人知的過去,可是原随雲看不懂,因而季閑珺哂然道:“我不該怕嗎?縱使我自信普天之下沒人是我一合之敵,但這和子女的幸福又有什麽關系?”說到這裏,他落寞嘆笑,“有我這樣的父親是她的不幸才對,我也許只該求自己不給她帶來無謂的傷害就好。”

原随雲:“你曾經……發生過什麽?”

“什麽都沒發生。”

季閑珺吞下一口潮濕清爽的空氣,将一切過去融入短短六個字之中,把那些悔恨傷情的過往再一次死死壓在心底不漏分毫。

“我只是想起她曾站在雨中的情景,每到這種天氣,我總能想起她質問我的那些話。”

樓樂姬離開季閑珺庇護之前,曾專門找過她已經聲名遠揚的父親,之後就是離家數十載而不歸。

旁人只以為是父女間的争吵帶來意想不到的隔閡,但是季閑珺可以準确的說不是。

季閑珺突然提起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

“你知道喝酒最容易醉的是誰嗎?”

他狀似無意的說完,原随雲也已經低垂下頭。

雖然在他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這個人高挺的鼻梁,但即使這時正面相對自己恐怕也是分辨不出他的表情的吧。

想想這個人慣來藏得極深的心緒,他哂然道:“容易醉的人?”

季閑珺搖搖頭:“那一日她來只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那時我還曾暢飲過美酒,但是聽完她的話,我便不再多喝了。”

原随雲忽然好奇起來,那個女子究竟說了什麽,會如此容易的牽系到季閑珺的一舉一動。

他可是知道的,這人是多麽霸道自我,從來只有他牽着別人鼻子走,哪裏有別人領着他走的份兒。

懷揣着這份疑惑,季閑珺不負他望的道:“她說,是酒杯。”

原随雲情不自禁的沉默,像是突然間懶于口舌,又像是……不知怎麽去形容這一剎那生出的觸動。

像是為落花垂淚的女子,何等之傷。又是何等不忍。

“玲珑心思,巧妙不凡。”

聽到他的嘆息,季閑珺在他看不見的角度笑得無可奈何。

“我道她胡言亂語,如此說酒壇不是醉的更深。你猜她說什麽?”

本該為那些缥缈無緣的武學境界凄惶的原随雲都不知自己是怎樣在不知不覺間,對一個別人口中的女子生出這般多的探究的。

這一切,全是因為眼前這個人。

他想着,也嘆着。

原随雲收起心中惆悵,竭力平靜道:“說的是什麽?”

看表情,季閑珺仿佛回到那一天,濃眉舒展蒙上不能細細評說的心思。

“她說,酒不醉人,真正使人醉的,是喝酒之人。酒壇裝酒,看似醉,其實最是清明,倒是那裝酒之物,貼在唇,流入口中,推杯換盞,人不自覺跟着醉了。因此,酒杯醉的最深,最沉。”

一人的酒越喝越清醒。

她是看清了自己父親從來一人獨飲,所以才說出這種話吧。

季閑珺的心情像是當年那般莫可奈何,然而他最終收起的卻是如細雨一般的目光,隐藏起這句話裏面的真心實意。

那是不能懂,不該懂,她不知,他也不知,所以無人知曉的心思。

不過這時候用來點醒原随雲剛剛好。

季閑珺輕輕仰頭道:“你說她說的對不對?”

原随雲的神色在他說完之後便凝固成一團,捏住他發絲的手用力到骨節凸起。

“……她說的不對。”

深深吐出一口郁氣,原随雲斬釘截鐵道:“酩酊大醉也好,舉杯消愁也好,醉不醉都在人,如若這般傷情,那麽大可拾壇放飲,若真信了這個邪,酒啊,可不就什麽都不是了嗎?”

鋒利,尖銳,帶着無匹的傲氣,世家公子的無匹尊榮一覽無餘。

“……”

一陣沉默,之後斷斷續續的笑聲傳出來,原随雲努力不讓自己看起來無措,只覺指下的發絲都在顫抖。

擦去眼角笑出來的濕意,季閑珺原本憂愁的語氣變得明朗,就像是這個鎮子的天頂,難得一見的放晴。

風吹散雨,吹開雲,擁抱明陽。

“那麽你還怕嗎?”

在溫暖又不刺眼的燦爛光芒之中,季閑珺轉過身,牽起他的手,一頭早就梳好的青絲纏綿着水晶的珠串和綢帶,輕飄飄的落到背上,陽光照射在他發間,水晶珠鏈與綢帶反射出多彩的光芒。

原随雲望着站起身來的人,百般無奈的搖頭。

“不怕了。”

也許還是怕的,但是再怕他仍是思慕于他。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有個可怕的中心思想,是有關于季閑珺閨女的,你們能和我心有靈犀猜出來嗎?

=V=忽然想考驗一下你們的E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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