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路過雨鎮,伴随雨打芭蕉的風情, 在兩天之後啓程, 走時背後落雨綿綿。
季閑珺看了半響, 放下手,撩起的簾子落下, 他回首望向占據馬車另一半的男子。
一身白衣,一口古樸的青鋒,察覺到他的目光, 一雙無情似的眸子回望過來, 如同不曾出口的言語。
就這樣靜默的互相對視, 直到季閑珺開口打破一室寧靜。
“你準備跟我們到什麽時候?”
不像是楚留香所以為的,西門吹雪與他們同行其實是為了追究幕後黑手的利用。
也不像是原随雲所默認的, 萬梅山莊之主是為了跟在季閑珺身旁學劍習劍。
季閑珺:“你之劍意幹淨純粹距離大成不過毫厘之差, 但這不是我能教你的, 你該知曉, 我的劍心與你大為不同。”
他之劍魄在江山,劍骨在王道, 劍意在百姓, 劍心在擔當……和西門吹雪這種走無情劍路子的劍客天差地別。
所以即使亦步亦趨的跟在我身後, 你也學不出頭來。
西門吹雪漠然,看過對方劍境,他怎麽可能聽不懂對方未盡之言, 然而……
“我想知道自己缺的是什麽。”
與劍仙葉孤城并稱為當世兩大劍客的西門吹雪,最為值得人誇誇其談的除去那三個奇妙的規矩, 還有他的為人。
有人說,他的生活就是在等,等出劍那一刻的驚豔。
這樣一個寂寞到劍道便是他的人生的劍客,他要不是傳奇,還有誰能是傳奇?
問出這樣一句話的人,想當然不會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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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到如今卻有人可以對西門吹雪說。
季閑珺:“你缺了人情。”
過于無情就像那冷冰冰的生鐵,不經過一番捶打怎能成就絕世名兵?
“無情之人,無情之劍。”他看着西門吹雪仿佛吟誦般的念道:“你自己其實也明白,只不過你還沒有去做。”
西門吹雪本就是寡言的人,得到答案之後便不再多言。
但即使他不說話季閑珺也懂的,他馬上就會走。
如他所想,沒過多久,西門吹雪也離開了,萬梅山莊的勢力在塞北一手遮天,其實根本不需要他一直跟在他們身旁行動,他留下不過是想從季閑珺口裏得到一個确認。
望着對方的背景,直到那抹白衣翩跹的身影越走越遠,楚留香回頭道:“你曾說過西門吹雪的劍有一個死穴捏在一個人手裏。”
季閑珺點頭:“是。”
楚留香面露古怪:“在見過西門吹雪之前,我信你,見過之後我還是信你,可是現在我卻不怎麽确信了。”
季閑珺并不奇怪道:“因為他改變了。”
楚留香:“所以你又做了什麽?”
季閑珺眨眨眼:“我不過是告訴他一個答案。”
“什麽答案?”
這次不是楚留香,開口的居然是原随雲這點兒比較出乎意料,但這也不是驚訝到值得失态的大事,季閑珺遂道:“我告訴他入世的時機已到。”
“入世?”
楚留香表情詭異的重複完這個詞兒,看一眼季閑珺,“實話講,你們這到底是怎樣的師門,怎麽還和道家似的,講究出世入世了?”
好奇心就是這麽讨人嫌的東西,比如原随雲在知道的太多之後會畏懼,但換成楚留香則會不怕死的打探更多。
俗話說,在作死的邊緣試探。
楚留香這麽多年沒被打死也是好運氣。
季閑珺不禁阖眸,淺笑一抹弧度缱绻暧昧,乍看猶如楊花随水,一時間竟是盡去榮華。
“說不定是呢。”
“又是秘密主義?”楚留香失望的揮動鞭子,重新駕起車馬,“馬上就到附近的大城市婁陽了,我想第一次接觸最有可能就是這裏。”
季閑珺聞言托腮興味道:“既然如此,咱們要給他們制造機會才是。”
前進的馬匹毫無預兆的被趕車人拽停,整個馬車都震了一下。
急匆匆停下馬兒的楚留香絕望的看了一眼季閑珺,此時千言萬語都凝聚在這雙眼睛裏面。
他終于懂了原随雲當時冷眼盯自己眼神的真意了。
這種祖宗,誰敢讓他随便出手?
季閑珺分明能讀懂楚留香表情的真意卻偏偏裝作不知,一張面龐有“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的風華,并随着時間的拉長愈發顯現出驚人的姿容。
和這時的季閑珺比起來,江南四大美女相繼黯然失色。
楚留香不止一次的想,要是這臉在一名女子身上,那麽禍國殃民絕不是假話,可也正是有男子的棱角修飾,過于清絕美貌的面龐多出如許英氣,反倒更增添無窮魅力。
對着這張臉,實在難讓自己說不。
不如說光是做出拒絕都需要花費許多力氣,別提百般心思焦灼時需要承受的壓力了——非常想切腹謝罪的那種!
腦子裏轉過東瀛那邊兒的規矩,眼角餘光在瞥見同行者看好戲的眼神時,不禁洩氣,楚留香舉白旗投降。
“不會,沒有,你老人家動動小指幫我們一勞永逸就最好了。”
話剛說完,車廂裏飛出一盞茶杯,杯子裏是剛煮好的熱茶,然而落到楚留香手裏的時候,茶湯平穩宛若凝固,等到內勁散光,輕微的漣漪一點一點在搪瓷的杯子裏擴散開來,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車簾子被掌風震落之際,季閑珺施施然丢出一語:“喝杯茶,別想着偷懶。”接着布簾擋住他的身形,一如既往神秘的令人發指。
掌風擊落車簾之後,順勢在暗中的某人面前隐起身形。
這時的季閑珺既沒有為愉悅活動,也不是為了所謂的任務,單純的為有始有終行動的他多出三分認真少了八分輕浮。
一舉一動,不緊不慢,看得人心焦似火,卻不知棋子已然輕巧落下。
“啪——”
掌定乾坤!
………………
走入婁陽,古老城市散發的氣勢是驚人的。
單看城門就有數百道細小的劃痕,訴說這座城鎮曾經經歷過的許多歷史。
古樸厚實的城牆一眼看不到邊界,但肅穆巍然的牆體高聳在眼前,讓觀者只能用望一字來同等對待它和天空,和遠處的山巒。
人造之物就這樣達到和天地同等的偉大。
所以初來這裏的車馬全部停下,有序的等待城門官放人入城。
季閑珺也借此看了一眼車外景色,然而他卻沒有得出偉大,古老等結論。
不過是覺得這裏的城牆比之前的小鎮高出一些,用輕功掠過去可能要稍微多出一分力,但這個一分是萬分之一的一分,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人流走動的很快,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楚留香他們就駕着車馬正式進入婁陽城內。
通過城門,熱鬧的人氣撲面而來,迅速軟化掉楚留香臉上多日出入荒郊野地養出來的風霜。
尤其在經過幾個小娘子賣胭脂水粉的攤位之後,那些頻頻飛來的眼波,快速治愈了這位風流大俠的身心。
神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明媚,當然這也讓原随雲看的極為唾棄,然後他們的車駕在走出不遠後被人攔下了。
一名穿着打扮普普通通,但怎麽看怎麽像是大家人戶的家丁的男人以恭敬但不卑下的态度問道:“車上可是季公子和随行的兩位大俠?”
原随雲和楚留香互相飛了一道眼神,但不等他們生出警惕,對方的下一句話快速解除他們的戒備。
家丁:“我家主人特命我等留在婁陽城為季公子接風洗塵,閣下若有疑問,主人有言,梅從西來,還請幾位放心随我回府。”
西門吹雪!
不需要家丁再補充什麽,楚留香相信不會有人敢冒用萬梅山莊的名聲,所以他象征性的征詢一下原随雲的意見,這麽簡單的答案明顯瞞不過原随雲,所以無異議。
至于季閑珺則不知為什麽,最近話少的可以,因此他們一致決定不需要用這點兒小事打擾他。
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響輕易被周圍人群的聲音掩蓋,穩穩當當前行中的車駕跟着一看就是本地人的家丁,一直來到一座風格大氣的府邸外面。
得知西門吹雪雖然離開,但留下的饋贈就是他們入城之後,婁陽城裏有一家庭院改名換姓,匾額之上大大的季字風骨立現,一看就是名家手筆。
拜此所賜,季閑珺下車之後目光停在那個鋒芒畢露的招牌上面遲遲不動。
原随雲跟着看過去,涉獵極其廣泛的無争山莊少主一掃眼就不禁贊道:“銀鈎鐵畫,氣勢非凡,筆尾連貫之處似實非虛,區別于當世幾大書法名家獨成一流。不知是哪位不世出的大家手筆,可否告知其名諱?”
在這方面确實不如原随雲的楚留香摸摸鼻梁,暗暗記下這點兒,自從聽過季閑珺版本的看聽說之後,他難免心癢癢的偷學起來,以前他自覺自己眼力算是當世一流,可人外有人,所以凡是季閑珺多留意的地方,他總會多看幾眼。
然後這一留意,他便愣住了。
牌匾雖好,但一看就是新做的,可就算是新做的,也沒個道理在匾額後面挂一雙紅色繡鞋的道理。
忽然楚留香目光一凝,飛身躍起,指落如殘影虛形,勾住匾額後的紅條輕盈落地,此時可見紅條尾端系着一雙女子的繡花鞋。
落地之後,他面色冷沉的抖抖手,鞋面上一雙貓頭鷹頓時轉過來,森森的眼珠異常滲人。
門口迎接的管事吓得臉都白了,他怎麽也沒想到新主人入住時會出現這等纰漏。
然而不等他開口,楚留香先一步說道:“挂的位置很隐蔽,匾額之後本就處于心裏和視覺上的雙重盲點,就連這紅條也選得是和牌匾相近的紅色。若不是我眼尖,說不定也會錯過去。”
後面那句話是安慰管事的,不得不說,他這話之後,今天剛見面的管事臉色好了不少。
擦去額頭冷汗,曹管事強笑道:“有失遠迎,還請新東家入住多擔待。”
季閑珺沒有追究的意思,輕點下巴,帶頭走進去,等步入大廳,管家小心翼翼的從懷裏掏出一紙書信送上。
“這是主人留下給您的東西。”
季閑珺揚眉接過,手指一劃信已拆封,抽出薄薄一張紙箋之後,将折成長條的宣紙打開,一行融入劍意的小字簡單的解釋西門吹雪鬧這一出的原因。
“……”
出于禮儀,楚留香他們沒去偷看,而是在他看完收起信之後詢問。
季閑珺輕嗤一聲,甩甩手裏的信封。
“這是我十幾年來的束脩。”
乍一聽這話沒問題,楚留香還在想,西門吹雪是認下這個師父了,但再一琢磨,味兒不對了。
呃,這難道是在表達不滿?
季閑珺一眼看出他在想啥,趣兒笑道:“他這是記仇了。”
你能讓西門吹雪記仇也是一種能耐了,因為在此之前西門吹雪不需要記仇,他拔劍!
楚留香想到這裏,嘴角一抽。
你還笑?還笑?也就是西門吹雪拿你沒辦法,不然……不然……好吧,他拿你沒辦法本身就是一種本事。
楚留香心累的想着,西門莊主不像是會在這方面計較的人啊?再看一眼季閑珺嘴角到現在沒放下去的弧度,他默了。
這可能就是這倆師徒的情趣。
搞不懂,搞不懂!
一面念叨着搞不懂,一面把自己摔到床榻上。
這麽多天總算能安安穩穩睡上一覺,楚留香覺得等會就算天塌地陷自己也不帶醒的,可事實上,當劃破夜晚的那一道不與尋常的劍光閃現時,他不可避免的睜開雙眼。
清清冷冷的劍身映着窗外明月,寒得喚醒夜間魔魅,楚留香醒得時候,正對上的就是這樣殺意畢露的一劍。
無聲,冷酷,勢要點血。
劍鋒上的冷意好似能隔空刺破血肉般的尖銳。
一看持劍人就不是正統的劍客,而是奪命的殺手!
危機時刻,楚留香一個翻身滾落床下,險險避開刺殺,再起身時對方已經奪窗而逃,和以往殺手悍不畏死的行徑俨然兩樣。
楚留香當即追出去,猛然推開的門扉後明亮的月色灑落他滿身,也照亮他鎖緊的眉頭。
正當他準備追上那道快要融入夜色的人影的時候,楚留香忽然聽到隔壁也傳來相似的動靜。
沒記錯,除了季閑珺被安排在主卧,他和原随雲是在同一個園子裏面。
“砰——”的一聲,幾名無聲無息潛入進來的殺手被打出門去,原随雲面色平靜的走出來,忽略他身上未散的殺氣,白衣長發,月下翩跹。
楚留香猜的沒錯,原随雲就住在他隔壁。
整整表情,他叫道:“原随雲!有人跑到外面去了。”
原随雲目色冷冷的斜他一眼。
“叫我做什麽,還不快追上。”
楚留香被他的态度噎住,看來原大少主也是有起床氣的。
不過他動都沒動,刺殺他的人功夫不弱,剛剛耽誤的那點兒時間足夠對方逃的沒影兒,現在的重點是……
“路數不一樣。”
楚留香肯定道,看眼在原随雲掌力下掙紮,不一會兒就沒氣的黑衣人,眼裏迅速劃過不忍。
原随雲:“看得出來,”他語氣從容似有一股惱意在內,“之前沒有殺手會逃的。”
他們只會像是被操縱的人偶一樣不斷圍攻上來。
“但是這人數是不是太少了點兒?”
楚留香默數了一下,終于發現有哪裏不對,他剛說完便見原随雲一臉不好的驚道:“他們的目标不是我們!”
不是他們這府裏還有誰?
想到某個人,楚留香的臉色也一下子變得不好看了。
不需要遲疑,兩個當世一流高手連忙運起世間一流的輕功身法沖向季閑珺所在主卧。
他們到時院子裏寂靜的可怕,季閑珺坐在屋內靠窗的書桌前,手裏捏着筆專注的在撰寫什麽,以至于就算知道他們來了也不曾分出半點兒眼神。
然而和這副景象格格不入的是,數十道人影倒在門前,他們無疑正是此次的殺手。
楚留香面色凝重的拉開一個黑衣人的面巾,當場倒抽口冷氣。
殺手被人以超然的劍法奪命,喉間一抹猩紅豔麗逼人,然而真正詭異的是,這些殺手無一不是面帶笑容。
就像是遇上人生至極幸福之事,所以前方哪怕是死亡也甘之如饴。
這等詭谲的景象,他們兩人不禁從心底泛起陣陣寒意。
楚留香苦笑道:“看到這種笑容,我三個月都要喝不下去酒了。”
太滲人了,簡直像是被迷住似的,一副把去死當成入住極樂淨土的門票似的表情。
簡直比大白天見鬼還吓人!
直到這時,某人畫下最後一筆,挽着袖子在水中輕輕涮着筆頭。
季閑珺:“你來了。”
清朗的音色在這夜間顯得格外幽深,楚留香渾身發寒的自這雲淡風輕的口氣裏聽出無窮殺機。
作者有話要說:
季閑珺:總有人送上門讓本座裝逼(▼へ▼メ)
我錯了,我不該小看你們的EQ,你們已經不是情商了,而是腦洞大過天了←-←我被震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