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沉年

剛剛十月份,江城忽然下了一場夜雨,氣溫驟降了十來度,頗有點從夏天直接入冬的架勢。

石穗出門時,忘了看天氣預報,還穿着昨天單薄的衣服,在公交車上尚且還好,但下了車之後,不知是不是這一帶較偏人煙稀少的緣故,一陣涼風吹過,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兩個哆嗦。

馬路對面大門邊,白底黑字的标牌上“江城未成年犯管教所”幾個字,在灰茫茫的天空下,顯得已經有些陳舊。

石穗攏了攏衣服,穿過馬路走過去。

石穗是江城大學心理系研一的學生,研究生方向是青少年心理問題,而少管所這種問題少年集中營,自然最佳實踐地,于是在導師的介紹下,她這學期開始到這裏做義教。

少管所的門衛是個面目和藹的大爺,看到清秀文氣的石穗,給她做了登記後,笑嘻嘻道:“小姑娘來教課,得要注意點啊,裏面那些小子可都是壞得很,小心受委屈。”

石穗微笑點頭:“嗯,我會注意的。”

石穗本科的時候,跟老師來過這裏兩次參觀,還算熟門熟路。

辦公樓中,所長辦公室的門打開着,老所長正坐在裏面看到報紙,聽到門口的動靜,不等石穗開口,已經舉起手招了招:“石穗,快進來。”

所長姓李,五十多歲。

這位面目和藹的李所長和石穗導師交情不錯,之前被導師請去給他們做過幾次講座,石穗和她已經見過好幾次面,算得上熟悉。

李所長的熱情,一下将石穗獨自前來的不适感消去大半。

她抿嘴輕笑了笑,走進去禮貌開口:“李所長,您好。”

李所長看了看牆上的鐘表,呵呵笑道:“還有二十分鐘才開課,你來得很早啊。對了,老吳最近怎麽樣?”

他口中的老吳,正是石穗的導師,她笑着點頭:“吳老師挺好的,來之前還讓我替他問候您。”

李所長樂呵呵點點頭,遞給她一本小冊子:“這是這期開班的名冊,有二十個人,都是所裏問題最嚴重的孩子,上面有他們的情況,你先了解了解。”

石穗邊點頭邊拿過那小冊子。

她雖然沒有直接接觸過少年犯,但因為所學專業的關系,看過很多這方面的資料。手中這本名冊的少年犯,跟她預想的差不多,每一個問題少年背後,大都有一個問題家庭,無論是富裕還是貧窮。

從頭到尾翻完一遍,時間差不多。

門口一個穿着制服的獄警敲了敲門道:“所長,學員們已經安排好去了教室。”

李所長點點頭:“小張,這是這期心理輔導班的老師石穗,你帶她去教室。”又對石穗道,“小穗,你有什麽問題,找小張就好。”

石穗起身,走到門口,笑道:“張警官,麻煩多關照。”

年輕的小獄警被漂亮的女孩叫了一聲警官,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石穗老師,你叫我小張,或者我的名字張凱就好,叫警官有點別扭呢!”

石穗笑着點點頭:“那你也不用叫我老師,我也只是學生呢。”

小張倒是自來熟,她這樣一說,他帶着她往教室走,說話間稱呼已經自動改變:“小穗,所長有跟你說過吧,這些學生都是現在所裏問題最嚴重的,課堂上可能會有遇到一些麻煩,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們兩個獄警會坐在教室裏維持秩序。這些孩子再惡劣,對我們警察還是很有忌憚的。”

石穗嗯了一聲:“明白的。”

說是這樣說,但當她踏進那間坐了二十個少年犯的教室,還是有點在她意料之外。

張凱簡單介紹了一下她,就和另一位獄警坐在了教室後面。

石穗并不是真正的老師,她甚至還沒有任何社會經驗,所以即使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當她站在講臺上,面對着除了兩個獄警之外的二十個未成年犯人,還是有短暫的局促和緊張。

但作為心理系專業的研究生,她很快讓自己冷靜,然後迅速地環顧了一遍這間教室,以及坐在座位上的二十個男孩。

他們之中最大的也不足十八歲,最小的大約才剛剛十四歲。但這些孩子犯下的罪行重者有殺人搶劫□□,輕者也是盜竊聚衆鬥毆尋釁滋事。

當然,讓石穗産生緊張的并非是這些孩子背後的罪行,而是在這間教室裏,這些十幾歲少年們,肆無忌憚釋放出的那種帶有猥亵感的荷爾蒙。

二十二歲的石穗很漂亮,是那種中規中矩帶着文氣的漂亮,與現在她所處的這個地方,迥然不同。對于在少管所過着嚴苛枯燥生活的男孩,無能從生理還是心理,都足以産生躁動。

若不是有獄警在,裏面幾個惡劣的男孩,應該早已輕佻地吹起口哨。

将所有男孩掃了一遍的石穗,在心裏将這些人分成了幾類。

一類是那些目光肆無忌憚輕佻下流的男孩,典型是非觀淡漠的不良少年,這類男孩大概占了一半。

一類是謹小慎微中規中矩的孩子,在看向石穗時,雖然也有興奮,但都透着點小心翼翼。

剩下還有兩三個,從進來就一直低着頭,沒有看過石穗哪怕一眼。對石穗來說,因為這幾個孩子沒有将任何表情透露給她,所以最難以捉摸。

石穗心裏有了幾分底,朝講臺下的聲,淡淡笑了笑,用自我介紹的方式開始了她的第一堂義教課。

少管所這種定期開展的心理疏導課意義并不大,但人們總是希望能改變一點什麽。

課堂的紀律比石穗的預期要好,大概這些少年犯對獄警有本能的畏懼,剛剛要有出格的動靜,被在後方坐鎮的兩位警察輕聲呵斥,便老實下來。

中途休息時,石穗每人發了一張問卷讓這些特殊學員填寫,而後拿着杯子去休息室喝水。

到了休息室,剛剛喝了一口水,李所長正好走過來,問:“怎麽樣?有沒有鬧事?”

石穗搖頭:“那倒沒有。”

李所長滿意地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拍拍腦袋:“我聽老吳說,你想要做一個一對一的輔導,對嗎?”

石穗笑着:“我想找一個比較特殊的問題孩子,作為畢業論文的研究案例。至于輔導,可能也談不上。”

李所長對他招招手:“正好,我這裏有個孩子,你看能不能幫幫他?”

石穗一聽,便好奇跟着李所長回到他辦公室。

他從文件櫃裏抽出一份卷宗一般的資料遞給她:“這孩子叫林沉年,從看守所轉過來這裏快一年,幾乎沒有說過話。我仔細看過他的資料,跟別的孩子很不一樣,他犯事前是重點高中的優等生,卻因為失手将家暴的繼父殺死,被判了三年,本來大好的前程,就這麽沒了,說起來真是挺讓人唏噓的。”

石穗接過那資料本,看到上面一張小小的大頭照,大約是入獄後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孩留着短短的寸頭,但長得很好看,尤其是一雙眉眼,有些像是畫出來般的漂亮,雖然青澀感未消,卻帶着一點淡淡的憂郁和漠然,是那種看一眼就會被人記住長相的男孩。

但是剛剛的半個小時,她的印象中并沒有這樣一個男孩。想來是應該在那幾個一直低着頭的孩子中。

李所長見她看得認真:“這份資料你先拿着看看,如果需要別的資料,我再去幫你找。”說着,長嘆了一聲,“我再過兩年也要退休了,就想着能多幫一個是一個。不想這些孩子年紀輕輕就沒有了未來,也不想讓他們出去後自暴自棄,繼續危害社會。沒有人天生就壞孩子。”

石穗笑了笑:“您真是一個好所長。”

李所長無奈地搖搖頭:“但是我能做得也實在不多,也做得不好。很多孩子從我這裏出去,過不了幾年,還不是又去了成年人的監獄。”說着,揮了揮手,“你繼續去講課吧,結束後我讓小張将林沉年帶到會客室,你和他談談。”

石穗收好手中的資料,點點頭。

回到教室,小張已經将發下去的問卷幫石穗收起來。

都是很普通的問題,不過是讓他們填寫愛好、最重要的人,以及未來的願望。

但作為一個心理系學生,這些問題的設置,已經能讓石穗了解部分少年犯的心理。

石穗在臺上快速翻閱了一遍。

這些孩子大都是學渣,甚至沒上過幾年學,字寫得歪歪扭扭,還有好幾份,寥寥幾句話中就有好些錯別字,一些人的答卷,一看就是敷衍了事,并沒有認真作答。

而其中最特別的一份,是一張白卷,唯獨填寫了答卷人的名字。

林沉年。

三個隽秀的行書字體,顯得鶴立雞群。

石穗視線在這空白的問卷上停留了幾秒,而後擡頭望下去。

在一衆輕佻的不良少年和畏畏縮縮的男孩中,只有三個男孩子一直垂着頭。

他們穿着一樣的囚服,留着相同的板寸,因為低着頭,看不到五官。但石穗還是從這三人中辨認出誰是林沉年。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可也覺得在這些少年中,那是一個非常特別的男孩。好像有一種茕茕孑立的孤獨,也有一種桀骜的清高,也或者還有一些無能無力的自我厭棄。

石穗平靜地收回視線,繼續她的第一次講課。

一切順利。

雖然石穗明白,她這一節教科書班的講課,并不會對這些少年犯有任何啓發和醒悟,甚至可能沒有幾個人真正聽進去,因為這些半成熟的男孩,旺盛的荷爾蒙讓他們對她這個忽然闖入的年輕女孩,遠遠大于她口中那些枯燥的說教。

二十個少年犯在獄警的指揮下,排隊出教室。

石穗一直站在講臺,不動聲色地觀察着這些少年離開時的模樣。

她認出照片中的林沉年,他低着頭夾在隊伍中,中等個子,身體單薄削弱,麻木冷淡的側臉映在她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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