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見面
看守所的單人會客室內,石穗坐在中央的桌子旁,認真看着手中林沉年的資料。
其實資料只有幾頁,大部分就是法院當時庭審的記錄,還有他曾經上過的學校。
在犯罪前,這是一個典型的家境貧寒,但學習優異的男生。當初案子審理時,甚至有他們學校師生聯名請求輕判的請願書。
而湊巧的是,林沉年念的高中,正是石穗的母校,江城二中,也是江城最好的高中。只不過他進入二中時,她早已畢業兩年。
“小穗……”獄警小張推開門。
說完,他示意身邊的男孩進屋,然後領着他在石穗對面坐下,用一個獄警對犯人的語氣道:“林沉年,這是接下來給你們教心理輔導課的石老師,我們特意安排你跟他談一談。你有什麽問題都可以跟她說,不要什麽都悶在心裏。”
石穗将手中的資料及時合上,笑着朝小張點點頭:“謝謝你,小張警官。”
小張回道:“這是我應該做的,我先出去了,你們聊,有什麽事叫一聲就好。”說着,又拍了拍坐在椅子上,仍舊低着頭一言不發的林沉年,“好好跟石老師聊聊,別跟個蚌殼一樣,嘴巴撬都撬不開。”
目送小張離開,石穗看向對面的林沉年,雲淡風輕一般開口:“你好,林沉年。”
林沉年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繼續低着頭,像是沒有聽到她說話一樣。
或許是因為他這種不對自己的直視,讓石穗能夠放肆地上下觀察他。
他一雙手此時正放在桌面上,手指颀長而粗糙,并不像一個十七歲男孩的手。
他雙手的姿勢,沒有捏着拳頭,或者絞動手指,而是呈放松狀放在桌面,說明他此時并沒有局促不安也沒有任何緊張。他可能只是對與這場所謂的心理疏導或者會面不以為意,這種不以為意也許是因為麻木,也許是因為抗拒。
見他不擡頭,也不打算回應自己。石穗笑了笑:“林沉年,我們的談話時間是三十分鐘,所以你是準備在接下來的二十分鐘,都不打算開口跟我說話嗎?”
林沉年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動了動,但仍沒有任何回應。
好在,這一切都在石穗的意料之中,她并不認為,一個在少管所呆了一年,幾乎一言不發的男孩,會忽然對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
于是,她笑了笑,自顧地繼續開口:“所長把你的情況跟我說過。你放心,我并不是來跟你說教的,我自己也只是個在讀的學生,會說的道理不多,我就是想跟你随便聊聊。”
“你看到你資料,說你之前是在二中念書。很巧呢,我也是二中的,不過我已經畢業好幾年,之前我們有個化學老師特別兇,姓趙,大家背後都叫他金剛趙,不知道他有沒有教你們……”
她雖然努力說得自然而然,但這種沒話找話,看起來很徒勞。
石穗自己其實也不過二十來歲,常年在象牙塔生活,人生閱歷有限,那些理論知識在面對實實在在的對象時,顯得很蒼白,即使這只是一個比她小五歲的少年。
林沉年不僅沒有開口,甚至都沒有擡頭看石穗,哪怕是一眼,而他整個人還散發出了一些很明顯的排斥氣息。
到了後來,小小的會客室內,整個氣氛變得異常尴尬,石穗只能有些挫敗地打消頭一次會面就讓林沉年開口的念頭。
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輕輕嘆了口氣:“好吧,今天我們就聊到這裏,下禮拜再見。”
她說這話時,不動聲色地注視着對面男孩的反應,只見他依舊低頭不看自己,但放在桌面的手,微微動了動,像是在表示他如釋重負。
小張進來的時候,朝石穗做了個詢問的眼神。石穗無奈地攤攤手,表示無能無力。小張像是意料之中一樣,給了她一個安慰的表情。
“林沉年,談話結束,跟我回去。”說着,他似是有點恨鐵不成鋼道,“你說說你這小子怎麽回事?這麽漂亮的老師跟你談心,你竟然還是一句話不說。我看你這嘴巴真是要變成蚌殼了,趕明我找根棒子給你撬一撬,看能不能張開?”
他語氣帶着善意的玩笑,後面的石穗不由得輕笑了一聲。
從少管所回到家中,已經暮□□臨。
石穗煮了一碗簡單的清湯面,随便吃了幾口,就沒了有胃口。
将碗筷扔進盥洗池,也懶得洗,回到自己房間,打開書桌上的電腦。
這個年代的電腦,遠遠還沒有到普及的程度,石穗的電腦是研究生開學時,母親買給她的禮物,但她用得并不多。
打開文檔,敲了幾個字,似乎找不到感覺,幹脆将電腦關掉,拿出本子和筆攤開。
一個曾經成績優異,意外入獄後,長期沉默不語的男孩,完全引起了石穗的興趣。這種興趣與其說是同情,不如說是因為找到一個值得研究的案例而興奮。
她從包裏翻出李所長那份林沉年的資料,打開第一頁,對着那張小小的照片認真又看了看。照片是的林沉年,那雙黑烏沉沉的眼睛,在屋內的燈光下,像是黑夜裏的星子一樣,以至于讓石穗有種錯覺,好像她在看他時,他也正透過那照片與自己對視。
她擺擺頭,将這種莫名其妙的念頭抛開,自顧地笑了笑,将資料本合上,将手中的筆握正,慢慢在桌面的本子上寫下幾排字。
林沉年,17歲,男,因意外殺人入獄,目前在江城未成年人管教所服刑,無前科,入獄前曾是江城二中高二學生,成績優異。入獄後,沉默寡言,拒絕與人溝通,有自暴自棄的傾向。
她簡單記錄了一下,正停下筆思考,客廳的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來。
石穗這才想起來,今天是母親固定給她打電話的日子,她趕緊放下筆,踩着拖鞋啪嗒啪嗒來到客廳。
接起電話後,她立刻乖巧地喚了一聲:“媽媽!”
那頭的姜惠蓮,也就是石穗的母親,似乎是有些不悅:“怎麽這麽久才接電話?”
石穗有些無語地翻了翻眼皮,對于這個嚴苛到一絲不茍的母親,即使是隔着一個大洋,她也壓力重重,她好聲好氣地解釋:“我剛剛在卧室學習。”
姜惠蓮似乎對她的答案稍稍滿意,嗯了一聲,道:“之前讓你來美國念研究生,你不願意,我尊重了你的意思,不過國內和美國的教育到底不能比,你将來的phd一定要申請美國的學校。雖然現在你才研一,但托福和gre還是得早點準備,不然等到研二開始做論文的時候,可能沒有精力,學校和導師我會幫你聯系。你現在一個人住,沒人監督你,我擔心你不自覺,以後每個星期給我發一份你的學習進度。”
石穗揉了揉額頭:“好的,媽媽。”
姜惠蓮又嚴厲地叮囑了幾句,才挂了電話。
姜惠蓮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嚴母,以至于對石穗來說,長期以來母女的分開生活,是一件萬幸的事情。
石穗出生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母本來都是國內大學教師。不同的是,父親石開林是一個安于現狀的男人,而姜惠蓮則是一個學無止境永遠在往上攀登的科研女強人,在石穗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姜惠蓮去了美國讀博,然後在那邊做了兩年研究,出了幾個在國際上都有一些影響的成果。回國後,職稱待遇自然是幾級跳,但是在國外待了幾年的女科學家,回來後對國內的研究環境各種诟病,與那個只有講師職稱,在她看來不思上進的丈夫,分歧也越來越大。過了幾年後,姜教授終于還是重新投入讓她如魚得水的美帝懷抱,留下前夫石和女兒在國內。
直到兩年前,石開林去了新疆一所高校做援疆老師,石穗便開始了獨自一人的生活。
不知是不是因為常年與嚴謹的科研打交道的關系,石穗打記事起就從來沒有在姜惠蓮體會到那種如春風細雨一般的母愛。無論是生活在一起時,還是分隔大洋兩岸,母女之間的話題,永遠是石穗的學業,永遠是姜惠蓮在教育她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從小到大,姜惠蓮對女兒的要求都很高,對她這個目前在美國一所知名大學做上教授的女科學家來說,只考上江城大學心理系的石穗,實在是只能算差強人意。所以去美國名校讀博士,是她對女兒最後也是最大的要求和期許。
不得不說,在面對自己的母親時,石穗總是很有心理壓力,就算是她是一個心理系的學生,也無法排遣這種有點厭惡又有些恐懼的心理。
不過好就好在,石穗已經過了十幾歲那種誠惶誠恐的年齡,如今她更多的是在電話裏對姜惠蓮的敷衍,待挂上電話,她該如何生活還是如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