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開口

在回家的公交車上,石穗随手将手中的筆記本翻開看了看。

不知是不是為了節約,一個本子做了兩門課的筆記,前面是英語,後面是數學。林沉年不僅中文字寫得漂亮,連英文和阿拉伯數字,都讓人看起來賞心悅目。筆記更是記得很有條理,一看就是出自優等生之手。

然後,石穗看到了周老師說林沉年畫畫不錯的證據。這筆記本中好幾頁,都有用鉛筆畫出來的畫作。

雖然都是簡單的鉛筆素描,卻看得出林沉年的繪畫功底不錯。

只不過,幾頁紙上,畫着的全都是清一色的房子。

石穗想起周老師說的,林沉年的理想是考上清華的建築系,這些鉛筆畫出的房子似乎也就有了理由。

她将筆記本合上,又拿起手中那小小的粉紅色信箋看了看,想着之前那漂亮單純的女生,不自覺地笑了笑。

一周很快過去,又到了石穗去少管所義教的日子。

因為有了一次經驗,她這一回變得比較輕松從容,在面對二十個少年犯時,沒有了之前那種局促。

因為決定要将林沉年作為自己的案列,他在這二十個人中對石穗來說就顯得有些特別,上課的時候,她總會不自覺地去觀察坐在中間的林沉年。

他仍舊從頭到尾低着頭,中途讓大家讨論的時候,他也一個人定定坐在位子上,一言不發。

石穗不禁猜想,他此刻在想着什麽?還是說根本就什麽都沒想?

不得不說,比起其他什麽都寫在臉上的不良少年,林沉年的心思确實難以琢磨。

石穗不認為在那麽惡劣的生活環境下還勤奮上進學習優異的男孩,會因為入獄完全自暴自棄;但同時她又不得不懷疑,對曾經的林沉年來說,學習是他改變命運唯一的方式,如果這種方式被切斷,是否會讓他忽然失去生活的方向?

畢竟他也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

講課結束,石穗照例去會客室,等待獄警将林沉年帶過來。

小張将林沉年領進來,有點無可奈何地攤攤手:“小穗,這孩子就是這樣,您耐心點。”

石穗笑着點頭。

待小張離開,石穗雲淡風輕一般朝對面的人開口:“你今天是不是還沒打算跟我說話?”

林沉年沒有回應。

石穗無奈地搖搖頭,繼續輕描淡寫道:“我前兩天去過你學校,見了你之前的班主任周老師,說起來挺巧,她以前也給我當過老師。周老師跟我說了一些你的事情。”

她語氣随意,但卻看到林沉年放在桌面的手指,微微曲起成拳狀。這意味着她的話對他的情緒産生了波動。

實惠不動聲色,繼續淡淡道:“我有點沒想到,你中考竟然是全市第五。周老師說你在高一的幾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還說你多才多藝,會畫畫,會吹口琴,理想是考上清華建築系,以後做一個建築師。”她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麽似地話鋒一轉,“對了,你為什麽想當建築師?”

她并沒有指望林沉年會回應她的問題,但她問完這句話,對面的人,卻忽然擡起頭,看向她。

這是石穗第一次看到林沉年擡頭,也是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樣。

她微微一愣。林沉年跟那張照片裏的模樣,沒什麽兩樣,只不過眼神更加冷郁,看向石穗的目光,還帶着很明顯的抗拒。

“跟你有什麽關系?”石穗第一次聽到他開口說話,是剛剛過了變聲期的少年人的聲音,帶着一點點嘶啞。

他的聲音很輕,語氣平靜,只是隐隐帶着一點冷淡的譏诮。

石穗很快反應過來,當然知道他在問什麽,但還是笑着裝作不懂的模樣,挑挑眉,疑問似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嗯?”

林沉年面無表情地重複:“跟你有什麽關系?”

他跟石穗見過的問題少年不一樣,但終究也只是個十七歲都不到的孩子。即使她自己也只有二十二歲,在這個年紀的男孩面前,無論如何都有種大人看小孩的俯視感。

她對他表露出的抗拒,并不太在意,聳聳肩。嘴角勾起一絲笑:“當然有關系,這算是我的工作。”她頓了頓,“林沉年,你不願意說話沒關系。但是你這個樣子,會讓關心你的人擔心,比如你的家人,你的班主任,還有你的同學……”

她說完這句話,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從包裏掏出那本筆記本和信箋:“這是你之前前桌的女生讓我轉交給你的筆記本,還有她寫給你的信。他們都還記着你,一直沒有放棄你。”

林沉年将筆記本和信箋拿過來,卻沒有打開,嘴角愈加浮起一絲與年齡不符的譏诮冷意,目光涼涼地看向石穗:“所以你去找他們,告訴我已經自暴自棄?”

石穗怔了一下,本想下下意識說沒有,但卻轉念反問:“難道你不是嗎?”

林沉年輕嗤一聲,帶着少年人特有的倨傲:“自以為是,我不需要你灌輸什麽心靈雞湯。”

只是,在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卻不再看她。

石穗悄無聲息地打量着對面的男孩,發覺他将目光看向別處,與其說是因為對自己的不屑和抗拒,不如說是有些猶疑的閃躲和虛張聲勢。

因為最不能騙人的便是眼睛,而他害怕她看到自己的眼睛。

到底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再如何心思成熟,有些東西也無法完全掩飾。

林沉年不再說話,只用自己別開的臉,表示自己對這種一對一的心理疏導很排斥。

不過石穗對于他終于開卻口已經很滿意,即使他說的話實在不怎麽中聽。

她曾經考慮過,對待林沉年應該用哪種方式,是溫柔的敦敦教誨,還是要更加直接嚴厲甚至是用上一些刻薄的激将法?

她最終選擇了後者。

因為對于林沉年這種從小生活在惡劣的環境中卻勤奮優秀的男孩,他懂得的道理,不見得比自己這個大他幾歲的研究生少。

她要講給他聽的道理,他必然都知道。

如今他的問題是情感麻木和自我放棄,需要的不是心靈雞湯的道理,而是能夠将他喚醒的刺激性的東西。

但現在看來,老師和同學,以及從前的校園生活,所帶給他的沖擊力,顯然還遠遠不夠。

這次談話,最後的十分鐘,以兩人的沉默而告終。

小張進來的時候,照例看向石穗,朝她擠眉弄眼詢問。

石穗攤攤手,沒有說什麽。

小張臉一沉,讓還坐着的林沉年起身回去。

他走在林沉年後面,還未出門口,語氣就不耐煩地喝道:“給你找個心理老師幫你,你這小子卻一點都不配合,敢情你真是準備自暴自棄了?我看你跟那些混球也差不多!”

說完,用手粗暴地推了他一把,林沉年踉跄了兩步,低着頭繼續出門。

這或許是獄警對待犯人們最常見的方式,但看到林沉年穿着囚服的單薄背影,與一身制服的張凱一對比,石穗還是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

少管所作息嚴格,休息的時間不多,此時正是晚餐前的短暫休息。

林沉年在小張的“護送”下,回到屬于自己的那間宿舍。

少管所十幾個人住一間房,他如今已算是老鳥,雖然長期沉默寡言,但其他人對他的進出并沒有什麽反應,幾個打鬧的人也沒有因為他的進屋而停下。

倒是小張不耐煩地用警棍敲了敲鐵門,吼道:“都老實點,別他媽有事沒事就給老子整事!”

屋內的少年犯們,發出悶悶的嗤聲,但還是安靜下來。

小張掃了下屋內的人,折身将門關上。

待他一走,屋內又開始鬧騰。

林沉年在嘈雜中默默走到屋子中央一張下鋪床位坐下,他面無表情地拿起手中的本子看了看,又打開那小小的粉色信箋打開,卻只淡淡掃了一眼,就揉做一團,扔在旁邊的垃圾簍。

“喂!小子,為什麽你每次都被叫去和我們的美女老師談話?他是不是看上你這副細皮嫩肉了?”對面床位的男孩,痞裏痞氣地扔過來一只拖鞋,砸在林沉年身上,語氣下流,“我看那女的□□很大啊,搞起來肯定很過瘾。”

這男孩叫陳小飛,是屋子裏的老大,當然指的不僅是年齡,而是資歷和地位。他十四歲進來,在這裏住了三年,是真正的老油條,也是這裏最逞兇好鬥的老油條。

林沉年嫌惡地将拖鞋踢開,閉着眼睛在自己床上躺下。

陳小飛大約是習慣他的反應,只不滿地哼了一聲,也半靠在床上,朝新進來的一個十五歲的男孩招招手,指着自己的下身:“打飛機會不會?還有十幾分鐘時間,快點讓老子舒服!”

被叫到的男孩,臉上還殘留着一點青腫,這大約是這種地方作為新人不能避免的經歷,他誠惶誠恐地走過去,喚了一聲“飛哥!”

猥亵的喘息聲,就在林沉年不遠處響起。

但是他依舊面無表情無動于衷,像是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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