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對不起

石穗站在巷口等車時,看着轉身離去的中年女人,漸漸消失在蜿蜒的舊巷中,她忽然有些理解林沉年筆記本中那幾頁用鉛筆畫的畫。

寬敞明亮的房子,代表的往往是一個舒适安穩的家。

至少對于林沉年來說是。

想着,石穗又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她從小都是住在環境不錯的樓房,如今甚至是一個人住在一百多平的大房子。

可那又能代表什麽?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回到自己那一百多平冷冷清清的家後,石穗忍不住好奇地拿出那件毛衣看了看。

陳秀琴的手藝很好,灰色的桃心領毛衣,比商店裏買的還精致。

她摸了摸那毛衣,很柔軟暖和,不知怎的,腦子浮現出林沉年脫掉囚服穿上這件毛衣的模樣,想必很英俊帥氣。

石穗自顧地輕笑了一聲。

也許是因為見了林沉年母親的緣故,對于這第三次會面,石穗很期待,她想知道林沉年有什麽反應。

如果說此前的老師同學對他的刺激還不夠,那麽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無論如何都應該有些而不同罷!

林沉年還是跟之前一樣,進會客室的時候,低着頭一言不發。

待室內只剩兩人,石穗靜靜看向對面的他,冷不丁直接了當開口:“我去見了你媽媽。”

不出意料的,林沉年陡然擡起頭,目光帶着怒意直視過來,一張俊臉雙頰漲紅,漸而發青,緊抿的嘴唇,似乎都在微微顫抖。

石穗佯裝看不到,繼續輕描淡寫道:“你媽媽已經一年多沒見過你,她說她很想你。”

林沉年盯着她,一字一句問道:“為什麽要去找她?”

石穗只猶疑片刻,還是不緊不慢地繼續:“你媽媽讓我幫你捎了件她自己織的毛衣,還有你愛吃的醬菜。她很想來看你,但是你一直不答應。你不覺得這樣做會讓她難過嗎?”

“為什麽要去找她?!”林沉年又重複了一句。

如果說之前他的語氣還是帶着隐忍的壓抑,那麽這一聲怒意明顯的質問,顯然已經掩藏不住他的激動。

石穗嘴角扯出一個淺笑,語帶技譏诮:“你現在這種狀态,我當然覺得有必要找你媽媽聊一聊。”

林沉年眼睛驀地一睜開,人從椅子上蹭的站起來,用力将桌子一掀,雖然沒有掀翻,但也撞到了石穗身上。

伴随着他失控的動作是更加失控的大吼大叫:“為什麽要去找我媽媽?為什麽要去打擾她?為什麽要多管閑事!我不需要你們管!不用你們管!”

雖然林沉年曾經是一個健康向上的優等生,但此刻他一身囚服,完全失控的模樣,還是讓石穗不禁正視他此時的身份,他是一個罪犯,一個未成年的罪犯。

她湧上那麽一點恐懼。

石穗正要站起來,聽到動靜的小張,已經推開門沖進屋內,大聲斥道:“林沉年!你幹什麽?!”

他一個标準的擒拿動作,将林沉年雙手反剪住,上身壓在桌面上。

“你給我老實點!”

林沉年腦袋被抵在桌面,滿臉通紅,像是困獸一樣想掙紮,卻到底不敵成年男人的力氣,只能發出低沉痛苦的嗚咽。

小張按住他頭的手松開,舉起來正要一掌扇下去,石穗眼睛一睜,眼明手快半站起來,将他的手腕捉住,急急道:“不要!”

小張悻悻地收回手,繼續将林沉年按住,擡頭問她:“你沒事吧?”

石穗搖搖頭,看向被壓制的人,眉心皺了皺,而後語氣咄咄逼人開口:“林沉年,你覺得你不讓你媽媽看到你現在的樣子,不聽到你的消息,她就會好受一些嗎?你有沒有認真考慮過她的感受?她是一個母親,親眼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健康,比什麽都重要!你是她唯一的兒子,也是她唯一的希望,但是你看看自己現在在對她做什麽?連她的探視都不接受,讓她一個人在外面擔心!你以為你這是為她好,實際上你就是個不敢面對現實的懦夫!一個為了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心,連媽媽都不考慮的膽小鬼!”

這一句一句的話,像是針一樣刺入林沉年的耳朵,他一雙通紅的眼睛,痛苦地閉上,表情依舊緊繃,但身上的力氣卻慢慢卸了下來。

小張感覺出他的變化,試探着放開手,又朝石穗低聲道:“還要繼續嗎?”

石穗點點頭。

小張遲疑了一下,将林沉年拉起來,讓他在椅子上坐好,又把歪倒的桌子擺正,朝低着頭的林沉年,聲色俱厲喝道:“林沉年,你老實點,不然罰你關禁閉!”

林沉年沒有出聲,小張龇牙咧嘴一番,又朝石穗道:“有什麽事你出聲,我就在外面。”

“嗯,謝謝張警官。”

屋子裏恢複平靜,安靜得似乎連兩個人的呼吸都聽得分明。

石穗目光平靜地看向對面的人:“林沉年,你媽媽說你從小就很懂事,所以,你覺得你現在這種狀态正常嗎?”

林沉年不說話,但是肩膀隐隐在抖動,石穗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哭。

她沉默了片刻,繼續道:“我見過你媽媽,看得出她是個好媽媽,我想你一直也是個好兒子。發生那種事情,不是你的錯,但是現在你在這裏消沉,不讓你媽媽探視,那就是你的錯。你媽媽身體并不好,她一個人在外面辛辛苦苦生活,最大的願望就是你早點出去和她團聚,但是你呢?你連她現在見你的機會都不給!”

林沉年放在桌面的一只手,擡起來捂住嘴巴,肩膀抖得更厲害。

石穗見好就收,換下咄咄逼人的語氣,柔聲道:“天氣要轉涼了,你媽媽怕你凍着,給你親手織了毛衣,讓我給你帶了過來。”

說着,她從椅子下的袋子裏,将那件灰色的毛衣拿出來,放在桌面遞給他。

林沉年放下手,緊緊抓住毛衣,大約是用力過度,骨節都隐隐泛白。但他仍舊沒有開口,頭也一直沒有擡起來。但是石穗看到幾滴眼淚滴下來,沒入柔軟的毛衣裏,消失不見。

石穗又将那瓶醬菜拿出來遞過去:“這也是你媽媽托我帶給你的,她說你最愛吃她腌的醬菜。”

林沉年将玻璃罐捧在手裏,可那手卻怎麽都穩不住,一直在微微顫抖。

石穗靜靜看着他,不再說話,直到過了兩分鐘,林沉年終于緩緩擡頭,一雙漂亮的眼睛,此時紅得厲害,嘴唇翕動了片刻,才發出低啞的聲音:“剛剛……對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石穗微微一笑:“沒事,我沒有這麽不經吓。”她頓了頓,“你該所對不起的,是你媽媽。”

“我知道。”林沉年垂下眼睛,手放在毛衣上慢慢摩挲。

石穗心中微動,明白自己成功了第一步。她思忖片刻,柔聲道:“林沉年,我知道你對這種心理輔導很排斥。”說着,她笑了笑,“其實你不用把我當成什麽心理老師,因為我也确實不是什麽老師。不如就把我當成你一個可以聊天的姐姐或者朋友,我想你在這裏也沒什麽可以說話的人。”

林沉年沉默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石穗笑了一聲,繼續道:“雖然可能你也不想說話,但你來這裏時間這麽長,總有些話想對人說吧,就當是跟人練習如何交流,不然等出去後,都不會說話了,怎麽适應出去後的生活。”

她說的輕松,還帶着一點玩笑的語氣,也是為了讓氣氛自在一點。

林沉年緊繃的表情未變,但卻點了點頭,低聲開口:“謝謝你,老師。”

石穗搖頭失笑:“我說了,我不是什麽老師,你可以叫我石穗姐,或者穗穗姐,我們家比我小的孩子都這麽叫我。”

林沉年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有出聲。

石穗想了想,又試探道:“林沉年,你要不要考慮一下,讓你媽媽近期來探視你。我知道你可能沒準備好,沒關系的,等你準備好後告訴我,我去跟你媽媽說。”

林沉年沉默了片刻,在石穗緊張期待的目光中,終于緩緩點了點頭。

石穗不動聲色地舒了口氣,嘴角勾起一絲愉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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