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張正勳再約錦繡已經是兩天以後的事情了。當時她正在一家書店裏看書,突然收到他的短信,說:“今天要不要見個面?”錦繡的大學同學蘇九久也在,她把短信給她看,問她,要是她會不會去。蘇九久說:“我的政策是,寧願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個。”蘇九久江湖人稱“淡定姐”,是一個機會主義者,她有一個青梅竹馬,卻早已是名存實亡。她儲蓄後備力量以備不時之需,又淫而不亂,男人在她眼裏不過是一種潛在的商業機會與一只劣等的動物交配出的雜種。雜種也得喂草,她就給它們草,又讓它們吃不飽。她稱之為“理性投資”。對待“理性投資”,必須用科學的發展的态度對待它,做到“兩手抓”,一手抓精神建設,一手抓經濟建設,二者缺一不可。當然,也有人不相信科學,比如錦繡,她幾乎把愛情與上帝混為一談。虔誠得近乎于迷信。她片面地膚淺地愚不可及地利用真誠去獲取愛情,被稱做是“感性投資”,也叫“盲目投資”。這種投資只可能是一種結果,就是感情的無疾而終外加靈魂的流離失所最後是徹底地一敗塗地。錦繡說:“蘇九久,你是一個陰謀家。”蘇九久敧立在書架上,說:“女人總不甘于平庸的愛情,不找點罪來受就心慌,尼采就說過,‘你要去見女人嗎,記得帶上你的鞭子’。你就是這樣,錦繡,不管你承不承認,被愛情折磨其實你打心底裏快樂。”錦繡把手機摁在胸口,好似她的話正中了她的要害。她說:“蘇九久,那你為什麽不這樣?”蘇九久把眼光落到遠處,說:“總有那麽一個人會卡在你的命門上,我也一樣。”蘇九久欲言又止,轉過身對着書架,随便抽本書來翻,就此把話題打住。錦繡看出她似是有心事,但她不說,也不好多問,只是嘆了口氣,說:“不行不行,吃他的鞭子不靠譜。”

說歸說,錦繡還是去見了張正勳。至于為什麽去她也說不上來,她對他有着那麽一點不同的心思,可能是因為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總是半睜着。當你和他說話的時候,他就這樣用這雙半睜着的眼睛看你,好像是用理解的笑回報你。如果看着它們久了,會覺得它們像兩道在戰場上留下的傷疤,證明着曾經的勇敢與無畏,和現在的淡泊與安寧。

她提前在書店的衛生間裏補了一個妝,看上去比上次要好些,但又怕太刻意,便又用紙巾把唇彩抹了,換成潤唇膏。她站在書店的門口,覺得自己不夠明顯,又往前站,索性下了人行道。他執意要開車過來接她,他說:“下班高峰期不好打車。”他的這份體貼只怕是久經情場操練出來的,錦繡多留了一個心眼。就是不知他開的是什麽車,上次也沒聽他說他有車,當然,他也不會直接說,她是在很早以前就明白,一個男人若堅持要開車來接送你,無非就是想要秀下他的家當,用這樣婉轉的方式來告訴你他的有錢。錦繡在那裏走了神,一輛電瓶車差點撞上她,幸而有人及時拽了她一把。她被這麽強硬地一拽,整個身子跌入那人的懷裏,她覺得那人故意把雙臂收緊,幾乎把她包裹了起來,下颚不經意間蹭到她的額頭,她的額頭很敏感,女人的額頭應該都很敏感。她一把推開他,用手把頭發卡到耳朵後面,始終不擡眼瞧他,怕被他瞧出她的迷亂。她說:“你不是開車過來嗎?你的車呢?”張正勳把手抄進褲子口袋裏,說:“泊在了前面,想和你散散步。”錦繡轉身朝前走,把張正勳留在原地。走了兩步,又側過了半邊臉,說:“不是散步嗎,走啊。”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了會兒,不知為何都覺得尴尬,好像剛才那一抱來得不是時候。路過一家電影院,張正勳說:“要不要去看電影?”錦繡點點頭,便跟着他進去了。電影院有些冷清,正趕上吃晚飯的時間。他們買了票坐在走廊裏等開場,說些有的沒的,說了會兒自覺無趣,突然地靜默下來,這種靜默總是讓人難以忍受,都巴望着電影早些開始。錦繡看着他搭在腿上的手,沒話找話,說:“你的手真小,還沒我的大。”張正勳說:“不會吧。”錦繡炫耀似的把手伸到他的面前,她的手很漂亮,十根指頭長得郁郁蔥蔥。她已經把指甲蓋收拾得很幹淨,擦着一層薄薄的營養油,看起來晶瑩剔透。他把自己的手疊在錦繡的手上比大小,果然比錦繡的小一些,他說:“你的手真好看,像彈鋼琴的手。”然後把自己的手指往下一合,錦繡的手就被握在其中了。錦繡沒料到他有這麽一招,想把手收回來,縮了縮,反倒被他握得更緊。她只得假裝注意力被對面牆上貼着的電影海報吸引走,目不轉睛地盯着它,好似她現在心思全都在那上頭,沒空去理會他幹的這事。張正勳勾下身子,擋着她的視線,說:“看什麽呢?”錦繡支吾了一下,說:“我在想,這種垃圾電影也會有票房。”張正勳知道她在難為情,也不拆穿她,身子靠回椅子上,卻一直沒有把她的手再放開過。

整場電影下來錦繡的手就被他那麽握着,她找借口說她想喝水。他就用空出來的另一只手幫她擰開了礦泉水瓶蓋。她就着大屏幕上的光,竟發現他出了一額頭的汗。她很是反感,下意識地把衣服的領口往上拽。電影散場,她見他還沒有要放手的意思,便扯了個謊,說:“我要上廁所。”張正勳依依不舍地松開她的手,一陣冷空氣迅速鑽進手心,躁動的情緒也跟着冷靜了下來。她在廁所裏作了好幾個深呼吸。這完全不是她所期望的,就算她要跟他好,也不應該發展得這麽快,她覺得感情發展太快略顯得輕浮。她喜歡用明朗的眼神中暗含的暧昧,俏皮的句子中潛藏的挑釁,無意的指尖觸碰中隐匿的欲望來壯大對彼此身體的渴求。換句話說,就是必須有量的累積才會有質的飛越。高中哲學書上都有,是基礎知識。她走出去看見他正在抽煙,她第一次見他抽煙,她說:“你抽煙。”他笑而不語,把煙嘴對着她,她搖搖頭,說:“我不抽。”其實她是要抽的,她只是不在男人面前抽煙。張正勳把煙扔在地上踩熄,說:“要不要去吃點東西?”錦繡心想,今天應該适可而止。便說:“我想回家了。”張正勳說:“好吧,我送你回家,我去取車。”

張正勳取來了車,在錦繡面前使勁按喇叭錦繡才反應過來,她沒想到他竟開這樣好的車。她坐上了車,問:“這是保時捷麽?”張正勳只是笑,向左打着方向盤。錦繡說:“我問你呢。”張正勳說:“是又怎麽樣嗎?”錦繡怔忡,問:“你這麽有錢?”張正勳朝她壞壞地一笑,說:“是婚慶用車。”錦繡“啊”了一聲,張正勳伸手過來再一次把她的手握住,說:“今天借來泡你。”錦繡聽出他在逗她玩,白了他一眼,卻再也沒有想要把手縮回來的念頭了。她突然明白了一句話——權勢是春藥。說這話的人可真是不簡單。

張正勳的車很拉風,引來一路人的側目。特別是女人們的眼光總有那麽一點不懷好意,好像坐在裏面的人不應該是錦繡,而是她們。錦繡努力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要是她稍微露出那麽一點點欣喜,就顯得太失大方。她不知道應該和他說點什麽,應該要說點什麽的,一個女人矜持得太久就是沉悶。她說:“把音樂打開吧。”他便擰開了音樂。音樂是《巴黎聖母院》的音樂劇選段,她曾和朋友一起去體育館看過這場演出,沒想到張正勳也知道它,真是讓她有些刮目相看。想自己一定是小看了這個男人,他遠比他的外表看起來更深更遠,像一片緩緩舒展開去的草原,望不到頭的。好吧,她安慰似的想到,他們也算是志趣相投、男才女貌,勉強接受他吧。“歡迎收聽《城市之音》。”啊?原來是廣播。“喜歡音樂?”張正勳問。“嗯,你呢?”“讀書時特別喜歡唱歌,看不出來吧,我還組過樂隊,擔任貝斯手兼和聲。”“真的?那你什麽時候也唱給我聽聽。”“算了吧,別人唱歌要錢我唱歌要命。”一句話說得錦繡捧腹大笑。她是聽誰說過,沒有幽默感的男人比長相醜陋更可怕。這麽說,他一點也不可怕,倒有幾分可愛才是。張阿姨突然打來電話,邀請錦繡周末去參加她小女兒的生日派對,錦繡有些為難,周末她有課,給兩個中學生當英語家教,她說:“到時候再看。”張阿姨說:“把張正勳一起叫上吧。”張阿姨顯然不知道他們已經開始約會,只當是想法子讓他們再見上一面。錦繡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嗯”了一聲。挂下電話,她問張正勳要不要去,張正勳說:“我說不準,到時候你提前打電話問我。”錦繡點點頭,從倒視鏡裏看看自己,覺得自己晚上看起來還是挺美的,至少少了一些殺氣。她的好些朋友說她一臉殺氣,她原先并不知道為什麽,以為是眉毛的緣故,心一橫把它給剃成了一根細線,就是傳統意義上的柳葉眉,不但有些土氣,配在她有些方正的臉上,竟被人譏諷是女生男相。她是又好氣又好笑,便索性不再去管它,任它長得亂七八糟,反倒有些英俊。後來她讀張愛玲的《對照記》,裏面配有很多張愛玲年輕時候的照片。她還算個标致的人,乍一看是一副知識分子的樣子,看久了卻也能看出一股子殺氣來。她立時明白,也許她和張愛玲一樣,生長在單親家庭,免不了被人欺負,繼母的壓迫、母親的疏離、周圍的是非不得不使她們具有先發制人的勇氣,臉上的微笑得比拳頭更加強勁且充滿力量。她自以為能感受到張愛玲內心更多的東西,比如她的淡漠,她比錦繡更加的淡漠,對周圍的事情漠不關心,看見別人的痛苦會開心,這極其變态,卻又相當正常——別人有了痛苦,她們才會平等。她就着夜色,做出好天真的樣子,說:“也不知張阿姨怎麽會想讓你去。”她其實心裏很明白。他哧哧一笑,說:“還不是想撮合我們。”錦繡沒吱聲,不知是不是在笑話她們的熱情其實是一種谄媚,心裏有些替張阿姨打抱不平起來,想,要不是張阿姨答應過母親要替她找個好歸宿,也不至于這樣看得起他。

送她到門口,張正勳意外地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她“呀”一聲,快速沖回了家。一回到家就接到母親的電話,問:“他跟你聯系沒?”錦繡說:“沒有。”母親還是那句話:“再等等。”她不想告訴母親的原因很簡單,她怕給她的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現在再不比從前,見了面覺得好就是一輩子的好,随時都有“拜拜”的可能,母親是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的,再受不起了。她想一切成了定局再告訴她也不遲,相當于給她一個驚喜。挂上母親的電話,張正勳進來了一條短信,問:“你不喜歡我這樣對不對?”錦繡回道:“不是的,我以前沒有發展得這樣快的。”張正勳說:“快?那怎麽樣才算不快?”錦繡說:“我始終以為,‘欲速則不達’。”張正勳半天沒回她,也不知是不是生了她的氣。她在這邊幹等,等得有些着急,電話突然響了,是蘇九久打過來的,她說:“我本來不想打給你的,我不想打給任何人,但是,我需要說出來,有太多的話壓在我的心裏快要爆炸,把我憋得不成人形。”蘇九久似是哭了,喉嚨裏卡着話,發出來的字含混不清,因為她很少這樣,所以錦繡格外動容,說:“你哭啦?”蘇九久說:“我說過,總有一個人會卡在你的命門上,我相信他就是卡在了我的命門上,像一根生了鏽的圖釘,拔不出來,也摁不下去,只得讓他在那裏疼。”錦繡聽得茫然,問:“他是誰呀?這麽大的本事。”蘇九久說:“你不認識他。現在,我也不認識他了。”錦繡說:“不懂,你用白話文講好不好?”蘇九久說:“意思就是,在他得到我之前,他是一個翩翩少年,在他得到我之後,他是一個衣冠禽獸。”錦繡“哇”了一聲,說:“這時候了,你說話還這麽押韻。”蘇九久頓了頓,似乎想要重組一下語言,她說:“意思就是他翻臉比翻書還快,不給我回旋的餘地。”錦繡說:“你應付得來的,你這點本事還沒有?”蘇九久說:“不,男人和女人,碰到旗鼓相當的對手,輸的一般都是女人。”錦繡說:“‘淡定姐’這次不淡定了。”蘇九久說:“嗯,我在想辦法。”錦繡想,那她是輸定了,如果她無所謂一點,興許還能贏,人就怕較真。錦繡又聽蘇九久說了會兒,關于那男人的單眼皮和掌心紋路,卻一個字也未聽進去,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使她開始擔心張正勳的短信進不來,她急切地想要結束談話,又覺得特別不仗義,逼不得已,耐着性子聽了老半天,也沒聽出什麽名堂。

但是一晚上,張正勳都沒有再跟她聯系,她覺得心煩意亂,睡都沒睡踏實。

第二天一大早醒來,便生出一計,發短信去問張正勳周末要不要參加張阿姨小女兒的生日派對,其實是想試探一下他的口氣。他回複得很快,說:“到時再問我,我有時候會突然有變卦。”她心裏一下子沒了底,看來他也沒多想見她。

下午約蘇九久見面,蘇九久戴着一副大墨鏡,想當然是哭腫了眼睛。她的頭發胡亂用一根黑色皮筋紮着,穿一件純棉暗花紋長袍,渾身都是雨水沖刷過的潮濕的氣味。錦繡很是擔心地問:“你不是有什麽想不開吧?”蘇九久苦笑道:“有什麽想不開,我早就料到我會栽在誰手裏,沒想到竟是他。要錢沒錢,要才沒才。中間段位,最有本事。”錦繡呷了口茶,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安慰人一向不是她拿手的,她問:“下一步打算怎麽辦?”蘇九久扶了扶眼鏡,說:“走一步算一步吧,總會有辦法的。”錦繡說:“我可不相信你會被輕易地打垮,你可是赫赫有名的‘淡定姐’。”蘇九久雙手卡進腿縫裏,頭斜靠在椅背上,說:“那也未必,館子到處都是,哪個男人還在乎你的一手廚藝。”說的語氣倒是很自信。蘇九久從她的藍底碎花的帆布包裏取出一包“嬌子X”,她基本上是不抽煙的,所以抽也是抽勁頭小的煙,只是做個姿勢,煙在嘴裏滾了一圈就出來,斜着肩膀,在濃濃的煙霧後面看起來幽幽怨怨的。她把煙盒扔到錦繡面前,示意她自取,錦繡說:“少抽點,抽煙不好。”一般來說,抽煙的女人總是看不慣其他抽煙的女人,這邊抽着,那邊還說着別人不正經,但若是身邊有女友也抽煙,倒是能玩到一堆,像是有個共同愛好,而這愛好,又往往是一般女人沒有的。錦繡嘴上勸着蘇九久,心裏倒是暗喜,覺得和蘇九久又親近了一些。蘇九久看着煙發呆,說:“他是不抽煙的,但随時帶着煙,帶了那麽幾年,身上自然有了股好聞的煙草味。”錦繡說:“你讓我想起了《小王子》裏的那只等愛的狐貍,那是怎麽寫的來着,頭發和麥田。”蘇九久說:“別在這給我炫耀你的閱讀量了。”她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你和那個張正勳怎麽樣了?”錦繡說:“不怎麽樣,沒啥感覺。”他們的情況,錦繡覺得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日後他倆沒成別人以為是他甩了她,她得先把架子端着,也算是為自己留條退路。她是一個挺要面子的人。哪怕在蘇九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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