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末來得很快,錦繡也沒主動再去問張正勳,只是按照原先的計劃,見了預約的學生。她在做私人家教,也算她的全部職業,她一直不想去找份正式的工作,怕耽誤了她學習的時間,她要考研,關于哲學方面的。

一天下來,她累得夠戗,回家時坐在公交車上睡着了好幾回,剛進家門就收到張正勳的短信,問她在做啥。她說:“剛回家,準備洗個澡。”張正勳問:“你不去張阿姨那邊了?”她說:“不去了,改天單獨請她吃飯。”張正勳說:“那你也應該提前跟我說一聲,害我傻傻地在家裏等了你一天的電話。”錦繡以為他早把這事給忘了,前兩天電話他的時候也沒見他這樣上心。她說:“不好意思,想給你電話又不敢打擾你,怕你在忙,想的是你有空可能會跟我聯系。”他不回她,她又發一條過去,“要不這樣,咱倆自己去吃,前幾次都是你請的我,今天換我請你。”張正勳回過來:“不用勉強你自己,等你哪天有心情了再約吧。”聽他的口氣像是生了氣,錦繡有點急,哄着說:“錦繡知道錯了,正在面壁思過呢。”張正勳隔了一會兒才回複,說:“正在來你家的路上。”錦繡撲哧一笑,想,男人也是要哄的。

他們約在一家肯德基見面,錦繡只請得起他吃肯德基。他肯定刻意打扮過,穿着一件深棕色的風衣外套,人好像拔高了一截,或是他在她的心裏已經開始在成長,慢慢就要覆蓋住她的天。他站在肯德基的門口,看錦繡向他走過去,老遠就伸過手來拉她,似乎為這一動作的發生已經等待了很久而略顯得有些迫切,不免有點粗暴,使人一下子有了一種渴望疼痛的沖動。只可惜是在街上。要不然她會以為他要吻她。是電視劇裏面的情節,落俗套,但又叫人欲罷不能,看完第一集 想看第二集。集集都想有暴力鏡頭,倒不如直接看色情片。但色情片又沒那撩動心弦的感覺。所以說一夜情不适合她。她被張正勳拉着,顯得很局促,說:“餓了吧?我去買吃的。”張正勳把她往後一拽,說:“我還沒有讓女人給錢的習慣。”錦繡一聽他要請客,便把嘴一嘟,說:“我突然不想吃肯德基了。”張正勳說:“想吃什麽?”錦繡說:“我想吃海鮮。”張正勳問:“哪裏有?”錦繡說:“沿着這條路走完,就有一家,看上去味道不錯。”錦繡一早想去那裏嘗嘗,但又覺得太貴,非得哪天有人請了再去。張正勳說:“行,聽你的。”

在去的路上,張正勳一直逼問錦繡這兩天為何不與他聯系,錦繡百口難辯,總不可能告訴他女人被動是一種手段,便不吭氣,讓他一個人在那裏抱怨。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來,用拳頭推了錦繡的肩頭一把,說:“你在傲什麽傲啊?”錦繡說:“我沒有。”張正勳說:“你有。”錦繡想了想,覺得有必要把事情解釋清楚,剛要開口說話,張正勳卻湊過來很近,把她順勢抵在了一棵樹上,幸而路上的人少,不然別人該笑話他們了。他把聲音放得很低,說:“不說這件事情了。”錦繡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裏有太多的東西簡直要把她吃下去(把她吃下去才好呢)。她把臉別過去,嗫嚅道:“不說就不說。”張正勳笑着搖搖頭,說:“你怎麽和別的女人不一樣?”錦繡想,終于找到伯樂了,她就是一個與衆不同的女人。她問:“哪裏不一樣呀?”張正勳說:“傻乎乎的。”錦繡臉一垮,問:“哪裏傻乎乎了?”張正勳說:“牽個你的手還要算時間,以後咱倆做什麽是不是都得算個時間。”錦繡轉身要走,又被他扯了回來,說,“你說啊,是不是?”錦繡掙脫不了他,只讪讪地說一句:“真讨厭。”

飯吃完了他們也不知道應該去哪裏,誰也不敢問,都擔心對方會想要回家。他們牽着手走漫無目的地走,路邊有人擺攤賣盜版DVD,錦繡蹲下選了半天也沒選到自己喜歡的,張正勳只是站在一旁抽煙等她,她仰着臉問他,“你要不要選幾張?”張正勳說:“如果你和我一起看,我就看,行不?”錦繡有些尴尬,這樣的問題最不好回答,回答“好”好像是同意去他家(保不準會發生性關系),回答“不好”又好像是不願意與他往深裏發展。她只得跟他打擦邊球,問:“你家的電視是哪種?”張正勳說:“34寸液晶的。”錦繡說:“那不好看,我不看。”張正勳問:“要哪種才好看呢?”錦繡站起來,腿蹲得有些發酸,一邊用手揉着大腿,一邊說:“要投影才好看,在家裏安裝個投影,就跟電影院看效果一樣。”張正勳摟過她的肩膀,說:“你的,狡猾狡猾的。”

張正勳照例只送她到家門口。家門口的一棵樹一反常态,在春天裏結束生命,撲簌撲簌地一個勁掉葉子,幾片飄在她的頭發上,張正勳替她拿掉,拿掉以後也不扔,大拇指和食指來回轉着它的葉柄。錦繡忸怩着先用左腳尖點點地,又用右腳尖點點地,她想,要是有顆石頭就好了,真不知把腳往哪裏放。張正勳說:“你有沒有什麽想要問我的?”路燈就在他的正上方,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在他的臉上,形成斑駁而跳躍的影子,好似那張臉正上演着一出皮影戲,眉心皺起的川字紋與唇邊深淺不一的胡楂子都在講述着故事。他說:“什麽都可以問。”錦繡知道他是認了真了,打算全盤托出他的老底,卻又不知該從哪裏問起,只是撮了個嘴形,沒有話。好一會兒,張正勳說:“你不問我可要問了。”錦繡如釋重負,連忙點點頭,說:“你問我好了。”張正勳說:“你要不要跟我好?”錦繡倒抽了口氣沒敢放出來,她說:“哪有人這樣直接問人的。”張正勳說:“你說啊,你要不要跟我好?”錦繡說:“我還不是很了解你。”張正勳說:“剛才讓你問我你又不問,現在又說不了解我。”錦繡啞然,想他何苦要把話說得那麽明白,有些事情就跟燒開水一樣,火一直旺着,溫度自然就升上去了,只是需要時間。張正勳含了些下巴,眼窩看起來很深,眼神就要被黑夜徹底給覆蓋住,只能依靠嗅覺去判斷他的情緒,氣氛愈加難以捉摸,他帶着咄咄逼人的氣勢逼近過來,其實一動未動,是在心理上給她施壓。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要跟我好就我好,不跟我好你也得跟我好。”錦繡一下子蒙住了,“啊”了一聲,他說:“你沒說不,算是同意。”然後扳過她的身子背對他,往前推了一把,說,“快回去睡覺。”錦繡一個踉跄,扭過頭去看他,他說,“再看我我就要親你了,才不跟你算時間。”錦繡想,他還有些羅曼蒂克。

錦繡彳亍在樓道裏,其實是在進與退之間無從把握。她上到五樓,又下到二樓,再上到七樓,半天找不見鑰匙,找到了鑰匙捅不進鑰匙孔,終于開了門,沒有來得及開燈,沿着牆摸索着來到窗戶邊,透過乳白色的蕾絲窗簾看張正勳走沒有。街道上空無一人,只剩下一地金燦燦的落葉,剛才他們待過的地方,空出一片,又很快被落葉填滿,偶有風吹過,幾片被卷入空中,起起落落的幾番折騰竟也快碰到了路燈,從象征學的角度來說,倒有些像飛蛾撲火。錦繡看得怔怔的,方才把剛倒抽的那口氣吐出來,一下子身子像洩了氣,重心忽地往下沉,想拽個什麽沒拽住,把窗簾給撕裂了個口子,人順勢癱軟在地上,整塊蕾絲被拉扯下來,墜落在她的身上,心也跟着飄飄然起來。她甜蜜又苦澀地想,不跟他好又能怎麽辦,他是這樣地招人喜歡。

錦繡的母親打來電話,說要晚幾天回來,被邀請去上海、南京、鄭州、長沙、太原五大城市做演講。錦繡說:“你做哪門子的演講?”她母親說:“哎喲,你可不知道,我這次超水平發揮,在大會上的發言都震驚了中央,各城市的代表硬要請我去他們那裏參觀訪問。”錦繡聽完她的話笑得前仰後合,打趣着說:“他們有沒有叫一幫小孩抹着紅臉拿着塑料鮮花夾道歡迎啊?”她母親嚴肅地說:“那可是領導級別的待遇,你這樣說是大逆不道。”錦繡說:“你這不參觀訪問,相當于外賓麽?”她母親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你就等着瞧吧,算命先生說過,我是老來紅。”幸好她母親興奮得忘了問張正勳的事情,不然她還真不知道該不該說,都到這一步了,再瞞下去也沒必要。挂上電話有人揿門鈴,在這樣深的夜裏,門鈴聲格外的響。她想,莫不是張正勳?心跳得快要不行。腦子裏全是一些淫穢的畫面,迅速地閃過,竟然想,今天穿的內衣不成套啊!她戰戰兢兢地問:“誰啊?”

“我,開門。”是女鬼般的聲音。在走廊裏回蕩着。

錦繡打開門,蘇九久對她慘淡地一笑,說:“我給你帶了瓶紅酒來,美容的哦。”

蘇九久什麽也不說,一直喝着那瓶紅酒。也許來之前她是準備要和她說點什麽的,但是現在她只是沉默。她喝完了一整瓶,錦繡在旁邊看着她。見她有些醉了,女人喝醉了要麽很美,要麽很狼狽。她是後者。她盤腿坐在沙發上,頭往後仰,眼淚就順着眼角滑落下來,她也不擦,胸口一個勁地抽氣,像風中顫巍巍的花。猩紅色的沙發襯得她格外的白,白得耀眼,刺痛了錦繡的心一下。錦繡在她的對面坐下,故作沉痛地問:“還是那個人?”蘇九久閉上眼睛,說:“他去了雲南,他說這次要走很久。”錦繡以為她是想他想入了心,瘋起來買醉,有點小題大做,又不好置之不理,手指插進發裏往下梳,說:“又不是不回來了啊。”蘇九久說:“就在剛才,我路過一家超市,那家超市的門口停着一輛雅閣,像極了他的車。我不記得他的車牌號,只記得他車上有一瓶BOSS的汽車香水。那上面也有一瓶。我下意識地走進超市,我的預感很壞,雙腿都有些發軟。果然,我一進去就看見他,他站在酒架的面前,說:‘你喜歡喝哪個牌子的酒?’我才發現離他不遠的地方站着的一個女人是和他一起的。我從上到下地打量了那女人好幾遍,那女人一點不如我,穿着黑色漁網襪,我最見不得穿黑色漁網襪的女人,我竟然輸給了這樣的女人,實在叫人氣憤。我站過去,随手拿起他正在看的酒,我說:‘原來你在這兒,上次你搞了我還沒給我錢呢。’他望着我傻了眼,那女人也傻了眼,轉身就走,他也不知道要不要追,窘得要死。我說:‘一個美麗又有格調的女人,你值得擁有,去追吧。’”蘇九久說到這裏住了口,坐直了身子,跟錦繡要煙。錦繡把藏在衣櫃裏的煙拿出來,點燃一根遞給蘇九久,蘇九久也不抽,只是看着它發呆。錦繡說:“後來呢?”蘇九久看着她,一眼空洞,說:“後來,後來就來你這裏了。”

錦繡洗了澡出來,看見一地的煙頭。蘇九久還是坐在沙發上,手指上夾着煙,在她的周圍繞,她看見錦繡在看她,笑呵呵地說:“像他的味道。”

蘇九久很早就醒了過來,坐在書桌上寫字,寫了滿滿一頁信紙。錦繡逆着光看她,她臉上細小的絨毛被照得晶盈盈的。錦繡問:“你在寫什麽?”蘇九久羞澀地抿嘴一笑,說:“沒什麽。”然後把紙揉成一團扔進桌子底下的垃圾筒。蘇九久說:“我決定離開成都一段時間,很快就會回來。”錦繡問:“去哪裏?”蘇九久說:“有海的地方。我還從來沒有看過海。”

蘇九久走後,錦繡從垃圾筒裏找到那張紙,攤平,發現上面全是一個人的名字,她想,應該是那個人的。

錦繡有那麽一個女朋友,從小一起玩大,表面上親如姐妹,暗地裏相互诋毀,以對方的幸福為恥、痛苦為榮。其實女人之間本就沒有什麽友誼,用他人的傷痛來聊以自慰,是女人的卑鄙之處,也是可愛之處。有一天她收到那女朋友發來的請柬,沒想到她竟先她一步踏上紅地毯。她一直以為自己要比她聰明得多,光從她高考落榜就足以證明,更何況她胖,胖人一般顯蠢相,張愛玲說的。錦繡想不通,打電話問其他朋友可曾見過那新郎,都說沒有。她挂上電話,不敢掉以輕心,腦子快速運轉,想參加婚禮應該穿什麽,定要搶了她的風頭,才可滅了這把妒忌的火。但是,與那純白色的婚紗比起來,時髦的顯得豔俗,休閑的顯得邋遢、文藝的顯得矯情,如同公主遇到了女王、蚊子遇到了蒼蠅,橫豎都不對。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張正勳不忍看下去,他夾了一粒花生放進嘴裏,說:“和我吃個飯就這麽痛苦麽?”錦繡勉強一笑,說:“不是的,一個女朋友要結婚,心裏不是滋味。”張正勳問:“為什麽不是滋味?”錦繡嘆了口氣,用筷子挑撥着菜,哀哀地說:“從小一起長大的,眼看着就嫁人了,有點接受不了。”張正勳說:“看你的樣子,倒不像是因為這個。”錦繡說:“那因為什麽呢?”張正勳收了口,嘴角眉梢都是取笑,不言語倒像是在為錦繡留點臉面。錦繡放窄了眼皮,稍有片刻地僵持,說:“你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對女人倒是很了解嘛。”張正勳擱下筷子,拿起桌上放的煙,抽出一根,用煙嘴在煙盒上敲了幾下,說:“我記得上輩子的事情你信不信?”錦繡驚詫道:“真的?”張正勳說:“是的,我上輩子是個女人,所以我懂女人。”錦繡甩了下頭,說:“你就貧嘴吧,我貧不過你。”張正勳拿出火機點煙,點的時候臉朝一邊偏一些,用另一只手護着火,濃烈的男人味随他口中吐出的煙彌漫開來,混着泡菜壇子裏散發的辛辣刺鼻的酸味,上演着一出“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好戲。張正勳說:“我陪你去吧。”錦繡想,你又不是帥哥。嘴上卻道:“你陪我去又有什麽用?”張正勳指指玻璃窗外,錦繡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定神一看,笑得把嘴角都拉到了耳根,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有些俏皮地皺了下鼻子,說:“你真的是很好的人。”

窗外的保時捷無論何時何地看起來,都那麽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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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來臨,張正勳如約而至。她坐在他的車上,滿臉都是喜慶,張正勳說:“看樣子像是你結婚。”錦繡打了一下他的手,撒嬌的成分居多。張正勳說:“為了不讓你丢臉,我還特地去洗了車、打了蠟,您看什麽時候把這費用給報了?”錦繡說:“多少錢?不但給你報了,還多給你幾個tips。”張正勳說:“一千三。”錦繡信以為真,想這人情欠得太大了,愧疚地說:“其實沒必要的。”張正勳語重心長地說:“我是怕失你的身份。”錦繡見他眼裏藏着笑,才知道被戲弄了,說:“要錢沒有,要命倒是有一條,不過這條命不值錢,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拿去也沒用。”張正勳瞄了她胸部一眼,說:“我看挺有用的。”錦繡漲紅了臉,她最不能忍受別人這樣窺視她的身體,比直接扒光她的衣服更來得下流。她屁股往外挪了挪,假裝聽不懂他話語裏的潛臺詞,臉朝向窗外,風在耳邊吹得呼啦呼啦作響,不知是他車開得太快,還是今天天氣不好。倘若是天氣不好,那麽那女朋友定不會交什麽好運,都說結婚那天天氣不好往後日子也不好,錦繡不承認這是一種“阿Q精神”,但內心确實平衡了些,并且虔誠地向上天祈禱着,上帝啊,快快下雨吧。張正勳伸過手來擱在她大腿上,她穿的複古圓點裙不及膝蓋,指尖正好能碰到一截肉,她的身體頓時炸開了花。她低頭看他的手,她在二十四歲那一年,曾經在日記裏這樣寫道:

“這女人渴望變成一個美男子。她需要選擇一具男子的肉體把自己的靈魂與愛情一并駐紮進去,唯一選擇的标準便是他必須擁有修長的手指。她迷戀手指修長的男人,修長的手指掠過她肌膚的時候她總是會目光渙散,她甚至可以嗅見他們手指縫隙裏散發的迷人的芳香,十根指頭比舌頭更加的柔軟與有力。她不是一個色情的人,但沒有比這更加色情的事了。”這個“她”當然是寫的她自己。用第三人稱寫日記是為了防患于未然,她惟恐有人打探到她的心思,要是誰無意看了,她會一口咬定那是一篇小說。

張正勳的手指雖讓錦繡失望,但也不絕望,至少它具有一觸即發的能力。後來錦繡才知道,這不是手指的緣故,而是因為自己太久沒有被人碰過了,觸覺精神異常敏感,誤以為這是愛情。

天底下哪來那麽多的愛情。都是欲望惹的禍。

保時捷果然為錦繡賺足了面子,那女朋友都不拿正眼瞧她。錦繡積極地應酬,張正勳在一旁小聲地咳嗽,意思是适可而止。錦繡方才有些收斂,找地方規規矩矩地坐下來,對張正勳解釋道:“我以前不這樣的。”張正勳摟了摟錦繡的肩膀,好似讓她放寬心,他都是理解的,他說:“點到為止即可,若一直張揚下去,別人只說你喧賓奪主不會做人。”錦繡覺得他說得是,忙點點頭,說:“教育得對,你就是應該多多教育我,使我也成為一個優秀的、有保時捷的人。”張正勳笑,說:“耍嘴皮你倒是厲害。”他拿着筷子,不曉得該對哪盤菜下手,清湯寡水的,有些倒人胃口。他擱下筷子,說:“真是喜宴變喪宴!就這水準,我開奧迪來就行了,保時捷反而給他們賺了面子,失誤了。”“啊?你還有奧迪?”“嗯,”他說,“一直沒開。你會開車麽?要不你拿去開。”錦繡真想馬上就答應下來。但內心的自尊心不允許她這樣做。該死的自尊。她說:“無功不受祿。”張正勳說:“當然你不能空手套白狼。”她瞪了他一眼,說:“你還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就是想把她騙上床。他說:“那當然,我是生意人嘛。”看來他早就在計劃她。她說:“跟我做生意,你會虧本的。”只是吓吓他,一只紙老虎。張正勳坦蕩蕩地說:“沒關系,生意嘛,哪能沒有風險,風險投資,反而賺大錢。”關鍵還是他有錢,才敢說出這樣的話。她沒錢,只是默然。

那天以後,錦繡一連幾天沒有張正勳的消息,有些悵然若失。可氣最近沒有節慶,可以借故發去一條祝福的短信,以便提醒他她的存在。她看不進書,吃不下東西,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朋友看見她說她的背影很落寞,她只是笑,還能說什麽。蘇九久打電話來,說她在南方,第一次看見了海,海水随時都在改變着顏色,不是我們想象的樣子。錦繡想把自己的事情對她說說,但還是忍住了,只叫她注意身體。蘇九久說:“看着海,覺得一切都不是那麽壞,人只是大自然的一小撮,當然違背不了大自然的規律。”錦繡覺得她講得晦澀難懂,說:“你現在成哲學家了。”蘇九久說:“你以前說我是陰謀家,現在說我是哲學家,人與海,有什麽分別。”錦繡說:“不就有句話叫做‘人心似海’麽。”終于在一天深夜,張正勳突然打電話來,說:“彙報一下你這幾天的情況吧。”錦繡心裏有怨氣,又不能發作,一發作就說明自己在乎他,男人在感情方面是一點不能得志的,得到點志,就得意忘形了,她笑着說:“還是老樣子。”張正勳問:“你想我沒?”錦繡說:“差一點。”張正勳笑笑說:“來我家吧,我想見你。”錦繡有些詫異,看看手表,已經過了十一點,她想說太晚了,但話一說出來就成了“不太好”。張正勳收了笑,正兒八經地說:“你來吧,我讓你知道我是一個好男人還是一個壞男人。”錦繡的意志力正在疾速地崩潰,她想不是他也會是別人。她對自己的這一想法吃了一驚,心裏反問自己,怎麽會是他?他似乎太大了些,雖然一點也不出老,還是小夥子的模樣,風度又比一般小夥子要好些。張正勳見她不說話,說:“二十分鐘之內我見不到你,後果自負。”随即挂掉了電話。

錦繡急忙地化了個妝,換上了米色的碎花裙。在趕去他家的路上拼命想找出去見他的理由來說服自己。結果是,她欠他一個人情,必須還。難道是用肉體還?錦繡不敢想下去,覺得什麽理由都不足以解釋自己的行為。他住在“溫斯萊堡花園別墅”,進去才發現裏面要命的大,竟迷了路。她打電話過去問,張正勳指導着她走。他說:“左拐。”她就左拐。他說:“右拐。”她就右拐。他說:“站在五號樓下面。”她就站在五號樓下面。他說:“我現在是一個狙擊手,一槍就可以斃了你。”她擡起頭,看見樓上的窗臺邊站着一個人,穿一件咖啡色的綢緞面睡袍,臉上的笑似是而非。他對她勾勾手指,說:“上來。”

錦繡進到他家,發現他未開燈,心想糟了,莫不是中了他的圈套。突然頭上一盞燈打向前方,映照在一塊白布上出現影像,她失聲尖叫,說:“你真換成了投影?”張正勳“噓”了一聲,說:“女孩子家家的,聲音這麽大。”錦繡注視着他,心想,挨他的鞭子,也認了吧。他們坐在沙發上看電影,肩并肩,中間故意留着一條縫的距離,張正勳裝着伸懶腰,手在空中劃出個半圓,下落的時候自然就搭在了錦繡的肩上。這樣一來,她就徹底地被圈在了他的懷裏。電影是意大利的《美麗人生》(La Vita e bella),錦繡上回提過這部電影,張正勳把它給記下了。他是個有心的人。錦繡想,不知道他是不是專對她有心。她不敢往下想,一想就生氣,她只會往壞處想,她向來沒自信,盡管有時她會神經質地褪下衣服站在鏡子前長久地打量自己。她的皮膚像半透明的玉,她堅信,歲月要是拿走了這樣的皮膚,就是拿走了她的全部尊嚴。她接近于病态地迷戀自己,又自卑得要命。這些自卑都是過往的男人留給她的。張正勳問她:“幾點了?”錦繡看手腕上的表,說:“十二點半。”張正勳打了一個哈欠,說:“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完不了。”他一直就看得心不在焉。其實她也是。錦繡說:“将近兩個小時的片子。”張正勳拿起遙控器摁下暫停,說:“我餓了,你幫我煮包面吧。”錦繡想,這樣快就要支使她做事情了。據說他是八月出生的,八月出生的人可不能寵。便半開玩笑地說:“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張正勳從鼻子裏冷笑了聲,說:“看來調教你還需要些時日。”

張正勳兀自煮了碗面,吃得刺溜刺溜響,邊吃邊說:“吃完帶你參觀一下我的家。”錦繡這才環視四周,乳白的牆面,中間一條西洋油畫圖案的腰線;象牙白的軟皮沙發,樣式笨拙、老舊,卻皮質光滑,映着吊燈,上面淺淺的褶子竟有些像波動的水紋;漆白的家具,形狀不規則,現代藝術風格,所謂的“概念”派作品;漢白玉花崗岩鋪的地面,泛着青光。本來就大,因到處是白色,顯得更加寬敞,夜裏也是青天白亮的,想是一個人住這麽大的房子,心裏也不免害怕,越亮堂心裏才越踏實。她說:“你這樣喜歡白色呢。”張正勳抽了張紙巾擦嘴,說:“不是我買的,我不喜歡白色,不好打掃。”錦繡思忖了一下,也不知該不該問,手肘擱在桌子上,十指扣在一起,收在耳朵邊,臉輕輕在手背上蹭。張正勳看了她一眼,說:“怎麽了?若有所思的。”錦繡笑,說:“既然不喜歡白色,又到處弄成白色,你這人不是矛盾得很。”張正勳直言不諱的說:“我上一個女人弄的。”她手指不自覺地扣緊了些,問道:“她在這裏住過?”張正勳說:“住過。”她又問:“住了多久?”張正勳說:“三年吧,三年半。”錦繡不知怎的心裏有些吃醋,本不應該吃過去人的醋。她悻悻的,站起來,在客廳裏踱了一圈,用手撥弄茶幾上的圓口魚缸裏的一朵粉白色的塑料蓮花。張正勳看出她的異樣,放下筷子,很認真地說:“你如果真的那麽在乎過去,你就不要和我在一起。”錦繡扭過臉看他,問:“你吃完了嗎?”張正勳點點頭,站起來,說:“走,我帶你參觀一下你未來的家。”錦繡心裏又是驚又是喜,跟在他的後面,心裏的花噼噼啪啪開得響亮。

張正勳領着她去到每一個房間,又走馬觀花一樣的連燈都懶得打開。房間都空蕩蕩的,确實也沒什麽可看。只有他自己的屋子,倒是特地布置了一下,卻也不過是多出了一個衣櫃和床。她說:“你這就是一樣板房,冰冷冷的沒有感情。”張正勳說:“因為少了一個女人。”她想,倒也是,一個大男人哪懂得怎麽生活,還不是将就着來。她注意到他床頭有個玻璃櫥窗,裏面放滿了各種品牌的香水,她情不自禁地走過去,雙腿跪在床上,伸着脖子過去看。她問:“你這兒怎麽這麽多香水?”不知什麽時候張正勳已坐在她的身邊,把玩着她的頭發,她本能地擺了下頭,頭發從他手裏鑽出來。他手又跟上去,揪住它竟用了點勁,她喊了一聲“痛”,一絲笑意爬上他的眼,又稍縱即逝,他湊近她的臉,說:“那些香水的後面有一把槍,過一會兒,錦繡這個人,就再也沒有了。”錦繡屏住呼吸,他的氣息在她的臉上飄,迅速竄入她的身體,像一股水,從上注入下,順着出口流出來。他把她的頭發往後拽了一點,她的臉随之一仰,他就吻了她。

錦繡從未覺得像這般需要一個人。他吻她的脖子,用手去解她胸前的紐扣,才發現她衣服沒有紐扣,便摸索進她的裙子。她穿着拴帶的內褲,他輕而易舉地就解開了它,并不看。她感覺他的手指比任何人的都更加大膽,竟暫時忘記了它的樣子,只感覺其中的熱情,幾乎就要呻吟出來,張正勳說:“你早就想要了對不對?”錦繡一點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一雙醉了的眼望着他,張正勳說:“你的身體可比你的人熱情多了。”錦繡羞紅了臉,把頭低下去,與其說是抓住,不如說是把自己的手擱在他的手腕上,也不往外推,說:“我一直相信一句話,‘通往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真這樣做了,你就得住到我心裏面去了。”張正勳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來,說:“那天橋下的小姐怎麽辦?”錦繡倒是沒想到他這樣機靈,随即又說出另一種擔心,是最為關鍵的:“我還以為,一個男人一旦得了手,就不再會去珍惜這個女人,好多男人都是這樣。”

“那你要不要試試我是不是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他埋下臉去吻她的脖子,親昵地說。

“那萬一是一樣的,我不是吃虧了?”

“那萬一不一樣,我不是也吃虧了?”

錦繡簡直說不過他。姜還是老的辣,錦繡在他的面前,始終嫩了一點。張正勳把手從她裙子裏面伸出來,說:“咦?你那個來了。”錦繡看見他一手黏稠的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張正勳叫錦繡留下來,他說:“不一定要發生什麽,抱在一起睡覺也不錯。”錦繡充滿了愧疚,好似做了什麽對不起他的事情,便答應了他。黑暗裏,錦繡手圈住他的脖子,問:“你喜不喜歡我?”張正勳說:“嗯。”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又問:“你什麽時候喜歡我的?”張正勳說:“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你了。”錦繡納罕道:“我那天那麽醜呢?”張正勳說:“後來也沒好看過。”錦繡半撐起身子,透過綿長的月光看他,嘟囔道:“那你還要?”張正勳伸手把她勾回來,在額頭上快速地一啄,說:“我就喜歡你這自以為聰明的傻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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