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們約在錦裏的一家咖啡廳,咖啡廳的門口有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溪,小溪邊上種着一排植物,錦繡也不知是什麽植物,只見它的葉片碩大,有幾片低低矮矮地伸進溪水裏,幾條錦鯉争先恐後地用嘴去戳它,路邊有幾個老外蹲下來看,向錦鯉丢着魚食。小溪的盡頭有一浣女,穿着深藍色紮染的衣裙,濯洗着一塊染有翔鳳圖案的布,浸在水裏,翔鳳曲着一條長長的身子,活靈活現的,像是随時要一躍而起,她把它抛進水去,又牽回來,再抛出去,再牽回來,反反複複,如同民間的藝術表演。一切都照着麗江的模樣,是嬌俏的小家碧玉,走投無路了在街頭賣藝。咖啡廳放着日本的傳統能劇,曲調忽高忽低的,一會兒把錦繡的心提到嗓子眼上随時可能從嘴巴裏呼之欲出,一會兒給它打在腳底板下面差點踩得一地的心碎,她莫名地忐忑難安,點了一杯蜂蜜綠茶,邊喝邊把吸管咬得很扁,喝完了張正勳還未到,便摸出電話給他打過去,響了半天也沒人接,她背心都急出了汗。電話響起來,她以為是張正勳,一看竟是張阿姨。她清了清嗓子,接起來,嗲着聲音問張阿姨近來可好。張阿姨東拉西扯了一堆,好像在為後面的話作鋪墊,錦繡說:“張阿姨有什麽話你就說吧。”張阿姨有些為難,說:“錦繡,有些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錦繡舔了舔嘴唇,說:“你說好了,我挺得住。”張阿姨說:“最近我聽了一些關于你和張某人的流言,當然我是不相信的,有錢人的是非本來就多,講小話的人都是出于妒忌,但是以防萬一,我還是要先問問你,你沒有去過張某人的家吧?”錦繡堅定地說:“沒有。”張阿姨說:“當真沒有?”錦繡更加堅定的說:“當真沒有。”張阿姨放下心來,嘆口氣道:“其實我當初也是出于好意,那陣子你母親催得緊,我是病急亂投醫,見那張某人條件不錯,也沒把他的底細調查清楚,就介紹給了你,差點誤了你的終身,不過現在發現倒也不遲,不然我怎麽向你母親交代喲。”錦繡說:“發現什麽?”錦繡從窗口望出去,看見張正勳緩緩地向這邊走過來,一只手插在褲袋裏,另一只手随着走路輕輕地擺動,那副樣子,很讓錦繡為之一心動。張阿姨說:“我以前還問過他,說小張,老大不小的啦,怎麽還是一個人啊。張某人說他工作忙,沒遇到适合的。當時我心裏就半信半疑,但又想現在年輕人都流行晚婚,有錢的人更是晚,因為挑花了眼,我于是也就沒追問下去。前幾天,有人看見一個女人從他家出來,一大清早,衣冠不整的,看出是風流了一夜,我想原來這張某人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我馬上差人去查他的底細,一查才知道,原來呀——”張阿姨把聲音壓低了一些,說,“他是結了婚的。”錦繡望着他,他低着頭沿着溪邊走,好像感覺到錦繡的注視,擡起頭來,碰上她的目光,卻有面面相觑之感。錦繡突然恍惚起來,明明他只離着一條小溪,怎麽感覺隔着一片大海。張阿姨說:“他還有個孩子,都快四歲了,他老婆帶着,三四年前回了北京,就再沒來過,他過年才回去看一回,所以,平日裏一點證據都抓不到他的,我們都被他給騙了。”錦繡怆然地說:“嗯,這些都不關我的事,我和他沒有任何關系,我先挂了。”她挂上電話,見張正勳從大門走進來,才幾步路,就走了好些工夫,其實是錦繡實在等不急,迎着站起來,張正勳點點她的肩,說:“坐下坐下,不必搞得這麽隆重。”錦繡坐下,身未動,心已遠,身體軟綿綿地堆在椅子上,靈魂遠遠地飛上了天,俯瞰着他們。她根本聽不清眼前的他在說些什麽,只看見他翕動的嘴,突如其來的一陣心絞痛,說:“我都知道了。”張正勳的聲音收在半空中,旋落不了去,只得去握錦繡的手予以釋放感情,錦繡抽回手,說:“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張正勳說:“我和她早已經分居,我想離了婚以後,再告訴你的。”錦繡茫茫然地站起來,抓起桌上的包就走。張正勳趕上去擋住她的去路,錦繡偏了一點頭,仿佛從未見過他,眼睛裏都是好奇,說:“你太自私了。”他的計劃她略能猜出一二,他以為,等她徹底地愛上了他,就算知道了真相,也離不開他了。但他小看了她,她天真的外表下有缜密的心思,她可以接受他離婚,一紙婚書不過真是一張紙罷了,但不能接受他有一個孩子,因為一旦有孩子,他便不會完全地屬于她。她突然明白了那夜他說的話——你要是太在乎過去,你就不要和我在一起。那時她竟然一點道理也沒悟出來。張正勳自知理虧,手縮回了褲袋裏,退出一步,把身子側向一邊,錦繡頓了頓腳,邁不開步子,張正勳伸過一只手來按住錦繡的手臂,大拇指輕輕地來回摩挲她裸露出的一塊皮膚,他說:“我是愛過你的。”錦繡埋着頭,頭發垂下來遮住她的面頰,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便什麽也不再說,手臂往上擡了擡,使他的手滑下去。他知道留不住她,轉過去背對着她,她徑自離開了。
她走在路上,也不知道應該往哪裏去,成都的天一向都是灰蒙蒙的不見陽光,空氣都披着了顏色,罩在每個人的身上,像活在一個巨大的氣球裏,滾動着走,倒又是一種娛樂活動,漂在水上,人在裏面不停栽跟頭。現在回家還太早,于是她攔了一輛出租,去看蘇九久。很久以後她回憶起那天,她覺得,也許那些話是由張正勳說,結束可能就沒有那麽糟。張正勳很可能會說服她的。
揿了半天的鈴,也不見人來開門,錦繡想蘇九久莫不是出去散步了,剛要走,門便被打開,只開了一個縫,一個男人探出一只頭來,問:“你找誰?”錦繡說:“我是蘇九久的朋友,你是誰?”那男人把門再打開了些,讓開路讓她進,說:“我叫顏子樂。”錦繡一下子反應過來,這不是蘇九久寫的那一紙的名字。
錦繡進了屋,因為是一樓,光線不太好,只見蘇九久側身坐在床上,她旁邊還站着一個人,錦繡走近了一點才看清,居然是安姐。安姐說:“咦,你怎麽來了。”“應該我問你才對。你怎麽在這裏?”安姐朝她使了個眼色,錦繡随目光看過去,只見蘇九久臉上沾着淚,深深地看了錦繡一眼。那一眼有些責怪,又更是感激。錦繡才明白,她是極希望顏子樂知道這孩子的,通過旁人的多嘴,才顯得蘇九久的委曲求全與愛之深切。安姐把這事做到蘇九久的心窩裏去了,反倒是錦繡不懂人情世故。顏子樂并排和錦繡站着,錦繡打量他,他生得好漂亮,像電影裏面走出來的人,帶着菲涅耳燈打在臉上的倫勃朗光,表情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似曾相識,就是說不上來在哪裏見過。她說:“你好眼熟。”顏子樂瞟她一眼,說:“我是大衆臉。”錦繡輕輕地問蘇九久:“你現在好點了麽。”蘇九久把眼淚蹭在衣領上,笑逐顏開,是真正的五月裏和煦的晚風。她嬌羞地說:“好些了。”天哪,從來沒有聽過她這樣的聲音,聽得錦繡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錦繡咧了咧嘴,想說,诶,你正常點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