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蘇九久回來了,她給錦繡帶了一包南方的梅子。她們在寬巷子沿牆邊的茶攤喝茶,兩杯菊花茶不過二十塊錢,茶杯有缺口,也不屑去計較,輕輕地把它轉到另一邊就好。她講她去了一個小鎮,那小鎮叫海門,從成都坐飛機到汕頭,出了機場還得坐一個半小時的巴士到那裏。聽人說那裏有海。有海的地方很多,她只想去人少的,可以清清靜靜地聽海的浪聲。這個說法錦繡不太信,她以為她是文藝片裏的女主角?淨做些無厘頭的事情還以為是充滿了詩意。一定是有情人在那邊,不然跑那麽遠,人生地不熟的,瘋了差不多。蘇九久告訴她,當地的人說,海的顏色是根據天氣的變化而變化的,那天她去的時候飄着雨,海水有些漲潮,死灰死灰的藍,一望無際,卻如一條寬廣的河,突有安身立命的想法。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我要當媽媽了,錦繡。”錦繡剛把一顆梅子送進嘴裏,梅子被制成梅幹,榨幹了水分蘸着白糖,白糖一直往下掉,掉到她祖母綠的棉布裙上,她用手牽起裙子的兩邊抖抖,聽她這麽一說,手把裙子一攥緊提到胸口上,大叫道:“我的天,你未婚生子,以後能上戶口麽?”蘇九久倒是沒想那麽多,說:“應該能吧,說撿來的還不行麽?”錦繡說:“你得想清楚啊,這事情非同小可。生了孩子的女人不值錢。”蘇九久覺得錦繡太過于實現,這本來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要用唯心主義的思考方式去設想與判斷,不過這又與她最初的觀點相悖,她一直就是一個很現實的人,一遇到大事情,就比錦繡現實多了。她說:“遲早也要當媽媽的,早當早解脫。”錦繡說:“那個人知道麽?”蘇九久仰着頭,虛眯着眼,迎着午後沉澱的陽光,生出四月的困頓,眼睛眨慢一些,就有可能睡過去。她說:“這是我一個人的孩子。”錦繡覺得她瘋了,把聲音提高八度,說:“為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生養一個孩子?淡定姐你這次真的太不淡定了。”蘇九久放下頭,看她,那目光裏的堅定竟然讓錦繡心虛,蘇九久說:“錦繡,其實,你一次都沒愛過。”錦繡一怔,說:“你又了解我了。”蘇九久說:“你只愛你自己錦繡,你只愛你愛着的感覺。”她用手支着頭,說:“其實你比我更加不安于世。你渴望得到愛情,又不希望長久,一旦長久,熱情會冷卻,你受不了冷卻,所以你必須在冷卻之前離開。你為此而痛苦萬分,度日如年,夜不能寐,随時都要哭出來假裝打哈欠來掩飾無窮無盡的眼淚,它們都給你帶來傷痕,這些傷痕是你的榮譽勳章,不斷用以證明你的多情無畏,男人看見了,都會心疼地吻你的傷口,并不以為,你是天生的疤痕型皮膚。”錦繡反駁她道:“你知道,都是那些男人離開的我。”蘇九久說:“是你逼他們離開你的。你知道男人都受不了女人對他們太好,你偏對他們好得離譜,一副要為他們赴湯蹈火奉獻青春的樣子,把他們吓壞了。”錦繡不服氣,說:“對他們好,也有錯。”蘇九久說:“你有病你知道嗎錦繡?”錦繡陰沉着臉看她,她把臉湊攏了些,說:“你已經這樣的姿勢很久了,旁邊的男人都在看你。”錦繡扭過頭,果然大家都在對她議論紛紛,她把裙子提得太起來,整片大腿都露在外面,軟塌塌地在椅子上散開,像案板上的肉,不具任何誘惑性。蘇九久看她怏怏地放下裙子,憋着笑說:“錦繡你有強迫症。我也有,他一天不愛我,我的內心就一天不得安寧。像張愛玲小說裏面寫的,‘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掌控之下’。”錦繡舒緩開臉色,這說法她倒能欣然接受,強迫症,抑郁症,孤獨症,歇斯底裏症,如今都成了時尚的寵兒和文藝女的标簽。她跟受了表揚似的,抑制着內心的快樂,說:“也許吧。愛情絕症啊!”蘇九久說:“你和我都介與‘理性’與‘感性’之間,以前我們都低估了自己, 不卑不亢地在夾縫中生存是我們的本事,塞格林是你的偶像不是嗎?那你一定記得他的某一句話,那是寫給我們倆的。”錦繡說:“你現在又成了心理學家了,百變女郎蘇九久。”

錦繡一直在等張正勳的電話,一連三天,他如同消失了一般。錦繡有些拗不住,怕自己主動與他聯系,把他的電話從手機裏删掉,還清除了所有的通話記錄。她覺得他們現在走到了一個關卡,過不過得去是一碼事,另一碼事是——這次的輸贏将決定着他們在今後的戀愛中的地位。誰主動,誰就輸了。蘇九久安心養胎,足不出戶,需要什麽就給錦繡打電話,錦繡給她送過去。其實錦繡真把她肚子裏的孩子當自己的孩子了。

她們身體裏那麽多的愛需要釋放出來,只欠一個機會。孩子很好,可以從側面體現人性的光輝,甚至是一種大愛的精神。她們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男孩叫蘇拾立,女孩叫蘇拾真。蘇九久是蘇家的第九代,名字中間用數表示輩,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據蘇九久的母親說,如不在中間取數,孩子将來會沒出息。這并不是前人的詛咒,而是曾有高僧說,蘇家世世代代做事缺章法,數三教九流之輩,若想登堂入室出人頭地,必得在名字中加了數字,意為“心中有數”。蘇家聽後,立即為剛出生的孩子取名為“蘇一其”,果然,蘇一其不到十八歲,便中了一功名。後來蘇一其的孩子蘇小二,也是十八歲不到便成了四川有名的茶商,據祖譜記載他家的後花園約有175英畝,他只作散步用。也正是他,把在名字中取數立成了規矩,和家法捆在一起,誰敢破便是大逆不道,想滅了蘇家的興旺。當時蘇九久聽了只笑她母親愚昧,但真輪到她自己,還是有點拿捏不準。她受到新舊思想的沖突,半推半就,嫌“十”寫出來不氣派,改成大寫的“拾”,既沒有破規矩,還升了一點格調。錦繡覺得她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因為,單從蘇九久看,即便有個“九”,她還不是照樣亂了章法,她還不信這孩子以後能亂得過她。

錦繡的母親回來了,人黑了,也瘦了,像是下鄉插隊回來的知青,整個被榨得焦幹,木杵杵地往那裏一站,都是蹉跎歲月留下來的一抹觸目驚心的印記。她見人就說,還是成都好,一出去才曉得成都真是好。便說明,這趟她還是吃了不少苦,光是火車來火車去的,這時長加起來就有上百個小時,人都給颠老了。她聽說了蘇九久的事情,炖了只雞去看她。蘇九久家裏人一直在青城山養老,也沒敢告訴他們這件事情,怕是他們接受不了,跑上來同那男人鬧。要是鬧,豈不是在扇蘇九久的嘴巴,本就是她自作孽罪自然應當自己來受。她兀自行事,被單髒了塞進洗衣機也沒力氣洗,躺在床上一動就想吐,好幾天只勉強喝點稀飯。錦繡的母親揾了把她的臉,把她嘴邊的污穢物揾在自己的手絹上,又把手絹對折了兩下,揩了揩眼角的淚,是煽情過了頭,叫人看了想換臺。蘇九久也陪着她把戲演下去,伸手撫摩着她的胳膊,喚了聲:“阿姨。”錦繡的母親說:“別叫阿姨了,叫起來有距離,叫我安姐吧,我看你都不知道我原本姓安。”錦繡的母親原本姓安,叫安若苓,名字聽起來有些小姐氣,實則是從鄉下嫁來城裏的。不過她一點鄉下人的樣子也沒有,她那個年代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卻也僥幸讀到一些書。她父親原本只是城裏一所學校的初中部化學老師,只是家裏有人在臺灣那邊,具體是什麽人,他也搞不清楚,因為搞不清楚便有隐瞞的嫌疑,甚至是通敵,這罪名可非同小可,安若苓的母親立即與他劃清了界限,揭發他曾收聽過敵臺,一個月的隔離審察後,他被下放到鄉下。安若苓是牽着他的衣袖一路颠簸着去的,睡睡醒醒好幾回。末了到家,家只是幾匹磚和幾把竹子,房子要靠他們自己搭。父親搭了兩天一夜,安若苓一直在旁邊幫手,遞點什麽東西,父親踩在椅子上砌磚,往下一看,安若苓踮着腳,把磚頭舉過頭,一雙胳臂不停地發抖,快要有些支撐不住。他父親接過磚,說:“你休息一下,我一個人來就好了。”安若苓搖頭,背着手,他父親說:“聽話,爸爸一個人能行。”安若苓還是搖頭。她父親想,磚竟比安若苓的頭還大。眼淚突然就出來了,伏在牆上哭了好一會兒。父親把書綁在身上偷偷帶了來,一直藏在牆裏,他砌牆的時候特地留了幾個空隙。安若苓時常搭着凳子,抽出磚,取出書都拿來讀。父親看見了,二話不說便拿起掃帚跟着她打,扯着嗓子罵道:“你還要走你父親的路是嗎?這路是好走的嗎?”打不到幾下他便歇了氣,坐在門檻上,雙手插進頭發裏抓撓,他本就年輕,看上去像個失意青年。安若苓過來蹲在他面前,用手撐着大圓臉,肉都往上面堆,眼睛被擠得很小,只剩一對眼珠子冒着光,他望向她,想她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如何能去承載一個時代的苦難。他問她:“餓了嗎?”安若苓點點頭,她父親說:“那我給你下面吃吧。”這樣的生活持續了近十三年,文化大革命沒鬧那麽久,只是他父親再也不想回去了。安若苓就跟着他在黃土地上耗盡了自己的青春,她覺得自己還未年輕,就已經老了。直到遇見錦繡的父親程成。程成很好,才一個月,就給她辦好了回城的手續,還在城裏給她找到一份工作。她也沒給父親講太多,打包好行李就跟着他走,現在回憶起來,就跟逃命似的,父親穿着紅色的背心,背心上都是洞,站在村口,因為長期下田幹活背有些佝偻,安若苓硬是一眼也沒回頭去看,一看就要流下淚來。城裏到底和以前不一樣了,車水馬龍的看得人心發慌,她突然有些理解父親。有好些年她不理解父親,跟他鬧別扭,說:“明明可以回去,為什麽不回去?”她父親只是剝花生下酒,充耳不聞。安若苓這才明白,父親是怕了,這個城市再也不屬于他了。安姐問蘇九久:“幾個月了?”蘇九久說:“快四個月了,害得厲害。”安姐說:“多半是個兒子,兒子才這麽作弄人。”蘇九久蹙着眉,道:“要真是兒子,我倒還不想要了。”安姐問:“為什麽?”蘇九久說:“生下來只會害人。”安姐笑道:“生女兒哪裏好,看看我們幾個,哪個活得像個人樣,好處都讓男人給占完了,你還想生個女兒下來接着吃苦哇?”安姐喂她喝了湯,跟她聊了一些知心話,三下兩下把那孩子父親的名字及家庭住址給套了出來。她在心裏暗暗有了個計劃,也沒跟錦繡商量,商量了也沒用,她是鐵了心地要幫蘇九久讨一個名分。與其說是幫蘇九久,不如說是幫她自己,這事做漂亮了,于她也有好處,有好些人開始在背後說她只是徒有虛名,光有一張嘴皮子,未曾真正地去解決過什麽問題,現在可好,蘇九久的事,正好是她體現自我價值的機會。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安姐一早懂這道理,不然那年也不會先上車後補票,嫁給了程成,程成那麽窩囊的男人,她是瞧不上眼的,跟他,不過也是為了回城。回了城孩子一生,她潇灑地拍拍屁股走人。一走就是十來年,在外面狠狠地風光了一把,好像是要鉚足了勁把青春給追回來。後來玩得差不多了,才來接回了錦繡。錦繡在父親家受不了少的氣,雖不是很看得慣安姐,但也不願意再在父親家裏待,後母的兒子實在是氣人,經常偷她的零花錢,害她一整個夏天沒有吃過一只冰棍。光就這一點,錦繡也要跟安姐走,至少安姐是一個人,除了安姐對她不好,就沒人再對她不好了。

所幸,安姐對她還不錯,也是鉚足了勁,把母愛給補了回來。

錦繡想了無數種可能,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張正勳那夜看了她的身體,不盡如他所意,男人本就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雖說過一些情話,但現在情話大多數都是謊話,可能說的那會兒是有三分真,但時間一久,感情只開花不結果,真亦變成了假。錦繡的胸脯沒他想象中的飽滿,腰也沒他想象中那樣纖細,失望之餘,與錦繡斷絕了來往。本來,像錦繡這般的女子,随處可見,實在是平凡,像無意插在牆角的一株三角梅,未曾精心地灌溉施肥,光就借着陽光,也能一開一大片,見長得很。那麽,他那夜又何必說他喜歡她。說喜歡,錦繡早已習以為常,她連“我愛你”都聽過,最後不也食了言,剛不是說過了,男人的情話都是謊話麽,“喜歡”“愛”都是一些點綴愛情的形容詞,而非動詞。錦繡忖度來忖度去又繞了回去,急得想摔東西。她一夜未眠,無故地生出許多哀怨來,莫名懷念起了那位已故的男朋友,她應該再待他好些的,他再壞,也從沒有這樣地冷落她,一吵架,他總是先打電話來哄她,她不接,就一直打,打到她接為止,有好幾次把他給急哭了,他是拿着命來愛她,他有哮喘,急不得。想到這裏,她竟然覺得他對她從來沒有過二心,居然簌簌地落下淚來,這是他去世以後她第一次為他流眼淚,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不與他人比,人的好總是難以覺出的。清早六點,她急急地坐起來,頭不梳臉不洗,就先打開電腦,輸入中國移動通信的網址,查詢她這個月的電話賬單,這是她唯一可以想到的辦法,找到張正勳的電話號碼。

她猶豫再三,還是發過去一條短信,手指按得飛快:“什麽時候請張阿姨的小女兒吃飯,上次失了約,要是不補上,始終過意不去。”不過五分鐘,張正勳便打過來電話,說:“你張阿姨正在派人調查我。”錦繡摸不着頭腦,問:“為什麽?”張正勳說:“她到處向人打聽我的過去,居然還托保安記錄我每天的作息時間,我還以為,是你讓她這樣做的。”錦繡叫苦不疊,暗罵張阿姨平時不得勁,這時反而幫倒忙,又不得不慶幸他并不是嫌棄她的身體,還好不是因為身體,其他的都有商量的餘地。她半嗔怒道:“我沒有必要調查你,要有什麽疑問,我可以直接問你,你不也給過我機會問,你就這樣平白消失好幾天,我還怕是你把我玩膩了。”張正勳沉默良久,方才說:“我不與你聯系,是因為現在關于我們的流言飛語很多,無論如何,我還是有頭有臉的人,我還未與你怎麽着,就惹得一身騷,實在沒必要。”錦繡一怔,問道:“什麽流言飛語?”張正勳遲疑了下,好似在思量要不要說,錦繡又問了聲,他才徐徐地道:“有人看見你清晨從我家出去,并且,告訴了張阿姨。”錦繡用手扼着脖子,心中暗叫不好,說:“你怎麽說?”張正勳說:“我能怎麽樣,沒有人給我解釋的機會。”錦繡氣白了臉,大聲罵道:“那天我就說我要回去,你偏不讓,看吧,事情要是傳開了,我還怎麽做人?”張正勳冷笑道:“要換作十年前,這倒還真是件醜聞,換作現在,沒人把它當回事,你太看得起自己了。”錦繡揪住自己的衣襟,因為一夜未睡,眼白裏滲着血絲,一道道蜿蜒崎岖,猶如陶瓷花瓶上裂開的口子,随時可能“砰”的一聲四碎開來。她站在窗前,玻璃窗上映着她,又淡淡地重疊着窗外的枯樹枝,錯綜複雜地支在她的身體裏,使身體都像要“砰”的一聲四碎開來,禁不住失聲痛哭。張正勳顯然沒料到她會哭,忙安慰道:“我的意思是,咱倆都是單身,談戀愛光明正大的,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情,沒必要大驚小怪。”錦繡抽抽噎噎的,說:“我母親要是知道了,會殺了我的,她從來都不贊同婚前性行為,她說女人吃虧都是吃虧在那上面的,這倒好,我不是吃虧,是吃了黃連,有苦都說不出了。”張正勳說:“事已至此,你說怎麽辦吧?”錦繡還真不知應該怎麽辦,主動去解釋是此地無銀三百輛,不解釋拖到別人去告訴母親,後來更不堪設想。靜默中,張正勳突然問:“你不會因為這個就要我和你結婚吧?”錦繡愣住了,她從沒有這樣想過,如果說有,也不是現在,現在她只想脫身,但他既然提出來,也可以順藤摸瓜地問下去,把雙方的态度擺到臺面上來,說不定破罐子破摔真能把終身給定下,她嗫嚅道:“我倒是沒想到這個。”張正勳說:“你根本不了解我,怎麽和我結婚?”錦繡止住了哭,用手背揩着眼淚,說:“我一直就在試着去了解你。”錦繡說完就失悔,語氣裏低三下四的成分太多,她才不是硬要綴給他,她不過看他也是個像樣的人罷了。他嘆口氣,似乎作出了多麽重大的決定,說:“下午見一面吧,我把我的過去告訴你,什麽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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