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轉學生梁景成是萬人迷。
他少有來上課,據說他家很有錢,走後門進的大學,不過是來混個文憑。當然也只是據說。從沒有人見過他到底多有錢。他的身世成了一個傳說,越發地吸引女生的關注。錦繡就是其中一個。因她是班長,就有了更多親近他的機會。要考什麽科目都是她打電話通知他,簡直成了私人秘書。原先他并不知道她是誰,連她的電話也沒存,每次打過去,他還會問:“你好,哪位?”弄得她很不了然,說:“下次再不通知你了,氣死人。”梁景成說:“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胖胖的女生。”錦繡一聽這話,氣得渾身顫抖,說:“你憑什麽這麽羞辱我?”“啪”的一聲挂掉了電話。
要知道,“胖”這個字,對微胖界的人來說,是諱莫如深的字眼。能大大方方地承認和笑侃自己胖的人,要麽是無可救藥的大胖子,要麽是根本就不胖的人。錦繡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後者,心理承受能力相當有限。她每每想起他說“你就是那個胖胖的女生”,便有一種龌龊之感。借用此話來鞭策自己,“每日三省吾身”,一日三餐只吃水果和蔬菜,因底子好,也沒把身體拖壞,死扛了兩個星期,人果然瘦些了。人一瘦,穿什麽都好看。以前胖,把胸和屁股脹得圓圓的,現在瘦了,胸和屁股還留在那裏,就成了曲線。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走路的時候,整個人都是一顆有彈力的糖,在地上蹦蹦跳跳,被人喊,一轉身,是漂亮的鯉魚躍龍門。她邁着自信的步伐走到梁景成面前,撩撩頭發,叫他交一張用于圖書證上面的寸照。他說:“上回不上交了麽?還要交?”梁景成是交過一張,但被她私藏了起來。原因是她曾聽過一個關于“虔誠”的故事。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個孝子出遠門,回家的路上,才想到他母親交代他,要他帶一顆舍利子回去。他萬般無奈,只好随地撿起一顆地上的石頭,拿回去騙他母親。他母親拿到石頭,真以為是舍利子,如獲珍寶,放在神龛裏,每日三拜。久而久之,那顆石頭真被賦予了靈性,真成了一顆有靈性的舍利子。她初次聽這故事時覺得好不可思議。這完全就是一個勵志的故事嘛。她被這故事點化,也煞有介事地把他才上交的照片貼在床頭,睡覺前都要對它念一道咒語,“讓他喜歡我讓他喜歡我”。她堅信——只要功夫下得深,鐵棒也能磨成針。後來梁景成真喜歡上了她,在她班裏便刮起了一陣“貼照片風”,一進女生宿舍,人人床頭都貼着一張男生的寸照,不小心看,還以為是遺照。
有一天,她替梁景成領了英文卷子,約他在一家咖啡館見面。終于有了正當的借口見他,她完全是在逼他出來。她威脅道:“你不把它拿去做了,小心你這學期沒分。”他考慮了下,說:“嗯,那麽晚一點,我打了球就過來。”但她還是早早地去了,故意背對着門坐,免得他迎面進來就看見她,好像她在翹首以盼他的到來似的。是汗味先進來的。她曉得他來了,也不擡頭,忘情地做着卷子。他在她的身後站了站,确定是她,才走到她的對面,手裏抱着球,頭發濕濕地粘在額頭上,問:“你來多久了?”“有點久了。”錦繡不看他,咬着筆管,看上去像是被什麽題給難住了。他坐下來,說:“不好意思讓你等了這麽久,每次都麻煩你,改天請你吃飯。”錦繡瞟了他一眼,把手下的卷子按照順序理好,遞給他,說:“給,幫你做了。”梁景成一愣,接過來,說:“你太好了,真的,你真是太好了,不然我等下回家還要自己做,肯定做不完,而且我英文那麽爛,根本做不出。”錦繡喝了一口咖啡,在心裏叫苦,她最不喜歡喝咖啡,更何況都涼透了,從喉嚨一直涼到了心。還得這麽把架子端着,要人以為她是大家閨秀,正好與他門當戶對。她說:“就是怕你來不及做。”說得輕描淡寫的,免得他亂想。梁景成說:“今天有些晚了,我也有些累,急着回家洗澡,要不明天,明天下課,我們去學校後門吃小炒,有一家小炒的味道真不錯。”錦繡心頭一陣狂喜,嘴上卻滿不在乎地說:“無所謂啦,客氣什麽。”
回家的路上,她打電話給蘇九久,電話一通,她就叫道:“成功了成功了,他明天約我一起吃飯。”蘇九久說:“我的辦法不錯吧。”幫他做卷子,是蘇九久給她出的主意。蘇九久的情商很高。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經常在寝室裏開“戀愛講堂”,類似于電臺的《午夜悄悄話》,專門幫人解決愛情中的疑難雜症。“說,你的問題是什麽?”她盤腿坐在床上,偶爾用毛巾包住剛洗過的頭發,在綿長而幽深的月光下,那樣子看上去像一個年輕的會算命的吉普賽女郎。“我愛上了一個花花公子,”造訪者說,“每個女人都愛他,因為他不愛每個女人。人就是犯賤,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你既然知道,又何必來問我呢?”蘇九久詭谲地微笑道,“你不是已經給自己答案了嗎?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那麽,你就驕傲一些吧!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比任何一個女人,甚至比他,更加的驕傲。記住,他打三次電話給你,你接一個。他發三條短信給你,你回一條。就這樣。他遲早會上鈎的,而且會發了瘋地愛上你。”這招很靈,後來那個花花公子果真發了瘋地愛上那個女生。蘇九久在電話裏以過來人的口氣對錦繡說:“淡定淡定,一定要淡定,這年頭,誰不淡定誰就輸。”錦繡嘆道:“你就是淡定姐啊。可是淡定姐,下一步,我該怎麽辦呢?”
“我不是說了嗎?兩個字,淡定。”
說了等于沒說。
第二天,梁景成居然沒有來學校。把錦繡氣得直哭。蘇九久撫着她的背,說:“別急,慢慢來,我們有的是時間。”錦繡抽抽噎噎地說:“我幫他做的卷子都白做了。”蘇九久說:“你說你這人,真是小氣,做個卷子而已,又沒少你幾塊肉。‘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一口氣抱不了個金娃娃’,你急什麽!”錦繡用手背抹着眼淚,不服氣地說:“他總有一天會喜歡我的。總有一天。”蘇九久點點頭,哄小孩兒一般地說:“會的會的,只要你堅持。”
錦繡又堅持了一段時間。直到他再次出現,都是快要放假的時候了。她同他見面,頗有些尴尬,也許只是她的心理作用,他倒是很自然地跟她打招呼,問她最近怎麽樣。她說:“還不是老樣子。”梁景成仔細地打量她,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麽,說:“你怎麽瘦了?下巴都尖了。”錦繡偷笑,終于被他發現了,努力沒白費。她可是經歷了七七四十九種劫難才沒有反彈,忍痛拒絕了最愛的火鍋,最愛的冰激淩,最愛的肯德基,最愛的提拉米蘇,可能還不只四十九種食物。每拒絕一種,都像是在經歷一種劫難。時常把她餓得前胸貼後背,咬着牙把那饑餓感給挨了過去,就是想要賭一口氣。她說:“學習有些累,當然就瘦了。”梁景成挑了挑眉毛,說:“哇噻,你好認真哦。”她淡然地一笑,對他的贊嘆置之不理,好像她本就是一個好學生,認真學習,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梁景成說:“上次說了請你吃飯,一直沒時間,今天有空麽?一起去吃飯好不好?”錦繡沒有馬上答應他,偏着頭想了想,故意要賣個關子,才說:“好吧,反正我也不知道晚上吃什麽。”她在心裏暗自慶幸,幸好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然他這樣突然出現,她豈不是原形畢露。其實她素顏還是挺美的,就是不太精神。一個人一旦習慣了化妝以後,就再也見不得不化妝的時候。她想,蘇九久說得對,要提高警惕,全面戒備,白馬王子可能随時出現。
他請她吃學校門口的小炒。路邊的蒼蠅館子,很寒酸的一處。她并不覺得他是小氣,光是他肯請她,就已經是在纡尊降貴,哪還敢奢望其他的。更何況,一個窮人去高級餐廳吃飯是死撐面子,一個富人去路邊攤吃飯便是有情趣了。她用茶水幫他洗筷子,若不是和他在一起,她是絕不會洗的,她有時候比男人還不講究,掉在桌上的飯菜她總會撿起來吃了,從小就被教育浪費糧食最最可恥,看見那些吃東西要挑蔥花挑蒜挑香菜的人她都想走上去揍他們一頓,覺得他們是不單浪費,還裝腔作勢。她說:“我媽媽以前開過館子,從來都沒有好好洗過碗筷,髒着呢。”吊扇在頭上轉,轉得太慢,猶如一頭垂死的老牛還在敬業地耕着地,盡它最後的一點責。他們都膽戰心驚地望着它,不約而同地幻想着它掉下來絞到他們的頭發,不禁嘆道:“這頓飯吃得真危險。”因吊扇的風力不夠,一頓飯吃得他們汗流浃背,有些狼狽。梁景成看她,大叫道:“呀,你的眼睛怎麽了?你哭了?”錦繡用手一抹,才知道是睫毛膏被汗水弄花了。不是說防水的?但真要洗的時候又怎麽洗不掉了呢?她好納悶,決定再也不要買這個牌子的睫毛膏,害她在他的面前出了洋相。她鎮定地用手指腹去擦下眼睑,說:“沒事,睫毛膏花了。”他像研究她一般,手撫着下巴,說:“咦,你這樣子,好眼熟!”莫非他看出來她長得像明星?從前就有人說她長得像明星。也不知那人是不是在恭維她。一個人看久了,總會有點明星相,因為各種各樣的明星都有,不一定都漂亮。但凡巴着一點明星的邊,說出來都很得意的,哪怕是個醜星。她嘆口氣,假裝很無奈地說:“也有人說我很眼熟,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真是長了一張大衆臉,一點特色都沒有。”他拍手叫道:“呀,對,你好像一只‘功夫熊貓’。”錦繡聽了差點沒有氣暈過去——是指她的眼圈夠黑?還是指她夠胖?只怕是兩層意思吧。梁景成伸過手來,替她擦了一下眼角,說:“好了,好多了。”她對他突然的親密感到意外,怔怔地一笑,說:“謝謝。”
他送她回寝室的路上,他背着手,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得了一種病,是不治之症。”
“啊?什麽病?”錦繡立即聯想到了韓劇。那些賺足她眼淚的狗血的情節,難道就要發生在她的身上?上天要不要這樣厚待她,讓她也同那些漂亮的女主角一樣經歷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情。“不,”她簡直想抱着他痛哭,“你不會有事的。”
“我總是記不住別人的電話號碼,”他有模有樣地說,“哪怕別人打給我了,我也會忘記存,醫生說,這叫選擇性失憶症,沒法治。”
“哦?所以呢?”錦繡在心裏打下了三個驚嘆號,這是唱的哪出?
“所以你再給我一個你的電話號碼,我這就存上。”
“選擇性失憶,從醫學的角度來說,是患者想要刻意地逃避某一段令他痛苦的往事或者某一個令他痛苦的人,所以選擇把它從大腦中抹去,”她表情溫和,訚訚地說,“那麽,你為什麽要選擇逃避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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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景成把手抄進褲袋裏,聳聳肩,說:“我敢說你的馬克思唯物主義辯證法一定學得很好。”
“但願你是在誇我。”
“我就是在誇你。”
兩人就這樣揶揄着走了一路,誰都不肯在口頭上輸給對方。她覺得因為有了這樣一段充滿智慧的對話,他一定會對她另眼相待。至少她從此較別的女人不一樣了吧。
可她簡直忘了,女子無才,便是德。
後來梁景成經常來上課,也不曉得為什麽。但她寧願相信他是因為想要見她。她就越發打扮得漂亮,一天一套新衣服,生怕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從來都揀她後面的座位坐,上課時用筆戳戳她的後背,她轉過去問:“怎麽了?”他說:“無聊啊。”錦繡只是報以理解地笑,安慰道:“堅持住,快下課了。”梁景成說:“那老師好像在不停地對我說,‘睡吧,睡吧。’我真的快熬不住了。”“那你幹嗎來上課,在家睡覺多好?”她甜蜜地想,難道真是為了見我?“我曠課曠得太多,班主任給我媽打電話了。”“哦。”錦繡失望極了。想,別自作多情了。但不一會兒又想,說不定他在撒謊,他就是為了見我。
反正她就是找各種借口去喜歡他,還以為是兩情相悅。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什麽事情也沒發生。是她期待的事情一件也沒發生。她憂悒得像已經失戀,神采不再,一雙眼暗淡下去,像兩口幹涸了的井,望進去很深,陰森森的,是鬼故事裏半夜會唱歌的井,又期待着會招人來聽。蘇九久說:“你既然這樣想他,你就主動跟他聯系吧。”錦繡問:“可以麽?主動聯系他,會不會太不淡定了?”蘇九久說:“找個借口啊,找個借口還不容易。”“什麽借口?”蘇九久湊到她的耳邊,小聲地跟她嘀咕了幾句。錦繡聽得皺起了眉,好嫌棄的表情,“太假了啦,我才不要。”
可還是照做了。
錦繡打電話給梁景成,蘇九久湊在旁邊聽。梁錦成說:“咦?學校又有什麽事?”還以為她又要來通知他什麽。錦繡捋了捋思緒,一字一句照搬蘇九久教她的話,說:“這周末是我的生日,想叫你一起來參加我的生日派對。”
“真的?”梁景成好意外,問,“很多同學都要去麽?”
“當然不是,我只叫了幾個和我玩得好的,你也算一個。”
“哦?你這麽看得起我,行,那我一定來。”
錦繡說:“嗯,到時見。”挂上電話後,她鄭重地對蘇九久點點頭,說:“他來。”蘇九久緊繃的神經這才松懈下來,拍拍她的肩膀,說:“這下就看你的了。”
錦繡是二月出生的人。現在才十月。提前了四個月過生日,要是被她媽媽知道了,肯定會悲恸欲絕地拍着胸口說要折壽。她才管不了那麽多,只要可以見到他,就是叫她去死,她也在所不辭。當然,在學校裏見面不算,一群人圍着,他們只是普通的路人甲和路人乙。
周末那天,她精心地打扮一翻,蘇九久借給她一條水藍色棉布連衣裙,胸口兩條帶子長長的,系成蝴蝶結,走得太快會往後飄,是張開了的一雙翅膀,像“哥倫比亞”電影公司片頭那緩緩升起的女神。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髻,兩側留了幾根下來,風一吹,爬上臉,是“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的美學境界。室友還借給她一根蒙奇奇的手鏈,和一只浪琴的手表,配在一起叮叮當當地響,是曼妙的交響樂,伴随着他們叩響黑夜的腳步聲。隔壁寝室的也發來賀電,并附贈上一包薄荷味的口香糖,萬一接吻要用(基本上是用不上的),吻得一嘴餘香。她感激涕零,無以回報,并着三根手指指着天,發誓道:“哪怕是‘霸王硬上弓’,今晚我也一定把他拿下。”同學們都重重地拍她的背,給她力量,說:“幹!幹!幹!”差點沒把她的肺給拍出來。她咳嗽着說:“一群女流氓。”
約在小通巷的咖啡館見面,文藝女青年鐘愛的地方,時常看見有打扮類似于蘇九久之流的人出沒。關鍵字是:棉布氣質白寬大襯衫、棉麻暗花長袍、砂洗苎麻過膝裙、亞麻面料吊裆褲,是遠看似乞丐、近看似三毛。錦繡對此品味可不敢茍同。但又羨慕可以把它們穿出檔次來的人。那就是蘇九久。蘇九久是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姿态來做着“風花雪月”“紙醉金迷”的勾當。人人見了她,都以為她是從徐志摩詩裏走出來的女子,帶着民國時期的硯墨味與宣紙香;又像是從安妮寶貝書裏走出來的女子,有着不為人知的過去和嚴重的自殺傾向。其實她再普通不過,九年義務制教育,她比誰都讀得起勁,大學還靠獎學金,占盡了社會的便宜。
錦繡等梁景成左等右等老等不來,忍不住打電話過去催。他說:“哎呀哎呀,我忘了,不好意思。”“我上午還發短信提醒過你的不是嗎?”錦繡說得眼淚都快下來了。“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得了選擇性失憶症麽?好多事情老記不住。”“你是單選我的事情記不住。”“喂,說話別這麽酸溜溜的嘛,我現在馬上過來好不好?你們先玩着,最多十分鐘我就到。”錦繡渾身冰涼,心是一顆墜子墜到了海底,上面的水鑽還在閃閃發亮。又等了一盞茶的工夫,梁景成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現在錦繡面前。錦繡憋着委屈,說:“你又遲到了,不是說十分鐘?”梁景成理虧,借口亦是枉然,便慫頭慫腦地在錦繡對面的位子坐下,說:“其他人呢?不是還有其他的同學麽?”錦繡沒按照蘇九久教她的說“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聽說你要來,突然都不來了,不知道是不是亂想了我們的關系”,以此來試探他未來與她在一起的可能性。她把這絕好計策棄之不用,自作聰明地臨場發揮,結合了下實際情況,氣惱地說:“等了你這麽久你都沒來,他們都走了。”“等我幹什麽?我又不是主角?”“你已經反客為主了,”錦繡申饬道,“大家還以為你是看不起他們,所以才遲遲不來的。”把梁景成說得一愣一愣,簡直不曉得怎麽反駁,求饒道:“唉,是我不對,我不應該耍大牌。待會兒買個禮物送你,當是賠禮道歉,好不好?”她下巴一仰眼一白,說:“誰稀罕呀。”
又坐了會兒,兩人都若無其事地呷着茶,實在不曉得說什麽。梁景成建議道:“我們走吧,出去走走,給你選個禮物。”錦繡點點頭,同他一起走了出來。時間已經不早,小巷裏就只有一家小店還開着。梁景成進去挑了一張明信片,綠色的硬紙,上面有鋼筆勾出的一棵樹。他說:“這張你喜歡麽?我選不好。”錦繡說:“都好,我随意,但你得在上面寫點什麽,不然不誠心。”梁景成便向老板借了一支筆,在上面寫話。他捂着,不讓錦繡看,要她背對着他,說:“你看着我我寫不出來。”錦繡便轉身去看店裏其他的小玩意。一爿地不大,不但賣明信片,還賣一些玻璃小瓶子、植物筆記本、書簽和紐扣樣式的耳環,她東摸摸,西搞搞,樣樣都愛不釋手,最後給自己挑了十張一套的印着風景的明信片。梁景成說:“買這麽多幹什麽?”錦繡說:“送給我喜歡的人。就好像,我們曾經一起在那裏旅行。”梁景成說:“那你喜歡的人有點多哦。”錦繡撲哧一笑,開玩笑地說:“水瓶座啊,既專一,又博愛。”“水瓶座?你怎麽會是水瓶座呢?你應該是天秤座才對啊。”錦繡在心裏“哎呀”一聲,裝傻道:“真的麽?原來我是天秤座,我一直都不知道呢。”梁景成不可思議地望着她,說:“哇靠,你不是吧?”“幸好你今天告訴了我真相,不然我還一直被蒙在鼓裏,天秤座水瓶座,都有一個‘ping’的發音,弄混啦。”還好她的反應快,不然被拆穿,以後再沒臉見他了。
梁景成把寫好的明信片給她,說:“回了寝室才能看,現在不行。”“為什麽?我現在就好想看。”“不行,我不好意思。”錦繡心一驚,想,不會是寫喜歡我之類的吧?他送她回學校,一路上兩個人都少言,一會你走在前,我在後。一會我走在前,你在後。她問:“你平時話也這麽少麽?”
“還好。只是有點累。”
“我也是。”
“這樣不好麽?”
“怎麽?”
“就是不說話,會覺得無聊麽?”
“都好。”她的話只說了一半,全句應該是:和你在一起怎樣都好。
到了學校門口,梁景成說:“好了,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咱們就在此別過吧。”錦繡咬着嘴唇,拽着包帶,想,快啊,告訴他你喜歡他。但直到他坐進出租車裏走了,她還一句話沒說出來。她罵自己,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她迫不及待地從包裏拿出梁景成送她的明信片,就着昏黃的路燈看,上面寫着:“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天哪!”錦繡叫道,“這是啥呀!”
錦繡覺得再不可以這樣坐以待斃。再晚,這貨指不定就被別人給搶走了。正所謂“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一聲吼”,一分鐘也不可以等,提起筆來就給梁景成寫明信片。她要把今天買的明信片一張一張地全寄給他,是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心都交給他。光是想想,就快樂得快要暈倒過去。哪怕他還沒有回應她,她都感到快樂。愛與被愛都應該快樂。她一筆一畫地寫道:“梁景成同學,你身上有股好聞的檸檬的味道,我斷定那是汰漬洗衣粉的味道。所以,我也開始用汰漬洗衣粉洗衣服,就好像,随時随地和你在一起一般。”寫完,用筆一下一下戳自己的胸口,仰天大嘆:“太矯情了。”趕緊把它藏進抽屜裏,重新拿張來寫:“梁景成同學,你從雪山走來,春潮是你的風采;你向東海奔去,驚濤是你的氣概。”錦繡想,不對不對,應該是要誇他很高很帥才對。但直接寫他很高很帥未免也太俗了。好像她就是喜歡他很高很帥一樣。不過事實也确實是如此啊。人年輕些的時候,誰不是“外貌協會”的呢?她絞盡腦汁、苦思積慮,想了整整一夜,終于想到了最适合的表達,那就是:“梁景成,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蘇九久看了這張明信片,久久不說話,凝思着什麽,錦繡以為她也是被這句話打動了,摸着她的手安撫道:“很浪漫對不對?我從網上看來的,這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說‘我愛你’,而是說‘在一起’。”蘇九久轉過臉來,說:“我怎麽聽見的不是這樣呢?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說‘我愛你’,也不是說‘在一起’,而是說‘我——養——你’。”錦繡憤怒極了,用食指指着她說:“功利!你這女人實在太功利。功利得我都有點看不下去。簡直是在污辱我心中神聖的愛情!”說完,當晚,就把QQ簽名從“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說‘我愛你’,而是說‘在一起’。”改成了“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不是說‘我愛你’,也不是說‘在一起’,而是說‘我養你’。”改完好幾日,也不見有人出來冒泡泡。以往改了簽名,還會有幾個仰慕者出來留言。現在是一個仰慕者也沒有了。見了她,都唯恐避之不及,好像是寫給他們看,在給他們下馬威似的。
一提到錢,總不那麽親熱了。
給梁景成寄完明信片,錦繡好幾天都提心吊膽的。她後悔得不得了,怪自己太草率,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把明信片寄給他,萬一被他笑話、被他嫌棄、被他看不起,那可要怎麽辦?她一想到這裏,就羞得用手捂住臉,簡直要哭了。但又有種小小的期待,期待他會回應。告訴她,他也喜歡她。這樣的概率也不是沒有。她又不是長得不漂亮。有好些追求她的人都稱贊她是美女,不曉得是不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她的美,是要用別樣的眼光去欣賞。一般來說,理論之外的美,都要用別樣的眼光去欣賞。得先了解她的人,才能了解她的美。卻也是有些悲哀。靈魂是生在身體裏的,又不是生在身體外的。不可能在臉上寫兩個字:好人。她在後悔寄給他明信片之餘,又把剩下的七張明信片一同寄給了他。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要做得驚天動地、氣壯山河。死也要像烈士一般地死,有尊嚴地死。
差不多等了一個禮拜,梁景成才出現。她在走廊裏碰見他,竟有些認不出來,是想得太久,反而想不起他的模樣。他低着頭與她擦肩而過,速速地奔到校長辦公室。錦繡跟着他,在外面等,想等個答案。無非是拒絕。她已經作好了最壞的打算。她的愛,是一顆石頭扔進水裏,“撲通”一聲過後,就沒了聲音。她聽見裏面說:“哎呀,你這個很難辦啊。”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情。又過了一會兒,梁景成才興高采烈地走出來,一眼看見她,說:“咦?錦繡,你怎麽在這裏?”話的後半段軟了下去,想來是收到了明信片。錦繡的手沒方向地亂指,說:“那個,剛好經過。”梁景成只是笑看着她,好像在等她往下說。她低聲地問:“哦,對了,那個,收到了麽?”他“嗯”了一聲,說:“收到了。”錦繡尴尬地“呵呵”笑兩聲,擺擺手說:“你別當真啦,開玩笑的啦,和同學們打賭,真心話大冒險輸了,你別當真。”
“那是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錦繡打了一個結巴,說:“是大冒險。”
梁景成蹙着眉,說:“哦?原來是這樣。但是,我都當真了。”
“那,實在是對不起了,真的,對不起。”錦繡的下巴低得都要抵到胸口了,是真心地想把那些話收回,免得他說出傷人心的話來。
“對不起就完了麽?你算不算是玩弄我的感情?”梁景成往前走了一步,錦繡連忙往後退一步,被順勢抵在了牆上。他分明就是在逗她,她卻毫無還擊之力。瞅着他,低低哀哀地說:“那你要怎麽樣嗎?”
“那就,将錯就錯,好不好?”
錦繡吃驚地看着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問:“你,你說什麽?”
梁景成撇撇嘴,說:“當然我不勉強你,你并不是真的喜歡我,我知道。”
“怎麽會呢?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你。”說完又覺得和剛才說的話有矛盾,不自覺地擺擺手,把矛盾的想法打消掉——這時候了,哪裏管得了那麽多,什麽“淡定是通往成功的道路”“淡定的女人最美麗”都讓它通通見鬼去吧!
“你只寄了八張明信片給我不是嗎?還有兩張呢?你送給其他人了,或是自己保留了。反正你只給了我你的八成,還留了兩成給自己。”梁景成分析得頭頭是道,根本不給錦繡機會去解釋。他說:“我一直沒有打電話給你,是因為,我想等等看,你會不會把最後兩張也寄給我。但是你沒有。你讓我覺得你不夠真誠。”
“天哪,不是這樣的。那兩張是因為我寫壞了,”錦繡話說到此,見他根本就不信任的樣子,便拼命地朝樓外跑,一邊跑一邊斜回身子,說,“你在這裏等我,我馬上就回來,記着,等我啊。”
索性就在今日作個了斷吧。
還好,他在原地等她。
“給。”她大口喘着氣,一額頭的汗,“在這裏。”
梁景成接過那兩張明信片,“這兩張寫得不好,不準備寄給你的,可是你既然懷疑我的真誠,那我不得不拿出它們來當證據。幸好還沒有扔掉,不然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其實,”梁景成一臉抱歉,“算了,沒什麽。”他把明信片翻過來看,上面的字讓他不禁微笑起來。他輕聲讀出來,每一個音節都讓錦繡羞愧難當。她面紅耳赤,用手捂住臉,說:“別念了,求你了。”他拿下她的手,說:“好了,不念了。”又說,“那這兩張一并給我吧,湊個整數。”“嗯,只要你別笑話我。”“不笑話你。”他的聲音裏突然有一種難以言語的溫存。她察覺到了。
他仔仔細細地打量她,她倒也有幾分好看。她這樣的女生,美就美在生得恰到好處,是“增之太長,減之太短”“施朱太赤,施粉太白”,剛剛卡在那個節骨眼上,就那麽巧。走到他旁邊,也還算對得起他。兩人站在那裏,好半天不說話,暮色一點一點爬入走廊,把他們倆也包容了進去,是膠片裏最亮的部分,只有慘淡的一抹影子,和一段纡郁難釋的情事。梁景成問:“要不要去走走?”錦繡擡起頭來望望他,溫順地說:“好。”
後來,錦繡把兩個人的對話一字不差地告訴蘇九久,還頗有些得意的樣子。蘇九久聽了把她的手臂掐得淤青,說:“你怎麽這麽笨。你就說那兩成你自己留着,有本事就讓他自己來拿。跟了我這麽久,一點皮毛也沒學到。簡直要氣死我。”錦繡拍拍額頭,痛心疾首,道:“哎呀,我怎麽沒有想到?錯失良機啊。”蘇九久冷笑道:“本來你是可以反敗為勝的,可現在,你是一點機會也沒有了。你就等着當他的階下囚,把這牢底坐穿吧。”錦繡擺擺頭,揮一揮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