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說:“罷了罷了,此事,甘之若饴也。”

那天他們只是在校園裏漫天目的地走。成都初秋的天已經很冷。是寒氣滲入到骨頭裏,皮膚都是濕濕的,像放在衣櫃裏太久的布,摸上去澀手。錦繡跟在他後面,怕與他并肩直,會緊張得同手同腳。以往也沒有這樣,被他知曉了心事以後,她在他面前就跟沒穿衣服似的,沒有了隐私。他回過頭來看她,說:“你怎麽跟日本女人似的?”錦繡快步跟上去,說:“鞋有些打腳。”他說:“既然這樣,那找個地方坐坐吧。”說着,兩人便在學校東門的荷花池塘邊坐下來。過了開荷花的季節,荷花梗是死去天鵝的屍骨,脖子彎彎地栽進水裏。餘晖中,一眼望過去,密密匝匝的,像經歷了一場劫難,池塘是一顆巨大的琥珀把慘痛的記憶都給困住了。他們看着湖面,都等對方先開口。幸而有人在不遠處大聲地朗讀英文,不然兩人都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迷惘感。良久,梁景成才說:“你應該早一點把明信片寄給我的,我都要走了。”錦繡轉過頭看他,問:“走,走哪裏去?”

“去墨爾本,剛敲定的事情。”

“哦,那很好啊,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好多人想出國,都沒機會呢。”錦繡嘴上說着,思想卻像被什麽給魇住了,蒙蒙的,好一會兒沒了知覺。是別人的說話,不是她自己。

“也許吧。去了那邊還不知道是什麽樣,一切都要重新開始,想想,既興奮,又害怕。”梁景成悵然地說。

“都安排好了麽?那邊的事情。”

“安排得差不多了,就等着這邊簽字。喏,今天校長已經簽了字。”他摸出一張表來給錦繡看,好像要證明他說的是真的。一看到那張表,錦繡才曉得自己這下是徹底無望了,拿着它,手有些輕微地顫抖,好像是醫院的化驗報告,宣布她得了癌症,沒得治了。她說:“很好,多好啊。”頓了頓,問,“什麽時候走呢?”

“下個月一號的飛機。”

“這麽快。也好,早點過去,不曉得那這是什麽天氣,應該是冬天吧?還是夏天?我的地理最不好,哎呀,真是想不明白呀。”錦繡的聲音一路低下去,只剩一絲游離的氣,身子一寸一寸地往下矮,是一株水仙霎時間枯萎,挨不過芳華。她輕聲探問道:“什麽時候才回來呢?”

“四年吧,四年以後回來。當然中途也會回來,春節什麽的總要回來陪家人一起過。”

“哦。”錦繡把表遞還給他,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如果我回來,我就來找你,你會見我麽?”

“當然會。”錦繡望着他,說,“我就是怕再也見不到你了。”索性都坦白了吧,她到底有多麽喜歡他,是比寫在明信片上的更多,更多。

“會見面的。說不定,我還會專門回來看你。不是為了看父母,只為了看你。想你的時候。”他說得半真半假。錦繡只當他是在哄她,漠然地一笑,權當信了。但後來他真的為了她回來,她又不信了。

那是兩個月以後的事情,他們開始談戀愛,在電話裏談。每天上午十點左右,他都會準時電話她,“好像成了一種習慣,聽你的聲音。”“會貴麽?要不然我打給你?”“不用,我這邊便宜。”怕花她的錢,他硬是不給她他的電話號碼。蘇九久很不看好他們的感情。說:“遠距離戀愛,遲早分手。”錦繡不與她争,其實自己心裏也沒錯。她時常覺得,要不是他在墨爾本,他們也不會好起來。也就是說,是他在沒有太多選擇的情況下,選擇了她。若他一旦有了選擇,也就絕不會選她。畢竟兩個人相處的時候太少,感情只是勉強拼湊出來的一幅圖,缺的地方比填上的地方更多。又經不住心理暗示。就算以前兩個人是有那麽點意思,但也不像現在說出來的那麽多,聽着句句都像那麽回事。蘇九久勸她道:“你心裏可要有一個打米碗,把退路想好。他要是在那邊遇到個适合的,肯定立馬就把你甩了。”錦繡嘴上響應着,一副很有城府的樣子,好像吃虧的絕不可能是她,“哼,他的好點心思以為我不知道麽?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只是和他周旋,看他到底耍的是什麽花樣。”她全然沒有了少女的氣度,是市井女人尖酸刻薄的嘴臉,“他找我,無非就是找個精神寄托,一點也不是出于喜歡。他要是喜歡我,怎麽一早不來找我,偏這個時候來找我?當我傻,以為我不知道,那我就當不知道,看看他能和我玩到幾時!我倒是無所謂,條條大路通羅馬,偌大個成都,還怕找不到個好男人?他就慘啰,放眼望去,全是金發碧眼的洋妞,他看上了人家,也只怕人家看不上他。”她瞎謅着,一句也不作數。說出來,只是逞強。末了還嫌不夠灑脫,補充道:“我和他呀,就是你耍我我耍你,蒼蠅耍螞蟻!”蘇九久嘆口氣道:“你若真是這樣想,那就好了。”好像她的心事,全瞞不了她。

梁景成其間為她回來過幾回。第一回 是聖誕節。她以為就要一個人過。寝室裏的女同學都結伴上街去了,她自願留下來看門。自從同梁景成戀愛以後她就不大愛出去,越熱鬧的地方,她越是無處遁形,是一件冷冷清清的舊式月白色長衫,挂在文件櫃裏沒人穿。她躺在被窩裏看小說,梁景成已經一天沒有跟她聯系,她心裏正在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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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接到一通電話,說有她的快遞,叫她到學校門口來取。她想,最近沒有在淘寶上買東西呀。但随即又覺得好像是買過,沖動型消費者,跟猴子掰包谷似的,買了就忘了。經常在網上亂七八糟地拍一堆東西,寄到後拆開她都覺得驚訝,怎麽會想到買這個?一點用處也沒有。她就是那麽一個稀裏糊塗的人,用過的傘永遠不知道放在哪裏去了。馬馬虎虎的性格,常吃了虧,也當是啞巴虧,頂多同人講講,把人講毛了,替她打抱不平,她又挨過來勸人,講好話,時常把自己放在一個很為難的位置,左右迎合着,就是沒有左右逢源。

那日她挂上電話,攏上睡衣趿着拖鞋就去了,一路上凍得鼻流涕淌,碰見熟人,還用粗話和人調侃幾句,最不文明的行為和最不雅觀的模樣,都被他盡收在了眼底。他那時喜歡着她,也都覺得可能。她見遠處伫立一男子,那相貌,那身段,極眼熟,想認,又害怕,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那夢如肥皂泡泡有彩虹的七色,水波一般一蕩一蕩地往上飄,一口氣重了也可能把它吹破,她把腳步都放松了。

他背着手朝她笑,穿一件白色圓領純棉T恤,外套一件寶石藍毛絨開衫,衣服有被陽光照曬過的松松軟軟的幹燥的氣味,是從南半球來的人,帶着海水的藍,把成都灰蒙蒙的天都給漾出了一道碧波,像飛機在晴空劃過的痕跡,久久不散去。他俏皮地對她眨眨眼,說:“怎麽?才多久不見,就不認得我了?”

“你怎麽回來了?”她整個人都是鈍鈍的、矬矬的。

“你不是鬧着要我送你聖誕節禮物麽?實在不曉得送什麽,只好把自己送給你,開心麽?”

她答不上話,只琢磨着眼前這人是真是假。是有些像在夢裏,一顆心還在空中浮游着往上飄。

他見她不語,問道:“怎麽?不開心?”

“不,”她說,“好開心。”

開心得她想放聲哭泣。

“去哪裏呢?”錦繡問。

“只要別在學校,被老師看見我就完了。”他頓了頓,說,“去開個房間,可以麽?”

在去賓館的路上,錦繡滿腦子都是色情的畫面。蘇九久不就說過:“男人不黃,世界滅亡。”他也不是沒在電話裏提過。說得很有技巧:“如果我回來,你可以請假陪我幾天麽?”意思是叫她晚上連學校也別回了。她當時想,答應他,好像她很随便。她從來不是一個随便的人,發展過幾個男朋友,都沒進她的身子,活動範圍僅限在上半身。有好幾次沖動的時候,想到她母親的話,也都按捺了下來——“你不确定他是你的最後一個男人,應當要輕易同他上床,不然分手後想起來,自己居然把貞操給了他,要後悔死。”蘇九久說過:“你一旦同他發生了關系,就意味着同他的關系結束。你拖着他,遲早拖出感情,有一位美國的作家不就說過,‘世界是最持久的愛情,就是得不到的愛情’。”但若是不答應他,只怕他不會回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兒狼。她哄他說:“嗯,陪你。”她知道她不是真的在哄,她不過是在哄自己——“我是在哄他”。

那天他們在賓館的房間裏坐了好久,說些不打緊的話,“澳洲熱麽?”“熱。比成都熱。”“哦,熱啊,東西好吃麽?”“還好,沒成都的好吃,我在那邊,天天想着吃火鍋。”中途有幾次冷場,兩人都只望着彼此心領神會地笑。好奇在電話裏話那麽多,怎麽見了面卻熱情不起來。是一種類似于陌生的感覺。不應該陌生的呀,她不是夜夜都夢見他?夢見他吻她。醒來發現不是真的,還流了一臉的淚。天暗下來,梁景成這才伸過手來握住她的手,緊得出了汗,黏糊糊地疊在一起,有一種不潔淨的感覺。随即了兩個人的身體,又有一種非常刺激的新鮮的感覺。這般年紀,是最瘋狂的的年紀。身體年輕得像是一只北非公牛,看見抖動的事物就會發起攻擊,直到撞得一身傷為止。梁景成問:“看電視麽?”錦繡“嗯”了一聲。他找到遙控器,屏幕“嘩”地亮起來。沒有聲音,只是白晃晃的亮光,像清幽的水從他們身體上流淌而過。他徑自過來吻她。

她笨頭笨腦地問:“你愛不愛我?”

“愛。”

“真的?”

“真的。”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不記得了,我有選擇性失憶症。”

“你總是單挑我的事情忘記。”

算了,在床上談論愛情,永遠不可信。

P.S.在感情上,錦繡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懷疑主義者”。她要是用這種“懷疑主義者”的态度去對待生活,說不定她還可以幹出一番偉大的事業來。偉大的人,無不是先從“懷疑”開始的。只可惜她只用在感情上。一旦用在感情上,這個人便有一種潑婦相,男人往往最憎惡。

翌日兩人晏起。錦繡拉開厚重的窗簾,風灌進來,那感覺糟透了。是一種宿醉未醒的惡心感,罪惡感随之而來。她問他:“今天怎麽安排?”他表示不知道。她說:“去成都周邊玩麽?”他雙手贊同,說:“對,走得越遠越好。”他怕被人看見,他是瞞着他父母回來的,飛機票花掉了他幾個月的生活費,回去還得努力打工掙回來。這一點,倒是讓錦繡很感動,獻身給他也值得。

他們去到成都周邊的黃龍溪古鎮。到了那裏錦繡才發現自己身上沒帶錢。他朝她壞壞地笑,吓她說:“那你要很聽話,不然把你扔在這裏,不管你了。”錦繡知道他不會,也不抵觸他,只裝作怕怕的樣子,滿足他的虛榮心,說:“你別,我都聽你的。”

後來,錦繡每要買一樣東西,他就叫她求他。“求我啊。”聽起來總那麽色色的。錦繡孩子氣地撅着嘴,“不買拉倒。”說着賭氣要走,又被他拉回來,撞到他的身上,是間接的身體接觸,兩人忽地都熱起來,呼吸全亂了。他語氣有些狎昵,說:“咦?你還敢反招?那留你在這裏,讓你自己走回去。”錦繡狠狠地瞪他,一雙眼是兒時玩的溜溜球,抛出的一下閃出五顏六色的光,很快又彈回手裏。直嫌玩得不過瘾。“好好好,算我求你。”心裏卻比嘴上認輸得更早。她望着他的錢使進使出,只恨這裏賣的東西不夠貴。

蘇九久曾說:“男人在你身上花的錢越多,就越舍不得離開你。”剛開始她還總是不好意思花男人的錢,怕對方看不起她,送她一親東西,跟打架似的要她收。聽蘇九久這麽一說,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以前的男朋友同她分手,真是一絲絲的眷戀都沒有。并不是她不夠好,而是在她身上付出得不夠多,就無所謂蝕本的問題。本來嘛,女人花男人的錢,天經地義,她是現在才懂這個道理,錯過了好多段金玉良緣。如今在梁景成的身上去體現,但願還不算太晚。

後來他走。去機場的路上她一直不看他,一看他就要哭。偏偏出租車裏又在放陳升的《把悲傷留給自己》,真是應時應景。他摟着她的肩,說:“等我回來,嗯?”她瞅着他,是一只受傷的鳥看人的眼神,生怕你再傷害它。他心疼地把她裹得更緊,下巴在她的頭發上蹭,說:“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就為了回來看你。”她懂事地說:“好,我等你。”到了機場,他換了登機牌,走過來俯下身,竊竊地對她說:“別給別人,知不知道?你是我的。”她滿臉紅霞飛,羞赧地說:“知道了。”他說:“你看你,臉紅的跟關公似的。”他竟然取笑她,好像她的臉紅與他無關。她故意說:“喲,要回澳洲了,看把你開心的。”梁景成說:“你這人怎麽這樣開不起玩笑?”她說:“你本來就是很開心的樣子啊。”在她看來,他們應該抱在一起哭才對。

他過了安檢,還回過頭來看她。她手裏提着包,把包從左邊晃到右邊,右邊晃到左邊,整個身子也跟着轉,就是要他看不清她悲傷的表情。他打電話過來,半天不說話,兩個人站得遠遠的,只有呼吸的聲音,那麽不無效。他半晌才說:“那我走啦?”

“嗯,走吧。”

他倒退着走,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人群裏,直到看不見她,才輕輕地“吧”一聲挂掉了電話。她轉身,一邊走,一邊哭,用手背抹着眼淚,越抹越多,又接到梁景成的電話,他說:“我知道你在哭。”

她回過頭看,問:“你在哪兒?能看見?”

“不,我感覺到了。”他說,“我也在哭。”

挂上電話,頭頂有飛機飛過,“轟轟轟”沖破雲霧的聲音,是要直直地撞到她的心裏,撞得她血肉模糊。她仰着頭看,好像梁景成就在上面,她用力揮動雙臂,用一種很決絕的姿态。她根本不敢确定,下一次見面,又會是什麽時候。說不定,再也不會見面,世事難料,誰知道後來又會發生什麽。一想到當他回來,她已經嫁給別人,她就又想哭。她喜歡沉溺在她刻意營造的悲傷氣氛裏,被各種可怕的幻想折磨着——她堅信他們最終會分手,比如他的父母不同意,比如他被黑幫追殺,比如他出了車禍失去記憶,反正出錯的總在他,不然不夠悲情。她對愛情過于悲觀,她把這感受對蘇九久講,以為蘇九久會理解她,哪知蘇九久說她是韓國電視劇看多了。還真是“喊你來趕場,你跑來抵黃”。

距離他上次回來十個月以後,他再次回來。又是搞突然襲擊,出現在她沒有防備的時候,又是醜的時候。她上完課回寝室的路上,帶靜電的頭發四處亂飛,“阿拉蕾”式的圓形黑框眼鏡襯得她的臉像飛餅。走着走着覺得有人跟着她,回頭一看,竟是他,手上抱的書滑落下去,散了一地。他說:“你看你,書都抱不穩。”她看着他幫她把書撿起來,遞到她手裏,整個人都無動于衷,像被電擊了,腦袋裏“嗡嗡嗡”地響,咽了一口唾沫,耳朵才像被拔了塞子,聽見了外界的聲音。她問:“你怎麽又回來了?”

“還不是為了看你。”

“為了我?”她說,“我好好的呀。”

他捏捏她的鼻子,說:“你真要我說出來麽?難道你自己還不知道?還不是因為你生日到了,回來陪你一起過。”

“生日?哪來的生日?”一說完立即想到那一回騙他。哎呀,她想,他怎麽全記住了?還真是一個有心的人。她感動地望向他,說:“哦,對,我都忘了,看我這記性。”

“有幾個女生像你這麽傻?”

“別取笑我啦,真是的。”她想,他人都回來了,總不可能給他潑冷水,說不是她的生日。索性就這樣吧。

後來他們去到賓館,要出示兩個人的身份證,錦繡心虛地問:“不是只要一個人的就可以了麽?”前臺服務生說:“對不起,我們這邊不行。”“那只有換一家了,我沒帶身份證。”錦繡欲拉梁景成走,梁景成說:“你帶了的呀,我剛才都看見了,就在你的錢夾裏。”“啊?真的啊?我還以為我沒帶呢。”錦繡硬着頭皮把身份證拿出來,迅速地遞給前臺服務生,然後不停地跟梁景成找話說,引開梁景成的注意力。幸而一切都很順利,他甚至都沒往身份證上看一眼。進到房間,梁景成的臉色陡然一變,把她摁在椅子上,躬着腰,臉對臉,直逼逼地看成她,問:“你為什麽要騙我?”錦繡怔忡,說,“你,剛才看見了?”

“嗯,你拿身份證的時候我看見了。”

錦繡漲紅了臉,摳着手指,認錯道:“是的,我是二月出生的。上回騙你,只是因為想見你。對不起。”

“什麽?二月出生的?”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這麽說,我這一趟白回來啰?”他站直了身子,喃喃自語道,“原來你騙了我這樣多的事情,女人的心機真可怕。”

“什麽‘這樣多的事情’?就只有這一件而已,而且又不是什麽樣原則性的問題,怎麽可以那樣說我呢?”

梁景成點點頭,伸手去拿錦繡的手提包。錦繡屏着氣,好像是要接受他的檢閱,一動就會露出破綻。難道就因為這個事情他要跟她生氣?那未免也太小氣了。騙他,還不是因為喜歡他,他不會連這個都不懂。他拿出她的錢包,打開,變戲法似的抽出一張一寸照片,是他的。他把照片對着她,好像是找到了她的犯罪證據,并且是人贓并獲。他嚴厲地說:“那這件事情呢?算不算是騙了我?其實我剛才看見的是這個,沒想到,一問還問出了其他的問題,指不定再問下去,你連名字都是假的。”錦繡簡直忘記了還有這張照片。自從他們在一起以後,她就把這張照片從床頭撕下來随身帶。是要随時記得起他的模樣。時間久了,難免會淡忘,有時候忘得把眉毛鼻子嘴湊起來是一張別人的臉,再打亂了重來,又成了一張跑焦的照片,只剩下周圍的風景是清晰的。她捂住嘴,讪笑道:“哎呀,原來在這裏呀,我還一直沒找到,害你多交了一張。”她很誇張地擺擺頭,還在抵賴,“我真是太糊塗了,該死。”梁景成捏了一把她的臉,說:“你真是死了的鴨子嘴硬。”把她從椅子上拽起來,一只手摟着她的背,一只手圈着她的脖子,把臉埋進她的頭發裏,撒嬌般地說:“我就是特別想抱抱你。”說得她心裏酸酸的。她慢慢伸出手,沿着他的脊梁來回撫摸,說:“我也是。想你得很。”

那時他們好像是真的很相愛。說給別人聽,無不誇他們的感情好。口口相傳,他們的事情也成了一段佳話,人人都拿來做榜樣,當正面教材來教育好些用情不專的人。

她漸漸也對這段感情産生了信心,一度以為他們可以這樣走下去,到他回來,也還能這樣走下去。直到後來她發現他不對勁,總不肯跟她談未來。好像他的未來已經計劃好了,裏面沒有她。她覺得意外,難道他真的只是跟她玩一玩?他又不是不曉得她玩不起。她曾旁敲側擊地對他說過她的愛情觀,她覺得“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要流氓”,他當時也贊同,只是沒有發表意見。她試探地問過他,等他回來,他們就結婚好不好?他找借口說:“工作都沒定下來,怎麽會想到結婚上面去。”他是連哄都不願意哄一下她。哪怕只是許一個願在那裏也好。不然連等下去的理由都沒有,她又不是王寶钏,苦守寒窯十八年,她的愛還沒有那麽偉大。她為此同他生悶氣,好幾天不接他的電話。她不接,他就一直打,打到他犯了舊病,她才原諒他。想,這人是拿着命來愛我。說說,又覺得他不那麽壞。再作孽,也都不那麽壞了。

如錦繡這般的女人,最容易寬寡別人。在淘寶上買的東西不如意,也從來不打差評。總是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想事情,同別人合着夥來騙自己,覺得這樣換來了別人對自己的尊重,還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對親人、對愛人,與其說是謙讓,不如說是謙卑,生怕被人在背後講壞話,是典型的完美主義者。當然這樣活得也更累,有苦說不出。她同梁景成分手的事情,也自然沒同別人講。一個人去到河邊,抽了三包煙。她以前從來不抽煙,只是突然路過一個煙攤,想試試。有人來搭讪,以為她是小姐,問:“小妞,賣麽?”她白那人一眼,吼道:“賣你妹啊!”她手上夾着煙,仰着下巴,放窄了眼皮望着河面,細細回想梁景成對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句話都像針紮進她的心裏,紮出無數個小孔來,血不住地往外冒,就是結不了疤。梁景成對她說:“其實,有些事情我騙了你。”他坐在床邊,拿着手機,像是剛接過什麽人的電話。她用一張毛巾擦自己剛洗過的頭發,從衛生間裏出來。

“哦,什麽事情?”

“其實。”他望向她,怯怯地說,“我在墨爾本還有一個女朋友。”風在他的背後,把白色的落地窗簾吹起來,屋外的紫色小花朵忽閃忽閃,像不停想往裏探的小孩童的臉。後來她每每一想到他,就是想到這一幕。“去墨爾本之前我們就在一起了。在一起好多年了。她現在知道了我們的事情,鬧着要自殺。”他說,“可是我不能傷害她。”

“哦,還有這種事情?”忽然間,好像所有的迷霧都解開了。怪不得他硬是不給她他在那邊的電話號碼;怪不得每天都是上午十點左右電話她;(只有那時那個女生才不在他身邊?)怪不得他每次回來看她,總怕被人看見。怪不得怪不得,現在想來全是破綻,怎麽一直沒有發現?還是說故意不去發現,怕深入地探尋下去會失去他?她鎮定地問:“還有呢?還有沒有別的事情騙了我?”

“沒有了。怎麽,你不意外?”他好像比她還詫異。難道以為她會哭?

“唔,是有些意外。”她走過來,脫下睡衣,開始一件一件地穿衣服。先是胸罩,咦?怎麽突然小了?老是扣不上。然後是喬琪紗的連衣裙,到頭那裏就被卡住,褪不下去,也拉不下來。最後穿上棕色的丁字單鞋,也覺得有些打腳。怎麽什麽都不對?哪裏出了錯?她疑心着,拿起手提包,徑直走出房間。梁景成追上來,拉着她的手臂,問:“你去哪裏?”

“出去走走,等會兒就回來。”

“我不相信你還會回來。”他哀求道,“你留下,跟我講講,我們應該怎麽辦?”

“我以為你已經決定好了。”她漠然地看他,“你不能傷害她,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她不知你。真的,哪一點都不如你。我和你在一起之後,才發現我一點也不愛她,當初和她在一起,只是因為她感動了我,她送我限量版的帶明星簽名的球衣,她托人從日本帶回全套《多啦A夢》的原版漫畫,她解決了我爸爸工傷賠償和養老金的問題,最重要的是,連我去墨爾本留學的費用,都是她幫我出的。可是,你知道,感動産生不了愛情。那僅僅只是感激而已。”

錦繡簡直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甩開他的手,诘問道:“我的天,你是小白臉麽?”他像被人掌掴,整張臉都憋着勁,憤怒地看着她,說:“是哪一條法律規定,兩個人在一起,只能是女人用男人的錢?就像哪一條法律規定,兩個人在一起,只能是男人和女人!”她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幹笑兩聲,轉身就走。

他倒是也沒追上來。還是氣着。不知道到底是誰對不起誰?她只覺得好笑。愛了好些年,白愛了麽?

她疾步走,老走不成直線,撞到路人身上,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梁景成打電話過來,她一直不接,是要氣出他的病來才好。他死了都不解氣。後來他發來好幾條短信,長長的字,是排成隊的黑黑的小蝌蚪,游進她的心裏,慢慢長大,變成一只一只小青蛙,喉嚨一收一收地叫着,鬧得她心神不寧。

“錦繡,我是真的愛你。老早就開始愛你。只是我不說。那次送你回宿舍,問你要了電話,回家我就想打給你,想想又覺得這樣不對,無論是對我的女朋友,還是對你,都不對。後來你寫明信片給我,我一直沒回你,怕管不住自己,要同你私奔。你這樣的女人,仿佛是南遷的鳥,随時都有遠走高飛的可能,總叫人有些神往。再後來在走廊裏遇見你,我突然明白有些事情上天注定了的,與其作無謂的抵抗,倒不如乖乖地束手就擒,說不定命運還能善待你,看在我們真心相愛的分兒上。”第一條短信在此完。

“但命運從來不會善待壞人。我就是壞人。我既想要你的愛,又想要她的錢。我很直接是不是?我只是想用她的錢來滿足你,這樣也不對是不是?反正我做什麽都已經是錯,還解釋什麽呢?把錯都推到你的身上,更叫你看不起了。”第二條短信在此完。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反省了一下,又發過來一條,證據已經軟了下來,似乎在求她:“錦繡,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我會把這件事情解決好,等我。”

她木愣愣的,把手機放回包裏。坐在路邊的長椅上,看着自己的腳發呆。又過了一會兒,她才站起來,失魂落魄地走回學校。她想,好吧,再給他一點時間。看在他們相愛的分上,再給他一點時間。

她在等待結果的日子裏度日如年,以淚洗面。怕被同學看見,請病假回家休息。她母親憂心忡忡地看着她,不曉得她出了什麽事,眼睛總是腫腫的,還撒謊說是眼線畫花了。問她是不是同梁景成鬧了別扭,她也不說。她是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不曉得是不是被判了死刑。過了好些天,她終于忍不住,打電話給他,他接起來,好像有些意外,她居然會來找他。他似乎把他之前說過的話忘得一幹二淨。那不過是他動情時的诳語,哪裏能去相信?!就她傻。她冷笑一聲,挂掉電話,“吧”的一聲,好像是關電視的聲音,一瞬間屏幕裏的畫面全沒了,她的故事在這裏也就結束了。

那天挂掉電話,她去到河邊,抽了三包煙,一根接一根,手指一空就好像會失去什麽東西。她發短信給蘇九久,說:“他哮喘犯了,死翹翹了。”蘇九久回過來:“啊?就這麽挂了。”

她想,只有他死了,她才繼續精彩地活。

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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