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蘇九久時常想起那個下午,她第一次離許子夏那樣的近,近到可以看清楚他臉上的細紋,原來他的唇邊也有如此多的細紋,她還一直以為他只是一個孩子。也許她從未把他當做一個孩子,不然她也不會如此地為之心動。其實他走以後的那些日子她總是想着他。她有很多男人可以想,她曾經的情人們,在她結婚之後仍然想跟她好,她是一個讓人難以忘懷的女人,最曉得男人心理和身體的敏感區,簡直就是女版的“花花公子”,值得所有女人去尊重、敬仰、崇拜,就算有一天她死了,女人們也該輪流着去她的墳上獻花,以表揚她對社會産生的深遠影響——不是只有男人可以花心,女人一樣可以。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只想着許子夏。因為他孩童般的單純,還是因為他寬闊的外表下藏着一片海,她不得而知。反正,她就是老想着他。後來,在兩個月後的一個下午,當她在街上遇見他和一個女孩走在一起時,她半天也回不過神來,有一種被騙了的感覺,原來他這樣的男子,也同一般男子無異,也是喜歡女人的——就連他喜歡女人,她也是妒忌的。她試探性地問顏子樂,許子夏何時準備成家,顏子樂說:“他從來不對我們說關于他的事情,我以為他會對你說。”蘇九久說:“他幹嗎對我說?”顏子樂瞅了她一眼,說:“因為他跟我說過,你很好,要我好好對你。”蘇九久聽後非但不感激許子夏為她說情,反而覺得許子夏真是多事,說這些話不是把她看得很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就如叔本華說的,“一個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到死為止所能遭遇的一切都是由他本人的事前決定的”。那麽,她是先可恨,才變得可憐。她開始懷疑許子夏以前是不是只是在同情她,她回憶每一個細節,處處都有同情她的痕跡。她現在有産後抑郁症,想到什麽就能舉一反三,越想越壞,最後,她差點哭起來,當然,她說服自己必須要堅持,終有“撥開雲霧見明月”的一天,所以,她總是在笑,有點看誰笑到最後的意思。
顏子樂奇怪蘇九久老是笑,那笑看起來一點也不友好,像藏着一把鋒利的刀。蘇九久很有手段,他不是不知道,當初他們結婚,也是因為蘇九久找來了女子維權中心的人為她撐腰,差點就把他告上法庭。他走到今天不容易,他不想因為她就一敗塗地,只得硬着頭皮娶了她。她倒是不讨厭,不光是對他好,連幫他的親戚好友辦事都是又精心又周到,給他在外面留了一個好名聲。但是,因為她選擇的方式方法有些卑鄙,他總愛她不起來,只是孩子很乖,上天也不算太虧待他。
但他依然跟小薇約會,他把所有的情欲,包括對蘇九久的,都發洩在小薇身上,他不想碰蘇九久,一碰,就代表他認輸了,他絕不認輸。哪怕他已所剩無幾。
有那麽好幾次,蘇九久睡着了,他的手在半空中,透過夜的影子撫摸她的輪廓。她的頭發黑而濃密,直瀉而下到腰際,像有一簾瀑布随在身後,還未靠近,一股宜人的水汽就撲面而來。剛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會情不自禁地把臉埋在她的頭發裏去,十分貪婪地想要把她身體裏的甜蜜掠奪得絲毫不剩,她對他的蠻橫一再妥協,除了妥協她能怎麽辦?把他推倒在地?還是用力咬下他的耳朵?她安靜地任他把她擺弄成布娃娃,或是一只狗(與色情無關,與忠誠有關)。她安靜得像夜晚。夜晚充滿罪惡,又充滿對罪惡的無比寬容。所以她本向就是矛盾體。
四月的時候,許子夏回來,說想看看院子裏的花。蘇九久熱情地領他到院子裏,欣賞她精心栽培的玫瑰,大朵大朵紅豔豔地開在兩邊,中間留出一條石頭小道。除了玫瑰,還種有一些白色薔薇,小朵小朵地綴在院子的三面紅牆上,外面的人只以為是粗俗的人家,裏面的人卻活在隽永的書畫裏。蘇九久認真地教他區分玫瑰與薔薇,說:“玫瑰更妖嬈,薔薇更委婉。”許子夏問:“有沒有一種花,既妖嬈又委婉?”蘇九久想了想,說:“水仙嗎?”許子夏搖搖頭,似乎覺得不是。蘇九久又說:“芍藥?”許子夏說:“也不是。是雛菊才對。”蘇九久想不明白,問:“它是嗎?”許子夏反問:“它不是嗎?”
他們望着彼此的眼睛,糾纏的便不再是問題本身那麽簡單。許子夏含着笑意,說:“嫂子,你又瘦了。”蘇九久的确清瘦了不少,穿着淺黃格子砂洗薄棉的袍子,頭發盤在腦後,幾縷掉了下來,散落在脖子上,她用手輕輕地拽起來塞進發鬓,舉手投足都慵懶得像只剛剛睡醒的小貓。她低下頭,看着他的鞋,還是她送他的那雙鞋,看起來新嶄嶄的,她感到一些欣慰,他把它們打理得很好,說明他還在乎與她之間的情分。她說:“有一天,我遇見你了。”許子夏問:“在哪裏?”蘇九久說:“在街上,鬧市區。”許子夏不可思議地看着她,問:“為什麽不跟我打招呼?”蘇九久說:“有一個女生和你走在一起,我想,你是在約會。”許子夏說:“和我走在一起的女學生很多,但都不是女朋友。”蘇九久偏偏頭置氣地問:“你敢保證你學生不是喜歡你麽?”說完,突然意識到自己露了餡,小聲地罵自己“笨蛋”。許子夏把手插進褲袋裏,說:“騙你的。”蘇九久不明白,說:“什麽騙我的?”她心裏卻很明白,作好了聽許子夏講關于那女孩的準備。許子夏側過身子,順手摘下一朵薔薇,卡在蘇九久的耳朵上,做了個俏皮的表情,說:“關于雛菊,我是騙你的。”
說完,蘇九久越來越不明白了。
總有那麽一個女人,待在一起時間久了便會覺得索然無味,小薇就是那種女人。顏子樂倒是有那麽幾镒想與小薇一刀兩斷,但一想到小薇可能的歇斯底裏,他便打起退堂鼓。他從來不是膽小的人,在他更年少的時候,他讓好些人吃過拳頭,他是動不動就會出拳頭的人,他相信拳頭底下出真理,哪怕他是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很知道怎麽把自己僞裝成紳士。但他總不至于用拳頭來對付小薇,也許在拳頭落下去之前,小薇就已經舉着刀子割手腕了。一想到從她身體裏流出來的血鑽進地板縫裏,怎麽擦也擦不幹淨,他便有輕微的惡心感。他怕那一幕,怕極了。好幾次分手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抑或她只是吼得厲害——“你要是和我分手,我就去死。”但性命關天,還是不要輕易妄動的好。
小薇來找過蘇九久,不單是在未宛的滿月酒上。她總是徘徊在那紅磚牆外面,想着如何扔塊石頭進去,剛好不偏不倚地砸到蘇九久的頭上。她知道蘇九久每天下午都會帶着孩子到院子裏曬太陽,那正是絕好的機會,再好沒有了。但她遲遲下不了手,她總是擔心會不小心傷到孩子,她沒還有殘忍到令人發指的地步,她其實是出了名的好心腸。
直到有一天,她從家裏端來一只小凳子,踩上去後,剛好可以把頭伸進院牆。她望見一大片玫瑰園,她從未見過如此繁複而濃密的玫瑰園,她都看傻眼了。她一直以為蘇九久是優雅的外表下裝着一肚子的草,沒料到她卻笑靥背後更插一枝木簪花。她霎時間覺得很失落,那種失落像是參加一場作文比賽沒有取得名次,她小時候總參加作文比賽,從未取得過任何的名次,現在的心情和那時一樣。她想她的玫瑰怎麽會栽得這麽好啊,如同當年在想班長的作文怎麽會寫得這麽好一樣。她起了歆羨之心,自然不戰而敗。
又過了一些時候,她終于看見蘇九久抱着孩子從屋子裏走了出來。蘇九久穿着鏽紅色苎麻質地的套頭裙,頭發用一張手絹系起來,嘴裏哼着兒歌,手上拿着蒲扇,給孩子送些涼快。小薇恨透了蘇九久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是虛懷若谷的低眉菩薩在俯瞰人世間的七情六欲,簡直是有點高高在上,萬物皆不是她的對手的意思。
她決定把石頭朝蘇九久扔過去,再也不能遲疑。這石頭砸不死人,卻足以解恨。她踮起腳,舉起手臂,動作在半空中卻突然地停住,她像受到什麽致命的打擊,身子一斜跌倒在地上,半天也起不來。顏子樂剛好開車回家,見到她躺在地上哭,吓了一跳,伸出頭來問:“怎麽是你?”小薇擡起頭來,一張臉哭得髒髒的,說:“蘇久頭頭上的手絹,我說這麽眼熟。”顏子樂聽得茫然,問:“什麽手絹?”小薇說:“那是生日禮物呀,怎麽可以給她?給誰也不應該給她呀!”顏子樂聳聳肩,不明白她在說什麽,小薇掀起衣角把眼淚抹幹,從地上爬起來,用手扶了一把散亂的頭發,說:“顏子樂,從此以後,咱們一刀兩斷。”顏子樂冷笑一聲,在心裏說,求之不得。“小薇,”顏子樂叫住她,她充滿期待地回過頭來,以為他會挽留她。顏子樂指指地上,說:“你的凳子。”小薇氣白了臉,把手中的石頭朝他的車砸去,砸了不小一個窟窿。
許子夏來找蘇九久,他帶來了一些肥料,會把玫瑰養得更好。蘇九久說:“還是不要了,天然地養殖才是最好的。”許子夏呷口茶,說:“我哥哥最近還出差麽?”蘇九久端起茶壺,揿住壺蓋,往許子夏的杯子裏注茶,茶溢了些在外面,她拿起一張濕毛巾去擦,欠起身子,用一只手摁住領口,她說:“偶爾會,不過很快就回來了,放不下未宛。”許子夏輕輕轉動茶杯,說:“那就好。”蘇九久笑,跪坐在許子夏的對面,手肘放到茶幾上,用手撐着臉,臉往一邊偏了些,望進院子裏,她說:“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她擡眼望着站在牆頭上的一只鳥,好一會兒不說話,鳥飛走,她的心思也跟關飛走。她好像本就不該屬于這裏。許子夏說:“哪裏不一樣?”蘇九久回過神來,說:“什麽?”許子夏說:“哪裏不一樣?我哥哥。”蘇九久笑而不語,從衣服包裏拿出一個香袋,遞給許子夏。許子夏接過它,提起它頭上的一根紅繩子,看它上面繡着的一朵水紅色玫瑰說:“它好眼熟。”蘇九久摘下系統在頭發上的手絹,攤開給他看,說:“你看像不像?”許子夏一比,簡直是蒙着畫出來的,誇贊道:“你的手真巧。”他把香袋還給蘇九久,蘇九久用手推回去,說:“這是送給你的,老早就繡好了。”許子夏突然想起那個午後來,蘇九久小心掩藏往十字繡的花色,一切都好像發生在很久以前。他把香袋捏在手心裏,心突突地跳,說:“繡得這樣好,就給我了麽?”蘇九久說:“你不也把手絹給我了,扯平了。”
許子夏把香袋挂在窗前,有風的時候,把它吹得老高,它上下蕩着秋千,只見一抹水紅色一近一遠,似是一個擦了胭脂的女子,一仰一合縱情地笑。蘇九久說:“等它不香了,你再找我,我拆開來換香料,我用玫瑰花做的香料,非常之好,簡直可以拿到市場上去賣了。”許子夏巴望着早些見到蘇九久,他喜歡與她一同度過下午茶時光。就算沒有太多的言語,靜默也會讓人打心底裏感到歡喜。下次去的時候,他會帶些點心,黃龍溪的桃片、東門的老婆餅、大慈寺門口的梨酥,他答應了她的。她說她已經好久沒有吃過點心了,怕胖。他知道是沒有人給她買。她帶着孩子,很少上街,所剩無幾的時間,得用來照料花。他說:“下次一定給你帶。”蘇九久抿抿嘴,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卻是有一臉期盼的。他望着香袋,那上面的玫瑰蘇九久頭上也有一朵,他站到它的面前,就像是站到了蘇九久的面前,只是她老不肯回過頭來,留給許子夏無盡的遐想。
可惜香袋太香,令他沮喪。他總不能隔三差五地就往家裏跑。遲早得引起懷疑,雖然他的确是家裏的一分子,他的房間依然空着,蘇九久每天都會把那裏的角角落落抹得很幹淨。但他就是心虛,仿佛寄人籬下的人總怕得到太多的關注。他只好耐着性子等,可真等到香袋不香的時候,蘇九久卻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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