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是個女兒。”顏太太對蘇九久說。
蘇九久難産,生了近十個小時也沒生下來,血嘩啦啦地從下體湧出來,像爆開的自來水管,只是這身體裏的水不夠充盈,沒兩下就旱得裂開了縫,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這縫裏隐藏着巨大的痛苦,這巨大的痛苦正逐漸把縫撐成一個大口子,硬生生地要把她撕裂。她抓住醫生的手,醫生以為她是想要他救她,其實不然,她用盡所有的力氣,央求道:“請你保住孩子。”說完便暈了過去,這一暈就是兩天,所以人都為她捏了一把汗。
蘇九久醒過來,眨巴了幾下眼睛,動了動手指,确定自己還活着,便放心地閉上眼睛把臉往青光的一面一偏又睡了過去。當她再醒來的時候,顏子樂就坐在她的對面,失神地望着她,她在心裏一笑,想他還是回來了,應該說點什麽,又覺說什麽都有邀功的意思,便什麽也沒說。顏子樂見她醒了過來,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該說什麽,就只是那麽相互看着,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局促地輕輕一笑,說:“辛苦你了。”蘇九久沒料到他會那麽說,不知他是出于感動還是出于感恩,拿捍不準他的心态,只好淡淡地說:“那麽遠,你趕回來,才是辛苦了。”顏子樂像是有些動容,把眼光放到窗外的樹梢上,突然站起來,說:“我去給你買點水果。”蘇九久用眼睛反了一眼床頭櫃,床頭櫃上放滿了蘋果、梨、香蕉。顏子樂說:“我再去買瓶水。”
他差一點就投降了。蘇九久望着他的背影想。
所說許子夏現在兼做大二的輔導員,正逢學校大考,忙得不可開交,索性直接搬去了學校。家裏沒了許子夏,也不見得多了份冷清,他在家裏本就若有若無,現在離開,好像是騰出個空地給這新生命以徹底地撒歡。這新生命真是讨人的喜歡,見人總是樂呵呵地笑。
顏子樂給孩子取名為顏未宛,原因是她早早地來到這個世界,顏子樂都還沒有作好當父親的準備。他久久地端詳這孩子的模樣,簡直是同他一個巴掌拍下來的,她不應該是這般模樣,她應該擁有一張陌生的臉及不知出處的五官,每一處相似的部位都是對他無情地控訴及隐形地挑釁。他長時間不說話,表情冷漠,沒有人敢加以安慰,怕他的悲傷一觸即發。但事實恰恰相反,他只不過是在自我譴責,原因是他竟然因為這孩子确實是他的傑作而感到快活,哪怕是一丁點的快我沒有都令他對自己充滿了愧疚感和失望,要知道,原子彈爆炸後留下的輻射,可能傷其終身。所以,在他反省過後,他很快就感到前所未有的恥辱,這恥辱足以讓他擁有驚人的力量把孩子及孩子的母親一同擊得粉碎,甚至消失殆盡,好似要殺人滅口、銷毀證據,把這段羞于見人的歷史從他生命裏徹底抹殺,手腳幹淨又利落,無任何蛛絲馬跡可尋,純粹到可以說服他自己,他從未遇見過蘇九久。
是的,他從未因為一場突然的大雨而想要喝一杯咖啡,他從未拿着外賣的咖啡站在咖啡館的落地窗外看雨打在路面上的樣子,他從未轉身去看咖啡館裏挂着的時鐘,他的手腕上明明就有手表,他只是沒有養成看表的習慣。
就在那時他不經意地看見蘇九久坐在咖啡館的落地窗後面讀一本博爾赫斯的小說集,她穿着淺紫色光澤如絲的苎麻長褂,配着一根纏了兩圈的青色琉璃項鏈,雙腿蜷在沙發上,書擱在大腿上,手摸索着去拿桌上的葡萄。當時他就該走的,他還有一堆事情要去處理,但他卻沒有,他出于對蘇九久的欣賞,拖開眼前的椅子會下,身子側着,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手指波浪似的敲打在桌面上,假裝在看前方。那天他該才能也不做的。他時常想,沒有蘇九久,沒有孩子,他的生命完美如初,一如從前一般,永遠只是做女人們心中那遙不可及的白馬王子。
而如今,他什麽也不是,頃刻之間失去了所有的價值。連掙錢的目的也變得格外茫然。他從來不是逆來順受的人,明白報複的唯一辦法就是對她們冷若冰霜,但現在,他卻對孩子愛不釋手。
他已經好久沒有去過小薇家了,小薇該急了。
滿月酒的那天許子夏回來了,許久未見許子夏,蘇九久竟然覺得他長高了。許子夏想抱抱孩子,孩子卻哭鬧着不肯,只和顏子樂好。許子夏說:“這麽小,她就只認她爸爸了。”說得顏子樂很是驕傲。蘇九久問他:“最近好嗎?也不見你回來。”許子夏說:“很好。”他摸摸孩子的頭,說:“謝謝你給我的工作。”蘇九久覺得他說的話有些見外,說:“哪裏是我給你的工作?”許子夏沒吱聲,蘇九久繼續說:“我才該謝謝你送我去醫院。”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很久,突然俯下一些身子,說:“嫂子,你瘦了。”蘇九久還以為他是要吻她,身子微微往後傾,避開可能的親昵,緊張地看着顏子樂一眼,還好他一心只在孩子身上,根本沒有在意她和許子夏的舉動,若是稍留神一些,便能察覺出什麽來的,盡管他們之間根本沒什麽。蘇九久用手背摸摸緋紅的臉,說:“好像是瘦些了。”其實她懷孕的時候也不胖,從背後看根本看不出來是孕婦。不然許子夏也不會對她有妄想,他又不變态,專門看上肥胖過度的女人。
酒席上顏子樂喝多了,吐了蘇九久一身。蘇九久十分狼狽,剛好孩子也在鬧瞌睡,只得早早地抱着孩子先回家。剛到家換下衣服,就聽銅陵有人回來,她以為是婆婆,卻沒料到是許子夏。許子夏說:“我回來拿點東西去學校。”蘇九久“哦”了一聲,也不知該說什麽好,許子夏問:“孩子呢?”蘇九久說:“睡着了。”許子夏點點頭,走進自己房間,先取下挂在牆上的木頭玩具手搶放進随身的背包裏,再開始大包小包地打理東西,蘇九久依在他的門邊,說:“看樣子,你是不打算回來了,連小玩意都拿走了。”許子夏說:“等需要我的時候再回來。”蘇九久欲言又止,怎麽站都覺得不對,問:“學校的情況好嗎?”許子夏說:“很好。”蘇九久覺得這樣一問一答沒意思,轉身回到客廳裏,給許子夏泡了一杯茶,就擱到茶幾上,許子夏提着行李往外走,蘇九久叫住他,說:“茶喝了再走吧。”許子夏沒應聲,蘇九久跪在茶幾前對着杯子吹了吹熱氣,又擡起臉來望着他,她的臉在升騰的霧氣後面看起來如夢似幻。她說:“茶是上好的龍井,你最喜歡的茶。”
許子夏端起茶杯,站在庭院裏,庭院裏的植物處于休眠期,蘇九久說:“夏天的時候,這裏會是玫瑰園。”許子夏向往地說:“你把家弄得真好。”蘇九久聳聳肩,說:“他不一定喜歡,他從未提過關于花的事情。”許子夏說:“不一定非要讓他喜歡。”蘇九久看向他,四目相對,頓時沒了言語,一下子沉靜下來,下午總是很沉靜,鄰居們都在午睡,什麽聲音都沒有,一切都靜止不動,像一潭深不可測的湖水,越是靜,越是引人入勝。
許子夏喝了一口茶,滿嘴的芳香,不由得感嘆:“真靜啊。”蘇九久不開口,只是略微點頭,她很怕打破這樣的沉靜,她對沉靜總是很着迷,盡管此時她的心底響起了最動人的旋律。許子夏看着手腕上的表,說:“時間不早了,我要走了。”蘇九久把臉移到別處,交叉握住雙手,好像不忍心看他離去的畫面。“嗯,再見。”她說。
許子夏走了兩步,又轉過身來,他說:“有些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有些事情,你也許不知道更好,但是我覺得,這樣對你不公平,我的意思是,有一個女人,她出現在今天的酒席上,她是不該來的,哥哥無法讓她走。”許子夏中間頓了頓,看着她的表情,她什麽表情也沒有,只是慢慢轉回臉看他,他說:“所以,他只得讓你走。”蘇九久把他的話在腦子裏過了好幾遍,才反應過來,說:“哦,怪不得吐我一身,故意的呀。”許子夏往前走了一步,想知道她是否要哭,他可以把肩膀借給她,任何的時候。但是她并沒有想要哭,她淡淡地問:“她叫什麽名字?”許子夏說:“小薇。”
蘇九久從來都是知道小薇的,她只是不說。她見過那女人一面,在超市裏,她站在顏子樂的旁邊,重心放在一只腳上,斜倚着酒架,模樣已經很模糊,只記得一雙腿擠在黑色漁網襪裏,肉太多從洞裏漏了出來,好像是這襪子本來不是漁網的,而是被她給撐開的。想到這裏,她不禁笑起來。許子夏見蘇九久在笑,那笑在他看來無疑是對痛苦的掩飾。他走上前,伸出一只手來想要觸摸她的靈魂,她的靈魂一定在她鎮定的外表之下泣不成聲。他說:“別這樣,你的樣子讓我害怕。”蘇九久說:“那我應該什麽樣子呢?”許子夏沒有說話,他居然有一些希望她哭,她一哭,他便可以把手指放到她的臉上,愛憐地劃過她的心上。但她始終在笑,悲傷的人不應該笑,那總是認人覺得更加悲傷。她說:“謝謝你告訴我,我沒事。”許子夏垂放下他的手,有些沮喪地問:“為什麽不離開他呢?”蘇九久搖搖頭,說:“你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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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孩子嗎?”
“你不明白的。”
許子夏沉默了片刻,臉色陰沉下來,說:“難道,是為了錢?”
蘇九久模棱兩可地笑了笑,說:“你哥哥這麽告訴你的?”
許子夏忽然醒悟過來,說:“不是。你是為了愛。你愛他,是不是?”
蘇九久不置可否。
許子夏花了一些時間來平靜自己。這是他最不想得到的答案,這答案比一切的陰謀都來得迅猛。愛情總是要人的命。她命都可以不要,更何況是尊嚴。他說:“有些話也許很殘忍,但是你必須得聽,每個人都得有知道真相的權利。他以前親口對我說過,要不是因為孩子,他永遠也不想再見到你,永遠。”蘇九久用手捂住他的嘴,把臉湊近他,說:“噓,小聲點,孩子醒了。”
許子夏離開後,很長時間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