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許明明像個男孩的名字。當林立夏第一次聽見時,以為是隊裏來了個男生。他走到村口去接她,等了老半天也不見有人來,急得不行,飛快跑回生産隊,推開公社書記的門就大叫道:“不好,許明明做了逃兵。”書記端着盅蓋上印有桃形的“忠”字的知青茶盅,手往一邊指,說:“看你接的什麽人,人都坐這兒了。”林立夏一看,在書記的旁邊坐着一個人,嘴裏叼着幾根鋼別子,手指梳着頭發,把頭發沖天紮得老高,又一根一根地把鋼別子別在耳朵邊的碎發上,動作慢條斯理不緊不慢的,是一種見過世面的從容。他望着她傻呵呵地說:“哦,原來是個女人,怪不得錯過了。”

許明明是這個隊裏最漂亮的,獨樹一幟,梳着沖天的“獨茅根”,走齊魯來大步大步的,人看起來倍兒精神。她被安排在一個老農的家裏,分得一間小偏房,她把房間收拾得跟城裏一樣,在玻璃都破了一大半的窗戶上挂起打了一圈荷葉邊的粉色格子布窗簾,處處都是從十裏洋場帶來的散發着花露水香味的品格和格調。人人都想要來巴結她,不為什麽,只為和她待在一起有檔次。她是上海來的,這個隊裏上海來的沒一兩個,她時常跟他們說上海話,大家覺得特好聽,嗲聲嗲氣咿咿呀呀的,可有意思,其實她是在罵人,罵這裏的環境像狗屎。三年前,她可是當春游一樣迫不及待地下了鄉,結果,一切都不是她所想。她寫了好多信回家,求母親提前退休,讓她頂替回去,但她母親實在太年輕,沒有那麽年輕就退休的道理。久而久之地,她也就習慣了,或是認命了,只不過三天兩頭就往家裏跑,一跑回去就裝病不肯再下去,隊裏沒辦法,只得把她調到更遠的地方,看她往哪裏跑。她現在被調來這裏,比她以前待的地方條件更差,她欲哭無淚,倒也不再自艾自憐,人總能在艱苦的環境下創造奇跡。她也是,只不過沒把創造孩子當奇跡。

林立夏愛來找許明明聊天,許明明可不待見他,她是頂記仇的一個人,他說她是逃兵,她可一輩子記住了。林立夏這人笨,看不來臉色,許明明好幾次拿掃帚掃地掃到他的面前,他也只是往後退,一退再退,最後退到門外,等她地掃完了,又拍拍衣服上沾染的灰塵說說笑笑地走進來,像個沒事人。也許他是在裝笨,據說他上初中那會兒,連續三年考第一,往往越聰明的人,表面上越是愚笨。她在心裏提防着他,其實完全沒有必要。他是真喜歡她,只想能夠多看她,可不知什麽時候她又會被調走,如同意外撿來的錢財,心裏總不踏實。有一天,許明明從廁所裏出來,見林立夏坐在天井裏讀報紙,她翻了一個白眼,說:“你怎麽來了?”他擡起頭,把報紙抖抖合上,說:“今天場部放電影,一起去。”許明明把手背在背後,手裏捏着一團草紙,說:“你先走,我随後就去。”林立夏說:“我等你吧,路上有個伴,好幾裏路呢。”許明明說:“我要把飯溫上,你先走。”林立夏執拗地說: “我幫你吧。”許明明有些央求他的語氣,說:“你先走吧,我還有點事。”林立夏不太識趣,徑直走過來,說:“我幫你溫飯,你先去洗把臉吧,幹了一天活,臉都花了。”許明明聽得怒火中燒,大叫道:“你怎麽聽不懂人話,死皮賴臉的鄉下待久了是不是?” 林立夏愣在原地,他沒料到她會說出這麽惡毒的話,轉身把報紙擱到板凳上,默默地跨出門去。許明明見林立夏離開才松了口氣,趕緊把手裏攥着的草紙塞進竈臺裏,免得被同屋的老農看見,那是些帶經血的紙,老農若是見了,不但尴尬,還會大罵道:“我的祖宗啊,見了女人血,三年不轉運,晦氣死啰。”

那晚的電影是《紅燈記》,許明明看了無數遍,所以,她嗑瓜子嗑得比看電影起勁。她的眼睛不老實,左右到處瞟,她是在找林立夏。她想着待電影完了,就快步走到他的前面去,他肯定會叫住她,要求與她同行,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樣。她會屈尊将貴地假裝很榮幸,跟他笑眯眯地說些有的沒的。她自覺今日說的話有些重,想要挽回一點局面。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很在乎林立夏,她第一眼見到這個穿海魂衫的少年便覺得可親,因為上海的知情都流行穿海魂衫,見到他,好像又見到以往的夥伴們。電影到一半,許明明摸索着去上廁所,才發現林立夏坐在最後一排,和旁邊的女知青聊得正酣,她突然覺得再沒有必要去找他。他也許根本就不在乎那幾句重話。回去的路上,剛巧林立夏與她走的同一條路,她大搖大擺地從他身邊走過去,他也沒叫她,她佯裝回頭找人,他只顧着和同伴說話,看也沒看她一眼。她從包裏摸出最後一顆瓜子,送到嘴裏嗑得一聲響,把瓜子殼“呸”地吐到地上,林立夏手抄在褲包裏,就走到她的前邊去了。

林立夏再也沒來找過許明明,許明明漸漸地就把他給忘了。有一天她上山去砍柴,不小心碰到了漆樹,沒一天的工夫臉腫得跟饅頭一樣,好多天也沒有消下去。北京來了個攝影師,要拍知青的生活,見到她,拍手叫好,舉起相機就不肯放下,說:“這個好,別人一看你臉這麽胖,就知道知青的生活水平不錯。”她拗不過他,讓他拍了幾張,他答應多洗一份給她的母親寄去,她母親收到照片,到處給人看,說:“組織真有遠見,把她分配去了那裏,還挺适合,人都胖了一大圈。”殊不知,許明明過敏得越發厲害,已經開始癢痛起來,忍不住去撓,一撓就紅,整張臉像炸開了花,她氣得捂着被子哭了一下午,不去勞動,工分也不掙了。

有人敲她的房門,她有氣無力地問:“誰?”外面的人說:“我帶了瓶藥來,塗到臉上,一天兩次,很快就會好起來的。”許明明掀起衣角抹了抹眼淚,打開門,門外站着的是林立夏,林立夏說:“以前我也過敏過,擦擦藥就好了,沒事的。”許明明感激地看着林立夏,說:“不是說,村裏沒有這藥了嗎?”林立夏說:“那還不簡單,別的村有啊。”許明明突然想起昨天林立夏曠了一天工,人把他尋遍了也沒尋着,書記氣急了,扣了他不少的工分。原來他是給她買藥去了,她隐約覺得事情是這樣的——那得走多遠的路?林立夏把一個軟皮的藥膏遞給她,又從綠色的帆布挎包裏摸出了一包棉花,說:“給你,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記住別曬太陽,也別吃生辣的東西,再癢也別去撓。”許明明重重地點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心裏很不是滋味,看着林立夏的背影,想,還是再等等吧。至于等什麽,她也說不清楚。

嚴振良告發林立夏把手抄本的《牛虻》夾在《毛主席語錄》裏面看,林立夏打死也不承認。嚴振良把所有的知青都召集到公社書記的秘室門口,想讓大夥一起來批鬥他,他不無得意地說:“這家夥都被我抓了個現形,看他還有什麽好賴的。”書記摸出一根煙點上,在青藍色的煙霧中虛起眼睛看他,說:“什麽時候的事啊?”嚴振良說:“我中午經過他們田裏,他就坐在那裏看,看得可用心了,以前政治活動,叫他學習《毛主席語錄》,也不見他這麽用心,還和其他人打撲克牌,勸他他還強詞奪理地說他在進行腦力勞動。”

書記忍着笑看了一眼林立夏,林立夏坐在一根長板凳上晃着頭,腿伸得長長的,疊着腳抖個不停,嚴振良指着他說:“你們看他現在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就可以知道他看那種書的可能性有多大,中毒有多深。”書記清清喉嚨,裝成很正經的樣子,說:“那麽,你有證據麽?什麽事情,都要講個證據。”嚴振良攤攤手,說:“我差一點就搶到手了,他死抓着不放,還踹了我一腳,你看,我衣服上還有腳印。”林立夏嗤笑一聲,站起來整理了下袖口,說:“既然證據都沒有,還有什麽好說的。”嚴振良兩根指頭掂起衣服來,說:“這不就是證據?你們來比比腳印不就好了?”書記抽煙抽到煙屁股,才在鞋底刮熄,說:“既然沒有證據,那就沒什麽好多會說的,會散了吧。”

坐在周圍的知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一個有要走的意思,林立夏把手抄在褲包裏,吹着口哨,腳步輕快,走時眼波流轉,俏皮地抛給一個女知青,女知青摸着兩根搭在胸前的辮子媚笑一團,明知這只是一來一往的玩笑,被許明明給看見了,心裏還是極難受。

嚴振良氣得跳腳,指着書記說:“你偏袒他。”書記瞪着他,說:“胡說,我誰也也不偏袒。”說完他意識到什麽,冷着臉怒對他,說,“說到偏袒,你也好意思,你有幾天沒上工了?”嚴振良一時語塞,咽了口水,支支吾吾地說:“你說的是兩碼事。我的是作風問題,他的是政治問題,他的問題可比我的大多啦,大到天上去啦。”書記披上一件軍綠色的外套,從鼻子裏“哼” 了一聲,說:“你的那些花花腸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還是好自為之吧。”嚴振良臉一陣紅一陣白,所有知青都捂着嘴看他笑話。他的雙手誇張地往外一推,說:“書記都說散了,你們還不走,淨喜歡看熱鬧。”

許明明留紙條給林立夏,約他清晨到西山上的那片小樹林見。林立夏換上一身幹淨衣服,并不見髒的頭發,又認真地用水沖了好幾遍。他神清氣爽地去赴約,人見到他就問:“這麽精神,去吃肉呢?”林立夏打着哈哈,笑嘻嘻地說:“哪能,狼多肉少,輪不到我。”他來到約會地點,見許明明已經在那裏等他,他一看表,時間剛剛好,她的眉毛上結出了些露氣,說明她到了有一會兒了,她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他。他對她出人意料的行為感到由衷地感激,她要是對他有那麽一點好,他就覺得感激,好像她是在施舍給他的好,他何德何能去消受。他溫柔地看着她,說:“找我這麽急,出了什麽事?”許明明忸怩着不好意思說,一直用腳尖去鑽泥土,林立夏說:“說吧,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說。”許明明轉過身去,拿背對着他,頭緩緩地低下去,“獨茅根”搭在一邊肩上,看上去倒有幾分的羞澀,忍不住在心裏臨摹它。她說:“其實,是有那麽一件事情。”

“你說。”

“聽人說,你有好多的書。”

林立夏一下子反應過來,她是想向他借書。當然不是“毛選”之類的。他說:“是的,你想看哪一本,我借給你。”許明明擡起頭來,回過一些臉,說:“哦,我前兩日,把《毛澤東選集》給弄丢了,你能借我看看嗎?”林立夏一手抱胸,—手摸着下巴上刺手的胡楂子,饒有興趣地看着她,說:“那還不簡單。” “那還不簡單”,那是他的口頭禪,再困難的事情,在他看都稀松平常,總有解決的辦法。“只是,”他又說,“你還要不要《安娜.卡列尼娜》,或是其他的,這樣的書我有一堆,說不定你會喜歡。”許明明回過身子來,把食指壓在他的唇上,警惕地看看四周,說:“噓,你小聲點。”林立夏拿下她的手,說:“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就是被人發現了,他們也拿我沒辦法。”許明明問:“為什麽?”林立夏說:“因為我冥頑不靈。”許明明沒有注意到,他一直握着她的手。

林立夏把書借給她,她把它藏在枕頭套裏,夜裏才敢拿出來看。看的速度很快,怕夜長夢多,兩三天就一本,沒多久,林立夏的書就被她看完了。書一看完,許明明就感到空虛起來,整天對着大片的麥田做白日夢,偶爾想起“安娜”或是“亞瑟”,會大把大把地掉眼淚,別人問她怎麽了,她卻越發地哭得厲害。她被陷在廣袤的孤獨之中。只有林立夏可以理解地。林立夏說:“過幾日,我再跟別人換幾本來。”許明明滿心期待,毎天上工,總是可以經過他的田裏,像是在等遠方來的信。

終于有一日,林立夏不負所望,帶來一本手抄本的小說,名叫《滿山野花香的年代》,許明明沒聽說過這本書,問:“誰寫的?”林立夏說:“一個不知名的作家,剛跟向陽村的小李換的,我還沒來得及看就給你帶來了,知道你急着呢。”許明明接過書, 把書摁在心口,說:“我—定快些看完。”林立夏連忙擺手說:“不急,慢慢看,漫漫看。”但許明明沒一天就看完了,把書還回來的時候,抱怨這小說寫得亂七八糟,并用紅筆圈出了好幾個錯別字。她說:“這作者水平也太次了吧,和托爾斯泰比起來,實在是拙劣。”林立夏尴尬地笑道:“也許是個新人,我們得給他機會。”許明明贊同他的說法,離開時不忘囑咐他下次再換幾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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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明明後來從林立夏那裏讀到了《河邊樹》《我的父親叫馬由》《天堂沒有出口》《最後的愛》,等等。她發現每本書都是不同的作家,卻是同一種風格。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樣。她實在不知道是誰在模仿誰的作品。她和林立夏讨論過,這些小說的作者會不會是一個人。林立夏思考了會兒,鄭重其事地說:“我也發現了,完全有這個可能,他用不同的名字發表作品,也許是想不引起誰的注意。”許明明歪着頭想了想,說:“有道理。”

許明明去趕集,正巧碰到了向陽村的小李,她向他狂奔而去,想問問他是否對那些小說的作者略知一二。她把小李拉到一邊,問:“你換給林立夏的那些小說,是從哪裏來的?”小李先是一楞,

然後一拍大腿,說:“好小子,原來那都是寫給你的呀。”許明明沒明白,問:“什麽寫給我的?”小李見四下無人,壓低了聲音,湊近許明明用手掩着耳朵說:“那些小說,都是林立夏自個兒寫的,老讓我幫他想內容呢,我哪想得出什麽來,把我整得好苦。”許明明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問:“他寫來幹嗎?”小李一副很無語的表情,叉着腰說:“你別仗着人長得漂亮就這麽不識趣,他還不都是為了讓你開心,書就那麽幾本,一早被你看完了。”許明明的臉上迅速閃過一抹笑,轉身離開時把手甩得很大。她是打心底裏感到快活。

她推開林立夏寝室的門,他與另一個男生住一間房,那男生這會兒不在,只有他一個人坐在書桌前奮筆疾書,像是個日夜操勞憂國優民的領導幹部,每寫幾個字,就頓一頓,略微擡起下巴來想一想。許明明站在他的身後,不忍心打擾他,就站了老半天。 林立夏寫不下去,把筆往桌上一甩,雙手撐在腦後,呻吟了聲:“要死人啦。”他仰起頭來,見許明明倒立在眼前,立即蹦起來,說:“你怎麽來了?”許明明背着手,低低一笑,說:“我來看你寫得怎麽樣了?”

“你都知道了?”

許明明點點頭。

“什麽時候的事情?”林立夏羞紅了臉,嘀咕道,“肯定是小李出賣了我。”

“不,”許明明把“獨茅根”搭到胸前來,把玩着它的尾巴,說,“我一早就知道了。不拆穿你,只是因為,還想繼續看下去。”

“有什麽好看的。”林立夏轉過身子,把本子一合,顯得有些生氣,說,“你一早該拆穿我,不然今日也不會鬧笑話給你看了。”

許明明走上前去,從後面抱住他,說:“放心,我喜歡迷人的把戲。”她想,還等什麽,就是他了。

許明明和林立夏去登記結婚,隊裏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許明明那麽美,林立夏那麽痞,怎麽他們倆結合在一起來。有人就站出來說了,美女怕朽夫,這句話可真不假。說完他跳上一個髙臺,振臂一呼:“兄弟們,我們要向林立夏同志學習,學習他不要臉不要皮的精神,争取到更多的女同志。”臺下的人紛紛鼓掌,為他喝彩。公社書記陰着臉走過來,指着他說:“你小子給我下來,造反了你。”

許明明的父母從上海給她寄來了腌臘豬頭肉、香腸、粉條、木耳、紅棗等食品,供她和林立夏請客用。許明明要他們也來參加婚禮,畢竟他們只有她這—個女兒,錯過了,将是人生中無法彌補的遺憾。他們卻以路途太遠、耗時太多、單位批不了那麽長的假為由推脫了。許明明知道,她的父母雖寄來了如此豐盛的食物,其實心裏還是無法接受林立夏,原因很簡單,因為他不是上海人。上海人的心思,外面的人總捉摸不準,他們覺得最要命的事情,其實別人根本不然。比如林立夏從來沒有想過去上海,混個上海戶口什麽的,純粹只是打心眼裏愛着許明明。婚宴那天,因為許明明的父母沒有到場,總覺得缺少正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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