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許子夏與母親生活在一起,莫名地多出一個比他還小兩歲的哥哥。他叫他小哥哥。小哥哥在他看來很漂亮,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漂亮的人兒,皮膚像光滑的白瓷,這在鄉下是沒有的。其實城裏都是這樣細皮嫩肉的孩子,只是小哥哥是他見到的第一個,從此就再也抹不去那美好的印象。小哥哥在較長的一段歲月裏都無法接受這位從天而降的“弟弟”。他嫌他皮膚太黑,會弄髒了自己。他若是稍稍靠近他,他就會跑得遠遠的,說他的邋遢會傳染, 其實他已經很用心地洗幹淨了身體。只是那長年累月在田野間奔跑出的黑,不是一時半會兒就可以消掉的。有一天他問自己的母親:“怎麽才會變得象小哥哥那樣白?”他母親說:“別曬太陽呗。”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曬過太陽。有太陽的時候,他總在屋裏窩着,果真越窩越白,塗上鼻子眼睛,站在牆面前,可以和牆連成一片。

小哥哥問母親:“弟弟快要死了麽?他一點血色也沒有。”母親這才發現了許子夏的白是病态的白,她說:“子夏,你應該到太陽底下走走,你天天待在屋裏,一身的濕氣。”許子夏跟沒聽見一樣,抱着一本書坐在院子裏,又坐的是陰涼處,陽光被一棵院子外伸進枝幹的梧桐樹給遮了去,只投下些細細的斑駁的光彩在他的臉上躍動。

小哥哥也在院子裏,這院子是父親剛買下來的,本來是停車位,他母親擅自把車位劃大幾個圈,用紅磚把三面圍起來改作小花園。他想着在院子裏栽點什麽好。他見許子夏對母親的話充耳不聞,走過去一把抄過他手中的書,翻過面來一看,是陳壽的《三國志》,驚詫道:“你看的是文言文?”許子夏站起來,不敢跟小哥哥要書,只是乖乖地站着,不發一語,聽候發落般。小哥哥把書翻了幾頁,問:“你喜歡裏面的哪個人物?”許子夏脫口而出:“孫權。”小哥哥撇着嘴說:“不好不好。”許子夏問:“你哥哥覺得哪個好?”小哥哥把書丢到他的胸上,說:“曹操不錯。”許子夏接住書,問:“他?他哪裏好?”小哥哥湊近他,耳語道:“老婆多呗。”說完,揚長而去,許子夏把手裏的書攥得緊緊的,知道又被小哥哥捉弄了。

許子夏總是被小哥哥捉弄。他以為小哥哥是看不起他。所以當他從學校出來,被—群社會青年圍起來刮錢的時候,他并沒有想到小哥哥回來幫他。那群社會青年總是挽着袖子蹲在學校門口抽煙,頭發染得焦黃,手臂上露着廉價的刺青,手藝惡劣,乍一眼分不出那圖案,只當是一坨瘀青。他們見低年級單個出來的學生,就把他從後面夾住,帶到一條小巷裏搜他們的錢。許子夏只有兩塊錢,他也記不得放在什麽地方,說:“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放在哪裏了。”那群社會青年以為他是在挑釁,走上去就給了他一耳光,說:“你小子不老實。”

許子夏被他們抵在牆上,一點反招的餘地都沒有。幸好小哥哥來了,小哥哥和他的哥們兒掄起棍子就朝他們打,他們捂住被打過的地方,跪地哇哇求饒,小哥哥一條腿跨在石臺階上,一手抄在褲兜裏,單肩挎着黑色的書包,彎下腰用一張紙巾去擦白色球鞋的邊,說話的語氣懶懶的,他說:“你看好了,他也是你們敢搶的麽?”那群人說:“大哥,怪我們瞎了眼,以後再不不敢搶他了。”小哥哥看了許子夏一眼,許子夏看出那—眼裏飽含着疼愛,為了這一眼,他竟覺得挨了他們一耳光也值得。

小哥哥把許子夏領回家,許子夏像做錯事的孩子,一直跟在小哥哥的屁股後頭。小哥哥反剪着手,走在前面一直罵他沒出息,“那群小癟三比你還矮一個頭呢。”許子夏想說他是懶得跟他們計較,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聽小哥哥繼續說,“你就是鍛煉得太少,身體太單薄,柿子都拿軟的捏。”回到家,小哥哥從冰箱裏鏟了一些冰塊,用毛巾包住,敷到許子夏被打過的臉上,許子夏疼得別開臉,小哥哥捏着他的下巴把他板回來,問他:“籃球你玩過嗎?”許子夏點點頭,又搖搖頭,不求甚解的樣子,說:“同學們玩過。”小哥哥回到房間裏,換了一身球衣,手裏提着一顆藍白相間的皮球,說:“從今天開始,你跟我打球去。”許子夏為難地說:“我不會啊。”小哥哥走過來摟住他的肩膀,說:“我教你啊,笨蛋。”

至此小哥哥再沒嫌他髒了。總是主動來親近他,帶他去他的圈裏交際。走到哪裏,他總是默默地站在小哥哥背後,見他有什麽需要搭手的,就站出來幫他一把。大多數時候,都是小哥哥的哥們兒在使喚他,買水、提東西,或是幫某人傳口訊給女生,要她放學以後去校門口的冷飲店吃冰。許子夏從不抗拒,小哥哥也不吱聲,是想讓他盡快跟大家打成一片。大家對他都沒什麽意見, 只是看不慣他在夏天裏打傘。

有一天他們在操場吃雪糕,看對面教室樓裏走出來的女學生們藍色裙子下白晃晃的腿。太陽出來,許子夏從包裏拿出把傘來,還支了一半到小哥哥的頭上。有人突然打趣地說許子夏像顏子樂的小媳婦。許子夏紅了臉,不敢看小哥哥,小哥哥把那人攆走,轉回身來拿走許子夏的傘收起來,說:“你拿點男子漢的氣概出來好不好,你都快十七歲了。”許子夏不還嘴,想要拿過傘,說:“我怕光。”小哥哥把傘往後面—抛,說:“你又不是妖精,你怕什麽光。”許子夏蹙着眉,心随着傘跌落到更遠的地方,他不敢解釋,打傘是因為怕被曬黑,一曬黑,他就擔心小哥哥又會冷落他。白色成了他的保護色。他需要小心地呵護這份來之不易的白。他走過去拾起傘,說:“我先回家了,你玩吧。”小哥哥沒理他,歪着腦袋看天,小哥哥的哥們兒沖上去,把許子夏包圍住,一人押住許子夏的一只胳膊,反擰在背後,一人伸手去摸許子夏的褲裆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給我驗驗貨吧?”小哥哥大吼一聲:“住手。”他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他們嘻哈打笑地說:“讓我們驗驗吧,要真是個女的,我們會對他負責任的。”小哥哥嗔怒道:“去你媽的,他是我弟弟。”那幾個哥們兒見他是真生了氣,放開許子夏撤腿就跑,一個人跑到一半轉回身來,倒着往後退,雙手圈在嘴邊說:“要真是個女的,我倒是歡喜啦,這麽像個瓷娃娃,比女孩子還漂亮。”小哥哥這才好好地打量起了許子夏,像個女孩子,因為長期不運動,身架子很窄,薄薄的像紙片的人,若是把頭發蓄起來,換身裙子,站到女人堆裏,只怕是認不出來。他突然生出了幾分的鄙夷,推了一把許子夏說:“你要再這麽下去,別跟着我。”

許子夏便再沒有跟着小哥哥,他們明明在一個學校上學,卻總是一個走左邊,一個走右邊。小哥哥比他髙一個年級,教室在一樓。許子夏在課間休息時,總是匆匆地從五樓跑下一樓來,假裝去上廁所。每回經過小哥哥的教室門口,他都會漫不經心地往教室裏一瞥,看着小哥哥,小哥哥從來都是拿後腦勺對着他,用手肘支着和身邊的女生聊得正酣。等他走過來,小哥哥才回過頭來,看許子夏在半路上拐了彎,從另一邊樓梯上了樓。他回家故意對母親說:“子夏會不會尿路有問題?跑廁所跑得可勤。”母親把許子夏拉到一邊,悄悄地問:“那裏疼不疼?”許子夏不明白,問:“哪裏?”母親說:“你哥哥給我說了,說你上廁所上得可勤,只怕是有問題。”許子夏白了一張臉,說:“不是的,有時候是陪同學去。”母親半信半疑,“當真?”許子夏說:“當然是真的,瞎操心什麽。”

許子夏再不敢去看小哥哥,站在五樓的走道上趴着欄杆往下看,他們只隔了幾層,卻像隔着千山萬水。他真怕他同小哥哥的感情再也回不去了,生平第一次感到焦慮和惶恐,像青春期的少年獨有的終日的聒噪不安,恨不得脫光了衣服跌進河裏,一洗這段日子以來所遭受的冷漠。他焦急地想,事情總得有個轉機,必須有轉機,只差一個适當的機會。而就在這時,小薇來了,周身洋溢着的歡樂的氣息,好像在許子夏的天空裏開出的—朵禮花,把黑的夜戳了好大好深的一個窟窿,透出溫柔的月色來。

實在是再好不過了。他簡直就要以為她是上帝派來的使者。

小薇總是嘻嘻哈哈的,好像沒有什麽能讓她不快樂的事情。因為個子很高,走在一群女生中,十分顯眼。新學期,許子夏被安排坐到她的旁邊,她和前面的女生交換了一個眼色,他看不懂那眼色,并不知那裏面暗藏了太多的玄機。小薇大方地說:“許子夏,我要和你做好朋友。”許子夏“啊” 了一聲,小薇說:“我是說,我要和你做好朋友。”許子夏“哦” 了一聲,當是聽明白了,又埋頭做起來作業。小薇推了他一把,說:“帶我去你家裏玩吧。”許子夏掉過臉看她,想要讀懂她的表情,她抿着嘴,眼裏發着光,許子夏以為,她是喜歡他的。他帶她去了他家,她鬧着要參觀他的房間,他的房間在小哥哥的隔壁,順道也參現了小哥哥的房間。她走的時候,偷偷拿走了小哥哥插在筆筒裏的一支鉛筆。後來她和顏子樂分了手,她才從一個雕了花的檀木盒子裏又拿出那支鉛筆花了一天時間,在一張紙上一點—點地把它寫完。

許子夏并不知道,小薇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她的一切殷勤都是沖着小哥哥來的。他只當小薇是遇到小哥哥後移情別戀,痛不可當,花了一整晚的時間來安撫自己。他翻一個身,轉念一想,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轉機,和小哥哥和好如初。果然,當他把信給小哥哥,小哥哥真的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甚至比以前更甚,因許子夏對小薇洩露了他的一點什麽就把他的脖子夾在胳肢窩下,像要狠狠地揍他,說:“是不是兄弟?又出賣我?”那語氣裏卻是一點責怪也沒有的。興許他就喜歡別人喜歡着他,迎合着他的意。許子夏不停地出賣他,也就是在不停地讨好他。

他與小哥哥突然有了一個共同的話題,就是小薇。他們沒話的時候,總是說到小薇,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在背後取笑她,越是取笑她,他們的關系越是覺得更近了一層。

後來小哥哥去留學,許子夏每日都會與小哥哥打一通電話,電話裏又怕冷場,便去收集了好多小薇的逸事,怕記不住,還專門寫在一個小本子上,一年下來,每一頁都可當一則小笑話讀。有一次被小薇發現了,口頭上怪着他,心裏卻以為是顔子樂在打探她,拳頭落到許子夏的身上,根本沒力量。但小哥哥回國沒過多久就對小薇失去了興趣,他一提小薇,小哥哥便一副“又來了”的表情,做一個就此打住的手勢。

小哥哥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其他的女人身上,這讓許子夏頓時沒了安全感。他比小薇更加不是滋味,原先的親密無間蕩然無存,只剩下人去樓空的落寞和無法與之交心的遺憾,許子夏坐在小哥哥的房間裏,等他許久也不見回來,便趴在書桌上睡着了。翌日被小哥哥推門而入的聲音喚醒,他慢慢站起身來,椅子往後倒下,他在被風吹起的深藍色棉質窗簾背後看向他,看得他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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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子夏嗅到他狂歡後留下的氣味,微酸而嗆鼻,是女人下體的氣味。他走過他的身邊,被他拉住,說:“怎麽了?找我有什麽事?”許子夏說:“你這樣,小薇怎麽辦?”小哥哥說:“小薇。”好像是在叫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許子夏推開他的手,走出去幫他關上房門。他明白大勢已去。小薇好像一個過氣的藝人,已讨不到觀衆的掌聲,站到舞臺上表演了半天,無非是嘩衆取寵、自讨沒趣。而他則是小薇的經紀人,為了小薇叵測的命運殚精竭 慮、機關算盡,他在小哥哥面前再不提小薇,暗地裏卻和小薇沆瀣一氣。他負責降妖除魔力挽狂瀾,小薇負責知書達理收複失地,算盤打得都好,只可惜小薇是個嘴賤之人,每當許子夏費盡千辛萬苦贏得了那些女人,小哥哥迫不得已地回到小薇身邊,向她抱怨許子夏的不厚道時,她總是忍不住奚落小哥哥一番,話說得尖酸刻薄,句句如針,他去了兩次之後,自然就再不去了。許子夏明白小薇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大學畢業後,收拾起行李,下鄉支教去了。

當他回來,小哥哥娶了一個叫蘇九久的女人,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他以為,小哥哥這樣的男人,是不屬于任何一個女人的。蘇九久眉眼生得好,身板也生得好,總是扯一些藏着暗花的布,給自己縫制衣裳穿。她在左手的食指上套着個頂針,一針一針結結實實地紮下眼去,針線活固然是練得很好,繡個玫瑰的香袋更是不在話下。她坐在院子裏,穿着淡紫色兩邊袖不對稱的長袍,胸口上有一朵剩下布料疊出來的花,埋着頭,脖子的弧度甚是好看。許子夏也看入了迷。他第—次想,小哥哥有個女人,是應該的。

許子夏沒有離開那個小鎮。蘇九久走之前,把他給她的手機放到桌上,下面壓了一張紙條,寫着:“我同顏子樂回去了,把玫瑰園留給你。”許子夏見到那張紙條後笑着搖搖頭,好像在原諒小孩子的淘氣。他把手機順手揣進褲包裏,眼淚便淌了下來。手機的開機歡迎語寫着“我愛你”。只可惜她再也沒有機會看到它了。

後來,他寫信給蘇九久,上面寫道:

“九久:

前幾日我讀了《小王子》。那是很久以前,你對我說,你像裏面的那只狐貍。看完我才明白,你愛我哥哥有多深。我從來不喜歡玫瑰,現在卻想要把你留給我的玫瑰栽得很好,如你一般的好,不知道,我是不是在效仿你的經歷,關于你抽煙的,但是效仿必定會失敗,所以,我一開始就不打算成功。

本有很多的話想要對你寫,又不知從何寫起,便作罷。只是想說,從前送過你的那條手絹,是小薇送給我哥哥的生日禮物,我還沒來得及送給我哥哥,就送給了你,但願你知道了真相,不會生氣。

許子夏

12月1日”

許子夏寫完後,把信擱在了枕頭下,從來就沒有打算把它寄出去。他想,以後總歸是要見面的,不能把什麽話都說得太死了。所以,他寄給她的另一封信,上面寫着:“你應該跟哥哥回去,我會幫你把花照顧好,等你來年來看。”

來年,蘇九久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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