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三場 束河
她覺得她是西洋電影裏的人,有着悲劇的眼睛,喜劇的嘴。
——張愛玲
王若薇不準別人叫她王若薇。連小薇都不可以,算命的說她是孤獨命,得換個名字。她查了一天的字典,為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束河。她覺得這名字像是一個靈魂落到了一具将死的肉體裏,翌日醒來,躺在床上,有一種初生嬰兒般的新鮮感,用一雙好奇的眼打量四周,頭從左邊,轉到右邊,迎着光的方向,一切都是嶄新的模樣。
她似乎在哪裏聽過這名字,就像一個人遇到另一個人總覺得在哪裏見過,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近感,張着嘴半天,望着對方笑,不一會兒又釋然,承認那熟悉不過是來自磁場的引力。
後來,宋熙正告訴她,束河,是—個地名。
束河決定去工作,她已經好幾年沒有工作,她把她所有的時間都放到了顔子樂的身上,現在離開他,像整個人被抽空,總得什麽來填滿。除了工作,別無他法,她确定她在短時間內無法愛上任何人,像一間正午十二點才退出來的房間,總得有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務生到來的日子裏心灰意懶,吧自己關在衣櫃裏聽悲傷的歌曲。衣櫃裏的衣服都被她胡亂地堆放在床底,反正是“女為悅己者容”,她狠心再不打扮自己,簡直像個野人,父母膽戰心驚地看着她的一舉一動,生怕她做出什麽傻事來。若是傷着自己還好,要是傷着了別人,那理償金他們都賠不起。他們家的經濟狀況是每況愈下,祖上三代的積蓄都被花得差不多,就只等她嫁個好人家。偏她又這樣倒憨不癡的,出東門往西走,是個糊塗東西。其實是他們多慮了。她不過是穿得粗糙了些。她同顏子樂分手的那天,把衣服從衣櫃裏扔出來,用牙齒撕咬了半天,又下不了狠手,都是花錢買的,壞了可惜了。末了用腳把它們踢到床底下,眼不見心不煩,再也沒有力氣把它們放回衣櫃裏,整理又得費心思。往後,她想要哪一件衣服,就撅着屁股鑽到床底下去找,有時候找出來的不是她要的那件,就坐在床邊喘着氣,将就着往身上一套,實在是有點摸獎的意思。頭等獎是紅配黑,末等獎是紅配綠,概率對等,所以在別人看來,她時常處在半醒半瘋狀态,站在公車站臺上,手插在衣究裏,踮着腳望向別處,于清輝之中目光矍矍、于颠踬之中意志彌堅,旁邊人看了都覺得她是印在明信片上的人,應該寄向什麽地方,背面寫着漂亮的字,蓋着淡藍色的郵截。
她在網上投簡歷,只收到一封回複,一家傳媒公司,職位是總監助理,這工作與她的專業完全不對口,她在英國學的是電子商務,也就是網上買賣,可有可無的一門技術,開個淘寶店就相當于是自學成材,所以她的處境也是十分的尴尬,朋友常在背後笑話嫁是“海龜”變“海帶”,她也是知道一點的,總不可能明裏去反駁,更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以前有顏子樂當借口還好,現在連個借口也沒了,就越發地不見朋友了。
複試的那天,她一個人在電梯裏,電梯門反映着她,她的臉紅得有些不像話,應該是胭脂抹多了。久不化妝,下手沒了輕重。又加上點雀斑,像個鄉下來的姑娘,配着紅色的連衣裙,整個人都透着惡俗的喜慶。不該穿紅色的,顯得有點不正經,但她從床下就找出了這件來,幸好不是黃色,不然不吉利,這事該黃了。她是一個在細微的事情上極迷信的人,比如不能把筷子豎着插到碗裏,或是不能用紅筆寫名字。
成都離藏區近,藏族文化盛行,她也趕時髦跟着信起佛教來,不過也只是臨時抱佛腳,不到大事臨頭,是不會想起念經的,手腕上纏了幾圈紫色琉璃佛珠,就以為找到了庇護,遇人,還煞有介事地挽起袖子給別人看,好像有信仰的人品格都更髙尚似的。
她身子往前湊,把電梯門當鏡子,用手心去揩掉胭脂,卻把臉揉得更紅。門突然打開,一個人走進來與她撞個正着,胸前的紐扣差點劃傷她的眼睛。她踉跄地往後退了一步,他連忙舉起兩只手來,說:“Sorry.”她揉着眼,把眼線揉得花花的,像被人給打了一拳。他埋下頭來看她,問:“沒事吧?很疼麽?”她睜着一只眼看他,見他生得眉清目楚,是個漂亮青年,氣也就消了一半,只輕輕地道了聲“沒事”。他想摁電梯,見十七層的燈是亮着的,就縮回了手,搭讪道:“你去華夏傳媒。”束河“嗯”了一聲,蚊子似的,那男子便也不再說話了。
出電梯一前一後地走,束河走在前面,有些故意的,免得讓他以為她是在跟着他,結果到了門口,卻發現要刷卡進,很窘地望向他。他從褲包裏摸出一張卡來,安慰似的說:“刷卡就是不方便。”
進了公司,前臺便把她留住,給她一張表填,她剛好找到臺階下,擰開筆筒,就當沒看見那男子從身邊走過,免得又要說句客氣話。她餘光中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倒是個很髙的人,高的人總是平白無故地讨人喜歡,也許是氣場夠強大,總有一種壓迫感,特別是男人,好像會突然把你壓到牆角狠狠地親吻。弗洛伊德不是說“比起滿足文明的本能,滿足野蠻的本能帶來的快感要強得多”。她填完表,前臺把她帶去見人事部經理,人事部經理說:“你的學歷這樣高,到我們這種小公司來,豈不是大材小用?”束河怔了怔,她頗不會周旋,也打不來官腔,只道:“在英國,也沒學到什麽的,淨打工掙學費去了。”其實是談戀愛去了,這點哪好意思說。
“那英語肯定好。”人事部經理期待地問道。
束河略低了點頭,羞愧地說:“學校的老師都是中國人,附近也都是中國人開的餐廳,我在那裏,感覺就像是在中國,走了一大遭也沒走出去。”
人事部經理失望地“哦” 了一聲,卻對束河有了幾分好感,覺得她是實在人,有一說一,不像往常來應聘的,過于油滑,反倒讓人反感。他想,也許她是謙虛也不一定。後來她離開,人事部經理對同事說:“不容易啊,都被打成那樣了還來應聘,我估摸着,她一定是急需一份工作來擺脫她有家庭暴力的丈夫。所以,我必須把這份工作給她,出于人道主義也得給她。”同事聽了都覺得人事部經理除了發工資的時候太禽獸其他的時候倒是個大的好人。
她去上班的第一天便遲到。她睡過了頭,很久沒有早起,有些不習慣,梳妝打扮都弄了好半天,好像就是弄不回原來好看的樣子,橫豎都不對,總給人亂糟糟的不潔之感,後來她才知道是因為她不再年輕,雖然二十八歲也不算老,夾在少女與少婦之間,最沒有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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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八落地去趕公車,擠得像個瘋婆子,硬是擠不上,錯過了兩趟,索性打車去,價格表一直跳,跳得她心驚。末了到了公司,還是遲到了兩分鐘,莫名其妙地跟自己賭氣,想打電話給顏子樂評評理,好像這一切的罪都是他給她受的。本來也是,她來工作,還不是被他逼得走投無路,她就是哪一天突然死了,他也脫不了幹系。
她被人事部經理帶去行政部領了文件夾和圓珠筆,一路上遇到什麽人,他都給她介紹,“這是銷售總監,張哲成。”張哲成從影印室出來,手裏拿着幾頁紙,瞟了束河一眼,嘴角略微上翹,就當是打過招呼了。待他走後,人事部經理壓低聲音,說:“你以後就是他的助理了。”好像是多麽見不得人的一件事情,又說:“張總監的性格有點難以捉摸,反正你小心就是,他,有點那個什麽,說不上來。”他的話沒說完,但她大致明白了,反正就是 遇到了一個難纏的上司。她覺得自己真是老母雞進了葯材鋪——自找苦吃。還是給顏子樂打個電話吧,人一遇到挫折就容易把之前硬撐的勇敢給打敗,并且比原來敗得更厲害,是意志力徹底地土崩瓦解,精神上徹底地四分五裂。她作了這個覺得,反倒安下心來,去到張哲成的辦公室,膽子也大了許多反正還有退路,如果他不喜納她的話,她就回到顏子樂那裏去。
她敲敲張哲成辦公室的門,其實門是開着的,只是處于禮貌,電視上也是這樣演的(她大多數的知識都是從電視上學來的)。張哲成沒答理她,擰着眉看電腦,她覺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望着他,把他粗略地在眼裏過了—遍,簡直就是素描本上勾勒出的人,簡單的幾筆,一氣呵成,幹淨而利落,濃的地方濃,淡的地方淡,卻也乏善可陳,怎麽可以生得這樣不精致?當然,她是說跟顏子樂比。張哲成從電腦後面側出—點臉來,問:“什麽事?”她說:“我叫束河,是新來的助理,以後請多多指教。”張哲成也不客氣,立馬伸過手來,把—份資料遞給她,說:“正好,我現在忙不過來,麻煩幫我把這個傳真到總部去。”束河接過來,沒想到任務來得這樣快,心裏立即産生了三個問題:第—個是傳真機在哪兒?第二個是怎麽用傳真機?第三個是總部的號碼是多少?但她想,若是不問,又把這事做得漂亮,便可樹立在他心中的地位,豈不是一個機會?所以她硬是強忍着沒問,一個人去到
前臺,問前臺準是沒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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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幾乎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來研究怎麽傳真這份資料和傳真這份資料,幸好沒人看見,要不然真是沒臉再在公司裏待下去。有人在身後“咦” 了一聲,她回過頭來,有些不認識他,他說:“不記得我了?在電梯裏。”她才反應過來,微笑着說:“記得。你也在這裏上班呢。”說的是廢話。
那男子叫宋熙正。同束河在一個部門,做廣告銷售。在束河極淺的常識裏,一直以為只有外地來的打工仔才會去做銷售,本地人哪裏肯,吃不下那風吹日曬的苦,也放不下那省會居民的身段來求人。宋熙正看起來像是從五星級寫字樓裏走出去的工程師,深藍色珠地布短衫,單肩挎着一只雙肩包,“國”字面,在西洋面相裏屬筋骨質,像是極好的家庭出身,有着優良的生活環境。這樣的人也做銷售,着實讓她吃了一驚,問:“你是本地人麽?”宋熙正說:“是的,土生土長的。”束河覺得自己的思想已經滞後,整個就是一個過了時的人,她是聽人說過現在做銷售才掙錢,她還以為那人是在自我辯護。她把紙放在傳真機上,傳真機像是一只食肉的魚,嗑哧嗑哧吃了—截進去。宋熙正好奇地伸過脖子來看,說:“咦?你怎麽一張—張地放?”束河有些慌,看着他,他從束河手裏拿過資料,說:“一次可以放十張的, 這不是寫着麽?”上面的确寫着,束河居然沒看見。
宋熙正見束河窘紅了臉,便故意給她一個臺階下,問:“你叫束河?這樣好聽的名字?”
束河知道他是看見了她脖子上挂的工牌,他又問:“你做張哲成的助理?”語氣裏有些意外一般,她說是啊。她倒想聽聽他對此是一個什麽樣的看法,只不過他沒往下說,只道:“束河不應該在雲南,伹你卻在成都?”她才知道束河原來是一個地名。懊惱得要死,想必朋友們已在背後笑話過她,說她這樣的沒有見識。她的确是哪裏都沒有去過,除了英國。她同顏子樂在一起時,一門心思地,倒是一點二心也沒有,事事以他為一個圓心畫圓,整個與外界脫了節,又不是生活在桃花源裏。但這絕不該怪到顏子樂的身上,這是地理知識。怪不得顏子樂總是嫌她傻,她從不知道自己原來是真傻,就像男人說女人“你真傻呀”,只不過是一種情調罷了,換句話說就是“你真是可愛呀”。
看來她是表錯情了。
待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已經快十二點,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她轉過頭,透過玻璃看見張哲成靠在椅背上睡覺,像學生時代的午休。她恍惚間又回到了十七歲的那年夏天,第一次看見顏子樂,他坐在籃球館的觀衆席上,對場上發生的事情—點也不感興趣,手交叉在胸口,仰着腦袋昏昏欲睡。同學莉莉悄悄地指指他,說:“就是他,像不像?”束河吃驚地捂住嘴,說:“天哪,好像啊。”沒想到,世界上竟有兩個這樣相像的人。她确定她是在那—瞬間愛上他的,雖然他什麽也沒做,伹是世界上的另一個他,已經替他做得太多,足以構成強大的理由去愛他。他是從不知道的,關于她如何愛上他這一點,他也從來沒有問,她就是氣他這一點,過分地自信,要是她對他說她一直把他當成另一個人在愛,他只怕會氣得發瘋。
宋熙正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幸而有隔擋,不然每天那樣面對面的,會有被監視的感覺。他收拾東西,像是要出去,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飯?”束河雖然餓,但卻婉言拒絕了,她初來乍到。與別人熟得太快,略顯得有點巴結。宋熙正走到她的面前,又朝後望了望張哲成的辦公室,辦公室是玻璃隔出來的,四面通透,反倒更沒有安全感,像魚被放在玻璃水缸裏,擺着尾巴怎麽繞也繞不過別人窺伺的眼睛。宋熙正說:“上學的時候不能好好午休;上班了,還是不能好好午休,等真正有一天我們可以好好地午休時,我們都已經老了。”束河無言以對,只覺得他說得好,跟着他把目光也落到張哲成那兒。張哲成突然擡起頭來,一雙迷蒙的眼千回百轉,終于落到她的身上,簡直是有點恨的樣子。肯定是她略顯尴尬地轉回頭來,他不要以為她是在偷看他呀,天哪!她求救似的去尋宋熙正,宋熙正卻消失得幹幹淨淨。
束河忙得顧不上吃午餐,餓了一下午,張哲成不一會兒就叫她,複印份合同,或是進公司的系統修改資料,倒是沒讓她幫忙沖杯咖啡,也許早已不流行這種橋段,只可惜了她沖咖啡的好手藝,又不可能自告奮勇,多下作似的。下班時,張哲成同她在門口排隊打卡,她這才注意到他的穿着很有品位,—身都是深秋的色彩,像是伴着落葉而來的人,随時會在身上發生點什麽浪漫的事。他問她住哪裏,卻不看她。她說:“玉林。”他挑了挑眉毛,說:“那我們順路,我可以送你。”她立即就後悔她說了實話, 哪有讓上司送的道理,更何況他是這樣一個不茍言笑的人,共處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那得有多難堪,說什麽都顯得突兀,又不可能一路沉默到底。她想想都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撒謊說:“我騎車來的呢。”
她在寫字樓附近的超市裏轉了轉,想等張哲成走了再去趕公車,免得在站臺上碰見,那場景得有多尴尬。拖了十五分鐘,确定沒有什麽危險,去到車站,車站上人堆了一層又一層,都伸長了脖子往一個方向看,一副作勢要往前沖的陣仗。她突然有種回不了家的恐怖感,心裏祈禱着這群人可別和她坐的是同一路車。一輛黑色的奧迪經過,開過幾步又退回來,停在她的面前。車窗緩緩滑下來,裏面的人什麽也沒說,只把下巴颏兒往旁邊的空位處擺了擺,她便知道這回是躲不過了,只好讪讪地上了車。上車後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自行車不見了呢。”
她後來才知道,這個時間段去地下停車場取車,也是要堵車的。所以她耽擱了十五分鐘,耽擱得剛剛好,好像就是為了要再遇上他似的。那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