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當年之事
霍璋顯然也沒想到宋晚玉就這樣哭了,頓了頓,連忙伸手給她遞帕子。
宋晚玉擡手接了來,還要紅着鼻子與他強調:“不是我想哭,是......”是眼淚自己掉下來——這種話說出口的話,實在是有些太羞恥,宋晚玉頓了頓,到底沒有說出口。
反到是霍璋,就像是心有靈犀一般的接了她的話:“嗯,不是你想哭,只是眼睛有點紅。”
宋晚玉聽着這話,不免也覺妥帖,羞惱中似也生出些喜歡來。
待宋晚玉擦過眼淚,兩人并肩往城外走去,才走了一段便見着搭在路邊的粥棚。
洛陽城被圍數月,從上到下都已斷了糧,城中百姓家裏更是沒什麽餘糧。故而,這些日子許多百姓都是排着隊在城裏各處的發放點領糧食。
前頭粥棚便是其中一個發放點。
百姓們都排成長列,眼巴巴的瞧着裏頭發放的糧食和粥。
不多,約莫也就是一人的口糧罷了,要是換個胃口大些的只怕都不夠飽的。可這些百姓仍舊是排着隊,眼巴巴的瞧着,生怕輪不着自己。
宋晚玉也不由頓足,多看了幾眼,嘆了口氣:“當年的洛陽多繁華啊,城裏的人各個都是衣着光鮮,沒有不說洛陽好的。連末帝都丢下長安這個帝都不住,獨獨喜歡住在洛陽......”
只是,如今的洛陽城裏卻已無當年繁華,反到是處處荒涼寂敗,連這些城中百姓都為着這一點口糧而站在街頭列隊吹冷風.....
怪不得書上都說戰亂害人,果是如此!
宋晚玉難得的在心下感慨了一回,忍不住便又與霍璋說起自己的想法:“我瞧發的糧食也不多,這要是家裏拖家帶口的可怎麽夠?”
霍璋卻道:“如今糧食不夠,只能如此了。”
若是換個其他人,這般解釋便也夠了,可霍璋想了想,還是仔細的與宋晚玉說了:“眼下這些糧草秦王令人都是從長安與河北各處運來的,但這邊人多,總是不大夠。而且,馬上就要入秋了,這種時候最要緊的是留些做種糧。若是錯過秋種,那麽,一直到明年春夏,這裏都得要缺糧。”
宋晚玉聽了,很快便也明白過來,微微的嘆了口氣:“怪不得都說‘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便是我們打了勝仗,受苦的也都是這些百姓。現下都已這樣難了,等到入秋入冬,還不知能不能熬到明年春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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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也就宋晚玉敢這樣直接說。
霍璋有些想笑,側頭看了看宋晚玉,話未出口便又忍不住的也跟着嘆了口氣,然後微微點頭,安慰起宋晚玉來:“這也是沒法子的。不過如今天下一統,這些百姓的日子總會一日日的好起來的。便是這些洛陽城的百姓,若是趕着這回秋種,熬到明年又是一次豐收,到時候就好了。”
宋晚玉原也不是傷春悲秋、長籲短嘆的性子,很快便又重新振作起精神來,重又擡步往城外去。
只是,擡步路過那些排隊領糧的百姓時,宋晚玉還是忍不住的在心裏想了想:回頭還是要與二兄說一說這事。她名下也有許多莊子鋪子什麽的,指不定也能擠出些糧食捐出來給這些饑疲交加的百姓。
當然,這事現下也就只是一想,宋晚玉也不好意思與霍璋直說,便轉開話題說起其他來。
霍璋便也與她說了些青山寺的事情。
如今已是将要入秋,洛陽城邊的山上卻仍舊是郁郁蔥蔥,兩人自山道往上去,迎面的山風和煦,帶來山裏林木與土壤的清新氣息,也帶着滿山的春光和春色,依稀可以看見夏日才有的勃勃生機。
宋晚玉深吸了一口氣,擡目去看時只能看見漫山遍野,層層疊疊的淺綠與濃綠,樹木郁郁,枝葉繁茂,就連枝頭鳥雀的啼叫聲也是清脆婉轉,全然不知人間愁緒,更無洛陽城中百姓的饑疲與麻木。
直到此時,宋晚玉那因為洛陽城中僵硬氣氛而有些緊繃的心情方才放松了下來。她側臉感受着那湖面的輕風,聽着那些鳥雀啼叫,不由道:“還是山裏清淨........”
霍璋點點頭,又道:“現下人少,倒是比我以前見過的更清淨些——要是放在一起,這山道上肯定是人擠人。”
不過,饒是如此,行路時仍舊偶爾能夠看見幾個山間行動的人影——許是來山上讨運氣的獵戶,又或是與他們一般往山上西山寺去的百姓。
宋晚玉心情倒是不錯,牽着霍璋的手走着,時不時的便要擡起眼瞥了霍璋一眼。
從她的角度看過去,霍璋的側臉線條分明,眼睫濃長,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乃是說不出的沉靜俊秀。哪怕他只是牽着宋晚玉的手,默然行在這山道間,依舊似熠熠發光的珠玉,令周遭黯然失色。
哪怕是枝頭清脆嬌嫩的鳥雀聲,此時仿佛也都在他的眉目間淡去了。
宋晚玉想,若是能夠這樣一直走下去,或許也是好的。
霍璋仿佛也意識到了宋晚玉的目光,但他神色沉靜如舊,甚至沒有側頭看回來,只腳步不停往上走着。
然後,他被袖子掩住的左手輕輕的捏了捏宋晚玉的指尖,說道:“仔細看路,小心摔倒。”
他捏的并不重,提醒的聲音也放的很輕。
徒然被人叫破此事,宋晚玉臉上燒得厲害,又有幾分羞惱,只得強撐着口氣,拉了下兩人牽在一起的手,哼哼道:“要是我摔倒了,你也得跟着一起摔。”
霍璋被她逗得微微揚唇,然後便又很好脾氣的點頭:“也對,還有我——總不會叫你摔着。”
宋晚玉頰邊越發燒紅,遷怒般的掐了下霍璋的手。
只是她對着霍璋總是十分心軟,又不舍得用力,就只輕輕掐了下,連個指印都沒留下。
霍璋自也知道她的心軟,抿了抿唇,忍住了笑,反握住了她那作怪的手。
趕在宋晚玉惱羞開口前,霍璋先開了口:“快到了,你看!”
其實,這西山寺也算是洛陽城周近較有名氣的古寺,倒不是因着西山寺的香火多麽靈驗,又或者寺中和尚佛法精深,而是因着這裏很有些歷史,算一算至今也快有三百年了,寺中屋舍多是古建築,後院甚至還有許多古木,許多都能說出些故事來。
在這樣時有戰火的時代,如西山寺這般歷史久遠,保存至今的寺廟,多少也是有些特殊的。至少,許多達官顯貴都覺得這寺廟有些個福氣,指不定有真佛庇佑,心裏這樣覺着,來得人也多,這西山寺的名頭自然也就有了。當初的霍夫人也是如是想,這才親上西山寺為丈夫獨子求了護身符。
霍璋将這些事都與宋晚玉說了,說罷又看見了宋晚玉今日竟是将那護身符挂在腰間,有些想笑卻又抿着唇,過了一會兒才道:“其實也沒什麽,我瞧這護身符也沒什麽用。”
至少,霍父就沒熬下來。
宋晚玉也伸手摸了摸這護身符,認真道:“還是有些用的吧?”她頓了頓,補充道,“當初,外頭都傳你的死訊,就連我都沒想到我們會再見面。”
霍璋看她一眼,然後點頭:“也對。”
兩人說着,終于進了西山寺。
霍璋已提前與寺中的住持打過招呼,此時已有小沙彌等在門邊給他們引路,還道寺裏已令人收拾了一間廂房出來。
因着正值午時,引路的小沙彌看了眼兩人,還特意開口問了一句:“兩位施主可是用過午膳了?若是還未用過,本寺還有新鮮素齋。若兩位施主喜歡,倒可以準備一二,略嘗一嘗味道。”
宋晚玉有些訝異:洛陽城裏那些百姓家家都無餘糧,這西山寺裏頭卻有“新鮮素齋”?
小沙彌年紀雖小卻也十分機靈,大概也看出了宋晚玉的訝異,便認真與她說道:“我們寺裏原就種了些蔬果糧食,在山裏開了好幾畝的地,盡夠寺裏吃的了,這些日子還時常在山下施粥。我們寺裏的蔬果糧食,澆的都是寺裏幾位師兄每日早課前去挑的山泉水,也不用藥,連蟲子都是自己仔細挑的.......可新鮮了。”
被小沙彌一說,宋晚玉也有些心動,只是她還是沒有立刻應聲,而是征詢似的看了眼霍璋。
她一雙鳳眸亮晶晶的,顯然很是心動。
霍璋自是看出了她眼裏的希望,便點了點頭,主動道:“那就叫人備一桌素齋,送來廂房吧。”
小沙彌仔細應下,領着人進了霍璋事先定下的廂房,這才行了個禮,起身告退出去了。
臨走前,小沙彌還極仔細的替他們把廂房的門給合上了。
因着寺廟中的廂房都是處于後院,離前殿還有些距離,故而這裏倒是沒什麽人聲,只能聞着些從前殿飄來的淡淡香火氣,佛音依稀繞梁。
因西山寺不大,廂房也并不大,不過座椅靠榻倒是一應俱全,算得上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宋晚玉也是頭一回來這地方,走了一圈,然後打開了臨着山崖那一邊的木窗。
遙了山巒疊翠,一陣兒的山風自林木間盤旋而過,悄悄的鑽入房中,帶來一陣兒的清爽。
宋晚玉看了一眼,便又轉回來,在桌邊坐下。
霍璋就坐在她的對面位置。
兩人目光相接,皆是能夠看見對方眼裏那沉澱下來的深深思緒,亦是明了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麽話。
宋晚玉這一次倒是沒有主動開口,而是耐心的坐在那裏,等着霍璋開口——她已等了許多年,等到與霍璋重逢,等到霍璋與秦王等人一齊攻下洛陽,等到今日兩人一齊來西山寺.......
所以,哪怕此時離答案如此接近,心中焦急迫切,她還是沒有開口催促,而是等着霍璋主動開口。
而這一次,霍璋略略的整理了一回自己的思緒,果真便主動開口了:“霍家當初那事确實是有些事出突然,末帝隐忍多年,就連父親也以為他心胸開闊已是忘了霍家當初支持前太子之事。誰知,他卻突然發難,先是授意下臣彈劾父親,然後又故作信任的召父親入宮自辯。父親當時對他十分忠心,一時沒有防備,就這樣死在末帝的手下.......”
有時候,霍璋偶爾想起此事,都覺得霍父這一去或許反倒是不幸中的大幸——末帝對霍父忌憚已久,自不會有什麽婦人之仁,更不會養虎為患。所以,末帝下手素來果決,堪稱是幹脆利落,甚至不惜自己親自動手,持劍砍了霍父的頭顱,金殿濺血。
所以,霍父并未受到太多的侮辱或是痛苦,甚至也沒有見到霍家全家被誅的慘狀,去得很快。
........
霍璋已是許久沒有想起這些,更是從未與人說起這些,語聲不由也頓了頓,神色裏似乎還帶了些莫名的意味。
宋晚玉看着他,試探着伸出手,輕輕的覆在他擱在桌案上的手背上。
霍璋像是被她濕熱的掌心燙到了,手掌微顫,然後擡眼看她。
宋晚玉朝他抿了抿唇。
霍璋微微緩了口氣,接着往下道:“父親去後,末帝也沒了顧忌,再不裝什麽聖明君主,直接便撕了臉令禁軍将霍家圍了起來,準備處置我和霍家其餘人........”
宋晚玉聽着也有些緊張,覆在霍璋手背上的手指微微收攏,用了些力氣。
霍璋卻又頓住了,擡眼往門外看去。
随即,便聽到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霍璋随口應了一聲:“進來。”
廂房緊閉的木門便被推開了,原是個穿着灰色僧袍的僧人端了素齋進來。
宋晚玉這才反應過來,臉上一紅,連忙便将自己覆在霍璋手背上的手收了回來,端正坐好,只當适才動手動腳的不是自己。
僧人低垂着眉眼,也只當什麽都沒看見,先與霍璋和宋晚玉兩人見了禮,這才不緊不慢的端着幾盤素齋上桌。
其實,說是新鮮素齋,也沒有太講究,就只是一鍋的熱粥,一碟青菜,一碟煎豆腐,還有一碟腌蘿蔔。
一點兒油水都沒有,想必是極素淡的。
比想象中的還要簡單許多。
霍璋下意識的看了眼宋晚玉:這些飯菜他倒是都能入口——畢竟,當初在突厥時,他吃得比這更差,熬過了那會兒,現下還真沒有什麽不好入口的。只宋晚玉身份不同,平日裏都是養尊處優,只怕還沒吃過這些個東西。
見霍璋看過來,宋晚玉反倒笑了,主動提起木箸,夾了根青菜,用另一只素手托着雪腮,笑盈盈的看回去,反問道:“你看我做什麽?”
霍璋不覺也笑了:“是我多慮了。”
宋晚玉便也與霍璋說起自己過去的一些事:“其實,阿娘去後一段時日,我是吃過一年多的素食,一天天的都是蘿蔔白菜,廚房都要在上面雕花了......還是後來阿耶他們回來了,心疼我,說了我一通,這才慢慢的改了的。”
“其實,這些東西吃久了,也還好,主要是看菜新不新鮮,廚子手藝如何。”說着,宋晚玉便吃了那根青菜,然後眨巴了下眼睛,“還不錯!”
這寺裏的小沙彌敢說素齋新鮮,倒也沒錯。這青菜就很不錯,哪怕不加一點油,瞧着都是青翠欲滴,吃起來也是水嫩嫩的。尤其是炒青菜的人,沒加油,也少鹽,但手藝卻是出奇的好,火候尤其把握得當,只略斷了生,以至于宋晚玉吃起來都覺得脆甜脆甜的,口感好,還有一絲絲的甘味。
見宋晚玉也吃了,霍璋便也伸手,先替宋晚玉舀粥。
粥是用砂鍋裝着的,霍璋用帕子點在蓋子上,先把砂鍋蓋子掀開了。
蓋子一開,便能看見升騰而起的熱氣,白茫茫的一片兒。待得白茫茫的熱氣散了,方才能夠看見底下軟糯熱燙的蔬菜粥。
這砂鍋不大,這一鍋的粥米分一分的話,大概也正夠兩個人吃。
霍璋便先給宋晚玉舀了一碗遞過去。
宋晚玉連忙接來,又撩起袖子,主動道:“我給你舀一碗!”
說真的,宋晚玉都覺得自己現下膨脹了許多:自從她和霍璋兩人關系漸漸親近之後,她反應都比以前慢了——要是要是以前,她哪裏會讓霍璋給自己舀粥,肯定要先給霍璋舀一碗啊!
這麽想着,宋晚玉越發羞慚起來:真的是太膨脹了!
所以,不等霍璋開口,宋晚玉立時便将剩下的大半鍋粥都舀給了霍璋。
霍璋簡直哭笑不得,打趣道:“你這樣,倒不如直接叫我端着這砂鍋吃呢。省得舀來舀去......”
宋晚玉恍然大悟:“我居然沒想到這個!”
霍璋:“......”
不知真的,霍璋現下瞧着宋晚玉這傻呆呆的模樣,竟也覺得有些可愛,到底不忍心說她,便伸手接了那粥碗來,試着喝了一口,道:“味道不錯,你也嘗嘗吧?”
宋晚玉連忙點頭,伸手拿起湯匙,先是舀了舀碗裏的熱粥,略散了散熱氣,這才低頭嘗了口。
這砂鍋粥顯是才煮好的,雖散了些熱氣,仍舊是熱騰騰的,一入口便燙得舌尖微卷,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當時,很快的,粥米上點綴的青翠細碎的菜葉便又自舌尖掠過,帶來獨特而清甜的口感。
宋晚玉慢慢的嚼了嚼,覺着這粥米粒軟糯,入口即化,尤其是裏頭的那些菜葉——想必是熱粥出鍋時撒下去的,現下還保留了完美口感。
雖然無論是煮粥用的米,還是灑在上面的菜葉都算不得太好,可此時吃着竟也有些返璞歸真的滋味。
宋晚玉頗是喜歡,點點頭又道:“是很不錯。”
霍璋聞言略寬了寬心,這才低頭吃起了自己面前那一大碗的熱粥。
宋晚玉就着只吃了小半碗的熱粥,腹中溫熱,身上仿佛也舒坦了許多,心思便又轉回了一開始的問題。她便擱下手中的湯匙,将粥碗推到一邊,開口提醒霍璋:“你先前的話才只說了一半呢。”
霍璋神色極淡,看着倒不是很急,慢慢的喝完了自己面前的那一碗熱粥,這才擱下碗,順着先前的話往下說:“末帝動手突然,父親沒有防範,便是霍家上下都沒有料到,直接便被宮裏的禁軍圍住了。從前頭的門房,到後頭服侍我妹妹的乳母,一個也沒逃過去......”
宋晚玉聽着,心下有些不忍,抿了抿唇。
霍璋卻朝她微微彎了彎唇,仿佛是想要安慰她,然後便又接着往下道:“末帝大約是真的恨極了霍家,親自看着,先從下人殺起,然後才輪着上頭的主子,也就是我、我母親以及妹妹。當時,他大概也是被那一地的血腥染紅了眼睛,一時沖動,竟是又想出了個主意。”
說到這裏,霍璋頓了頓,語聲卻略有些沉:“他讓人給找了只匕首,丢到我們面前,讓我們做最後的選擇——只要有人願意拿着那柄匕首手刃另外兩人,便饒了那人的性命。”
殺人不過頭點地。
末帝卻不僅要殺人,他還要用最殘忍的方式來侮辱折磨對方,玩弄人心與人命。
宋晚玉亦是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情,她下意識的看向霍璋,心裏一時也有些亂了:毫無疑問,最後是霍璋活了下來。可,以她對霍璋的了解,霍璋絕不是會為了自己性命而對親人動刀的人。所以,當年究竟出了什麽事?
霍璋感覺到了宋晚玉看過來的目光,但是他卻并沒有立時開口,
他微微閉了閉眼,濃長烏黑的眼睫垂落下來,在眼睑處落下淡淡的灰影。他的神色沉靜,臉容在窗外投入的日光中卻近乎透白,幾乎可以看見皮膚下青色的血管,而他左頰邊的長疤只剩下淡淡的一抹痕跡,仿佛是無意間落下的淡痕一般,早已看不見當初的猙獰。
廂房中仿佛也沉默了一刻。
随即,霍璋終于開口:“當時,末帝丢下那柄匕首,說了那些話時,沒有人去拿那柄匕首,也沒有一個人回應他的話。末帝惱羞成怒,也有些不耐煩,索性便讓人把我妹妹從母親懷裏揪出來,準備從小的殺起.........”
直到如今,霍璋還清清楚楚的記得那一夜發生的事情,每時每刻,每個人,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
霍家上下早已血流成河,下人們求饒哀嚎的聲音一個個的低了下去,只剩下一具具或陌生或熟悉的屍首。那樣濃重的血腥味,以及那樣殘酷的場景,哪怕是自幼便随霍父上戰場的霍璋都無法直視。
然而,末帝站在這樣的屍山血海裏卻笑得無比肆意,他明黃繡金的龍袍依舊是這一片血紅裏最明亮幹淨的顏色。他居高臨下的看着被侍衛們押着的霍家三人,伸手将一柄匕首丢到了他們面前,玩笑般的道:“都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朕這個天子也該學着些......這樣,這霍家上下就只剩下你們三個了,你們自己來選,選一個人出來——只要那人能拿着朕賜的匕首,殺了其他兩人,朕就依着天意,饒他一命。”
話聲落下,在場的大多人都看向了那柄被丢到地上的匕首。
只除了霍璋、霍母以及一直被霍母緊緊抱在懷裏的幼女。
末帝等了一會兒,見這幾人都不吭聲也不動作,終于也有些不耐煩了,索性便道:“算了,我想替你們殺一個,省得你們選不出人。”說着,便他便拍了拍手掌。
很快的便有侍衛上前來,動作強硬的将霍母懷裏那年紀尚小的女孩揪了出來。
那女孩原是被霍母緊緊的護在懷裏,此時被人揪出來,丢到了地上。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也從未經過這樣的對待,不由得便吓白了臉,當即便皺着小臉哭了出來,伸着那藕節般的手臂,一徑兒的叫着:“阿娘!我要阿娘!”
霍母幾乎崩潰,發髻散亂,額上青筋迸起,險要掙開侍衛的壓制沖上去抱她。
然而,比女孩哭聲以及霍母動作更快的卻是侍衛的刀。
刀劍雪亮,就那樣直直的指着女孩雪嫩的脖頸,等着末帝最後的命令。
末帝饒有興趣的打量着霍母近乎崩潰的神色,又看了眼霍璋緊繃的臉,仿佛還不甚滿意,便又主動開口:“這樣吧,先割了她的喉嚨,這樣死的慢一些,也能安靜些——我就不喜歡這樣吵鬧的小姑娘........”
侍衛應聲,真要提刀去割女孩的脖頸,便聽到霍母的尖叫聲——
“等等!”
說着,霍母便伸手去勾那被末帝丢到地上的匕首,尖聲又叫了一次:“等等!”
末帝果然擡手止住了侍衛的動作,笑着打量着撲上去拿匕首的霍母,故作誇張的道:“看樣子,你是已經選出人來了?”他說着,自己倒是先笑了,越笑越覺得有趣,“也對,這兒子女兒都是你生的,該活哪個,是該由你這個做娘的來選才是........”
說着,末帝還與人使了個眼色,讓壓制霍母的侍衛退開些,由霍母去做最後的選擇。
事實上,無論是末帝還是霍璋,當時都覺得霍母大概會選幼女——畢竟,霍母一向偏愛幼女,而末帝對霍家的厭憎已是表達的清晰無比,哪怕霍母忍痛舍棄幼女選了霍璋下來,末帝顧忌着霍璋的威脅,未必會信守諾言。倒不如留下幼女,至少年幼懵懂且還是個毫無威脅的姑娘家,末帝擡擡手就能放過了.......
這般想着,霍母卻是哭着抱着匕首從地上起來,然後又拿着匕首走到了被丢到地上,正對着侍衛刀劍的幼女面前。
女孩又是驚懼又是惶然,臉上都是眼淚,可憐至極。她見着霍母過來,便下意識的伸出手,那是與母親讨要懷抱的動作。
而霍母也的确是抱住了她。
然後,霍母用匕首刺入女孩心髒,她哭得渾身發顫,手卻是極穩的,精準且果斷的結束了幼女的性命。
直到此時,衆人仿佛才想起來,再嫁給霍老将軍之前,霍母也曾是上過戰場的将門虎女。只是,成婚之後,她的人生從戰場轉回了後院,從此便寂寂無名,再不曾顯露過當年的風采。
衆人都沒想到霍母竟會有如此之舉,一時都看呆了去。直到末帝擡手撫掌,笑着贊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句話。可見做人還是得先顧着自己,才能再想別人。”
說着,末帝便極期待的看着霍母,看着她拿着那柄染血的匕首走向霍璋。
霍璋卻閉上了眼睛。
霍母一面哭,一面走到霍璋面前,然後半跪下來,抓着他的手腕,低聲道:“阿璋,我有話要與你說。你先睜開眼......”
霍璋睜開了眼,看見的卻是霍母那張被淚水打濕的臉容——她已經老了,眉梢眼尾都是掩不住的細紋,不複年輕時的美貌鮮妍,淚水順着臉頰落下,如同一道道的溝壑,可憐且狼狽。
霍母半跪在他面前,沒有動作,也沒有言語,就只靜靜的看着他,仿佛是在以目光勾勒他面上的五官。
過了一會兒,她才自嘲一笑:“你這孩子,生下來就不像我,像你爹。長得像,性子也像。”
“真是太讨厭了——憑什麽,我拼死拼活的生了個兒子卻不像我,也不親近我......”她喃喃着,目光卻不覺得越過霍璋的臉,凝在半空中的一點,只默流着眼淚。
霍璋一時竟是不知該說些什麽。
霍母很快的便又回過神來,重又轉目去看霍璋,眼裏含淚,近乎赤紅,笑容有些慘淡。
然後,她伸手抓着那柄匕首,出人意料的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霍璋下意識的想要去攔她的手卻被身後早有準備的侍衛壓制住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
也就是此時,霍母忽而又伸出手,用力的抓住了他的手腕。她整個人已近垂死,幾乎是在用最後的力氣握着霍璋的手腕,尖銳的指甲幾乎嵌入皮肉裏。
只聽她一字一句的道:“你不能死,霍璋!”
“霍家只剩下你了!你必須要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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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熱血從霍母胸口湧出,一股一股,氤出一團極盛的血花。
霍璋從始至終都沒有發出聲音,只怔怔的看着面前的這一切,最後又擡頭去看仍舊站在原地的末帝。
末帝似乎也看夠了好戲,撞上霍璋的眼神,不免有些興味索然,擺擺手又叫人拿了柄匕首來。
衆人只當末帝是要反悔,殺了霍璋斬草除根,誰知末帝卻将那柄匕首遞給了身側的蕭清音。
蕭清音當時也還年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能夠強撐着沒有嘔吐或是暈厥,已是出人意料,稱得上是女中豪傑。可,哪怕是蕭清音這樣的承受力,被末帝塞了一柄匕首時也險些暈過去,生怕末帝逼她去殺霍璋。
好在,末帝居然還有那麽一點點的守諾精神,想了想才漫不經心的與蕭清音道:“你去把他的手筋腳筋挑斷了吧——留他一命,送他去突厥,就當是我送給突厥的禮物吧。”
蕭清音握着匕首,幾乎腿軟卻也知道:以蕭家與霍家的關系,以她與霍璋的關系,此時此刻必須要主動表态。難得末帝主動給她遞了匕首,她就必須不能推辭。
所以,她索性狠狠心,拿着匕首便往霍璋身前走去。
........
霍璋回憶了許久,對着宋晚玉說出的話卻是言簡意赅,極為簡潔:“最後,是我母親撿起了那柄匕首,留了我一命,臨死前逼我發誓一定要活下來——其實,話雖如此,無論是我還是她當時都不确定末帝會信守承諾,留我一命.......幸好,末帝到底還是守諾之人,他沒有殺我,只讓蕭清音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然後讓人将我送去突厥——霍家守邊多年,早與突厥積怨,他把我送去突厥也算是一招妙招。”
哪怕只是這寥寥數語,宋晚玉也能聽出其中的暗潮洶湧。
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霍璋,想了想,還是沒想到安慰人的話。
只是,聽到最後,她方才反應過來——當時,蕭清音也在場。霍璋的手筋腳筋就是末帝讓蕭清音給挑斷的!
想起自己以往對蕭清音的親近,以及自己過去對蕭清音的幫扶,宋晚玉臉上變了又變。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算是認清了蕭清音,看透了這人的虛僞與惡心,雖然晚了些可也不算無可救藥。
可直到此時,她才知道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這世上竟還真有蕭清音這樣的人——她明明親眼見證了霍家當年之事,親手替末帝挑斷了霍璋的手筋腳筋,可當她再遇宋晚玉時竟還能神色如常的與宋晚玉說霍家以及霍璋之事,一次來親近宋晚玉,從中讨得好處。甚至,在霍璋活着回了長安後,蕭清音竟還有臉去公主府,去見霍璋,與霍璋說話!
想起當日蕭清音站在公主府的西院裏那般從容淡定的神色,宋晚玉便覺得好似有火在心頭燒着,仿佛要把心都燒焦了。
那種識人不清與助纣為虐的後悔如同熱油煎心一般的折磨着她,令她臉色漸漸發白,仿佛再無一絲血色,幾乎要窒息。
許久,宋晚玉方才回過神來,仿佛緩了口氣,擡目去看霍璋,低聲問道:“蕭清音挑斷你手筋腳筋這事,你先前怎麽不與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