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九一四年,冬

一九一四年,冬。

天陰得要擠出水來,灰蒙蒙的,分不清是霧氣還是籠屜裏冒出的煙氣。空氣中煤炭味兒太濃,包子也聞着不香了。塗老幺掀開籠屜抻頭看了一眼,搖頭:“你這個面也忒粗了。”

街頭站了二十年的包子老頭啐了他一口,将蓋子一砸:“憑你塗老幺也嫌粗——去去去!”

塗老幺嬉笑着把臉挪回來,手揣進袖子裏:“成成成,您老頭子的包子是最香的,要不賣了二十年呢!福氣忒大。”

他縮着脖子往前走,走到一個拐角的地方,在水煙攤前蹲下,歪着身子問:“老板,今兒有什麽煙吶?”

煙攤的老板瘦瘦弱弱的,沒精打采的模樣,頭發修得短,遮不住脖子,劉海狗啃似的,長一簇短一簇,蓋着耷拉的眼睛,頭頂上一頂舊年瓜皮帽,又有幾分滑稽。

她姓李,向來是這麽個不男不女的模樣,沒名字,排行十一。

“您好什麽煙吶?”李十一不情不願地把手從棉手悶子中拿出來,撥弄了兩下,“辣的?不辣的?”

塗老幺湊近了些:“多冷的天兒啊,水煙吃着涼,有旱煙沒有?十一姐?”

李十一撩起眼皮兒瞧了他一眼,眼睛倒是頂清亮的,饒是見過許多回了,右臉的疤卻仍舊唬了塗老幺一跳,像燒傷的,又像是潰瘍了,紅紅紫紫一大塊發皺的腐皮,狗頭膏藥一樣粘在臉頰上,難看得緊。

“旱煙那是祖傳吃飯的家夥什兒,你吃得起就成。”

她站起來,正了正瓜皮帽子,棉衣皺成一團,寬寬大大的将她整個身子骨縮在裏頭。

塗老幺嘿嘿兩聲,跟在她身後。

轉了幾條巷子,面前一個破敗的院落,雜草叢生,久未修繕的樣子。李十一用袖子撲了撲灰,挪開前院支楞的木板,又往裏頭走,灌木叢裏是一個鐵鏽斑駁的倉庫,不太大,四四方方的,一眼看得到頭。

李十一從棉手悶子的內扣裏摳出一把鑰匙來,把倉庫打開,彎下身從矮小的鐵門裏鑽進去。

塗老幺熟門熟路地跟進去,李十一摸索着一拉牆壁旁的粗麻繩,倉庫一下亮堂起來。

“嗬,裝電燈啦!”塗老幺摸了一把牆壁上的電路。

李十一眯眼适應乍亮的光線,仍舊是揣着手靠到牆上,問他:“入還是出啊?”

塗老幺目光被倉庫裏塞滿的物什鈎住了,“啧啧”兩聲就要上手。

李十一從兜裏摸出盒洋火柴,刺拉一聲劃燃一根:“都是地底下來的。”

塗老幺吓得縮回手,眼饞地瞄了一眼泥土還未烘幹淨的唐三彩燈籠瓶。李十一又劃了一根火柴,硫磺味兒直往塗老幺鼻子裏鑽,塗老幺打了個噴嚏,湊到李十一跟前,舔着臉喊了一聲:“十一姐。”

李十一揉揉鼻子擡眼看他,他從棉褲子裏掏出一個窄口寬肚小銅罐兒,遞給李十一,臉皺着一團兒,哭喪道:“您可得幫幫小弟我。”

李十一嫌惡地看着他從褲裆裏頭掏出來的銅罐:“哪來的?”

塗老幺見李十一沒有伸手的意思,又往前送了送:“您細瞧瞧?”

李十一隔着棉袖子敲了兩下銅罐兒壁,瞄他一眼:“年代近,又是銅的,不值錢。”

塗老幺收回來:“可不是我也是這麽琢磨的,就拿回家擱着——”

李十一皺眉打斷他:”我一早同你講過,地底下掏的不興往家拿。”進來半晌,也不那麽冷了,她伸了伸肩膀,冷笑:“怎麽,死後想遇同行?”

塗老幺脖子一縮,賴笑道:“錯了錯了,是我錯了。可這事兒啊,也忒他娘的晦氣了。”

他壓低了嗓子:“自我把這玩意兒拿回家,每日夜裏便有嗚嗚的聲響兒,唬得我婆娘睡覺也不安生。”

“我琢磨着,是惹了哪路老爺,還是把它送回去得好。”塗老幺偷眼看李十一。

李十一将火柴揣回兜裏,吸了吸鼻子:“開棺不走回頭路,倒過的鬥不掏第二回 ,這是行裏的規矩。”

“我曉得我曉得,可我這才下鬥第二回 就遭了這檔子事,我也是沒法子了。”塗老幺扯住李十一的袖子,臉皺得像縮水的面皮。

“你想讓我帶你去?”李十一盯着他。

塗老幺忙不疊點頭,見李十一毫無反應,便眼骨碌一轉,立時蹲下去,抱着她的腳脖子,哀求道:“十一姐,李老板,觀音菩薩我的青天大老爺!”他一面嚎一面錘李十一的腳肚子:“我婆娘的肚子八九個月了,眼看要生了,這時候惹了禍事,那是要讓我老塗家絕後哇!”

李十一掙了兩回,掙脫不開,垂頭低斥一聲:“塗三平。”

塗老幺擡頭,眼淚汪汪地瞧着她:“十一姐,我可是您帶入行的,雖說只敢掏掏小墓,那也是承了您的衣缽,吃的是您祖傳的飯。”

李十一嘴角一抽:“你原本守墓為生,夜裏撒尿撞見我,跟在我後頭偷看了一回,回頭拿把鏟子開挖,也叫承我的衣缽?”

塗老幺不管,抱着她腿不放。

李十一嘆了口氣:“哪個墓裏頭的?”

塗老幺一愣,顧不上擦眼淚珠子,喜上眉梢地把李十一的褲腿捋平了:“就在那東邊兒,就在那東邊兒。”

照理是要淩晨兩點開工,五點收工。下午李十一便早早地收了攤兒,回家裏收拾工具。塗老幺跟着她一路回來,見她一副清湯寡水家徒四壁的模樣,幹淨窄小的小木屋,只有一張青布蓋的床,和一張油浸浸的飯桌,好幾天沒開火了,竈臺也撲了灰。

塗老幺看着她的棉衣瓜皮帽:“您倉庫裏頭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如今連電燈都裝上了,怎麽還這麽個寒酸模樣。”

李十一白他一眼:“財不露富,尤其發的死人財。”

塗老幺一想也是,如今動蕩的年代,腦袋瓜子都是拴褲腰帶上的,怕只怕有命賺沒命花。

李十一從床板底下拖出一個锃亮的皮箱子,從裏頭撿了幾把結實的鐵鍬、鎬、洛陽鏟、斧頭,掂得趁手的塞進床頭的布兜裏,又尋了幾把一掌長的小白油蠟燭,又到門檻邊拾掇了幾個木棒,纏上棉布澆上煤油,三兩下綁成火把,最後在鼓鼓囊囊的布兜上捆了一捆粗麻繩,綁結實了背到背上。

她又從桌上倒了一碗吃剩的熟糯米,用油紙包好,再從炕洞裏幾個黑驢蹄兒,吹吹柴灰塞進兜裏,又在竈臺上摸出幾個小酒壺,一個壺口沾着黑狗血,腥得很,她晃了晃,別到腰上,又從洗鍋水涮了涮另一個空葫蘆,捏在手裏往外走。

塗老幺見她前一口袋後一包裹的出門,翻過後院的籬笆牆,随手摘了幾枚辛辣的蒜頭,喂到肥壯的老牛嘴裏,自個兒蹲在前面,葫蘆嘴對着牛的下巴。

接了小半葫蘆牛眼淚,李十一将葫蘆收好,這才齊全了。

塗老幺看看她,再看看吭哧吭哧流着眼淚的老牛,把自己手上孤零零的木鏟子捏緊了些。

天剛黑,塗老幺便帶着李十一來了白天說的那塊墳地,李十一看了看,十餘個墩兒一字排開,由西北到東南,她問塗老幺:“哪個?”

塗老幺指了指東南角:“最大的那個。”

李十一瞄他一眼,膽子不大,胃口倒不小。

塗老幺跟在李十一身後到了墓前,見她也不急着下去,折了兩根粗壯的樹枝,自己坐了一根,另一根放在旁邊,塗老幺扯過來,挨着她坐下,見李十一對着墓穴發呆,忍不住問她:“十一姐,瞧什麽哪?”

李十一從灰撲撲的棉襖裏掏出一塊懷表,打開看看,說:“十一點再動土。”

塗老幺抻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表,搓搓手笑:“純金的嘿?”

李十一不理他,從布兜裏掏出一根蠟燭,在墓碑的東南角點上,又拿出煙管兒,把煙絲塞進去,洋火柴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含在嘴裏,又吐了,然後遞給塗老幺:“含兩口。”

塗老幺老實巴交地接過去猛吸了一口,心滿意足道:“怪不得您說這是吃飯的家夥吶。”

“嘴裏頭有煙味兒就行了。”李十一皺眉盯着明明滅滅的燭火,說話時嘴裏的餘煙透出來,缭缭繞繞的。

塗老幺看着她,她醜陋的面龐在煙絲裏多了一絲詭谲。

李十一眨了眨眼,見蠟燭在風中搖搖欲墜,最後啪一聲被吹滅,她站起身來抽出塗老幺嘴裏的旱煙。

“這墓不能動,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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