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終我一生,難尋太平(六)
“我憶起來了。”月娘的眼神直勾勾的,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線牽着,線繞過腐蝕已久的棺木,通往闊別已久的故土。
“我是太平,阿爹高宗諱治,阿娘則天武氏。那裏頭的人,是阿婉。”她指着面前的棺椁,聲音仍舊薄弱,頓着不容置喙的起承轉合。
“阿婉?”李十一難以置信地确認。
月娘颔首,下巴的幅度透着天潢貴胄的驕矜:“中宗昭容,上官婉兒。”
她仍舊是修身的洋裝,雀首一樣高傲的脖頸卻為她添了華彩,偏偏眉宇間的閑愁愈加深邃,令她仿佛一個踱着年歲之道婉婉而至的人。
她道:“我自幼萬千寵愛,着胡服,佩男裝,圍玉帶,戴羅巾。我參阿爹阿娘之謀議,誅二張,滅韋氏,權傾朝野,聲勢烜赫。她乃罪臣之女,出身掖庭,為阿娘識,通詩文,掌诏命,理奏表,人稱巾帼宰相,稱量天下。”
提起阿婉,她眼裏細小微弱的星芒盛了盛,如複燃的死灰,襯着她遮掩一樣抿住的唇角,瞧起來娟秀極了,玲珑極了。
“我同她年歲相當,志趣相投,詩文作伴,交情甚篤。”她勾着迷蒙的鳳目望向若有所思的阿音,意味深長地掃過懵懂未開的宋十九,最後落于李十一眼底。
李十一唇角一動,輕而易舉地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月娘固執的睫毛垂落下來,也僅僅只低眉斂目了這一回,她行至阿婉棺木前,将手伸出去,四指卻猶豫地回握起來,抓了抓袖口,才又伸展開,踏實而篤定地撫上裝載她屍身的沉木。
她望着棺椁,抿着唇角,好一會子才放開,道:“景龍四年,唐隆政變,隆基誅韋後一黨,斬阿婉于旗下。”
她平和安寧的語調似斷弦一樣一變,帶着令人不忍卒聽的餘顫,好在那顫動只是一瞬,在她緊閉唇線之時便随着呼吸一齊安靜下來。
似煮沸了的水,還未及好生咕嚕出幾回聲響,便被釜底抽了薪。
燒水的是記憶,抽薪的叫時間。她細致而溫柔地撫摸阿婉的棺木,忽而明白了自個兒為什麽要選擇忘記,原來有些事情刻在骨子裏,非遺棄自身無法驅逐。沒了阿婉,她是無所依的游魂,有了阿婉,她是意難平的惡鬼。
她的眼淚将下睫毛濡濕,令她瞧不清棺木的形狀,她勉力睜大了眼,眼眶卻模糊得更加厲害,她想讓眼淚墜下去,可那淚珠子究竟是舍不得她,抑或是舍不得沾染阿婉,總之不肯遂她的意。
生殺予奪,權勢滔天的鎮國公主,在無能為力之時,同販夫走卒,也沒什麽兩樣。
“我悲痛萬分,贈絹五百,遣使吊祭,主領喪儀,親題墓志。”
——潇湘水斷,宛委山傾,珠沉圓折,玉碎連城。甫瞻松槚,靜聽墳茔,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可是,”李十一靠在牆邊,終是忍不住提醒,“這墓裏,并無你題的銘文。”
“這墓,又哪裏是那一個呢?”月娘盈盈含淚,默默微笑了一會子,随即将飲痛入骨的眼神遞給她,搖頭道,“我以牛骨填了她原本的陵墓,将她的棺椁移至此處,以金縷玉衣纏體,保屍身五年不腐,只盼有一日,能将她複活。”
她的眼神因最後一句而變得凄楚而偏執,在陰風陣陣的墓室裏,竟活生生令阿音同宋十九渾身一抖,塗老幺挨過去同李十一并肩站着,卻是不敢靠那邪乎的牆壁,只幹着嗓子問道:“複活?”
他同阿音對視一眼,若是從前,恐怕早便罵上一句鬼扯了,可對着這金枝玉葉的公主,竟似軟了膝蓋骨似的,怎樣也辯駁不出一句。
“是。”月娘擡頭,目光悠悠對上閃爍的煤油燈,又将其瞥至地上的骸骨,“你可曾聽過,反魂樹?”
宋十九讷讷看向李十一,李十一将靠在牆上的脊背擡了擡,又貼回去,道:“出自《十洲記》:西海之上,聚窟洲中,申未地上,有大樹,與楓木相似,而華葉香聞數百裏,名為反魂樹。”
她見宋十九閃着燈芯一樣亮堂的雙眼極其認真地聽,便又道:“於玉釜中煮取汁,制返生香。将返生香置于死屍鼻下,死屍聞之,複乃活。”
“竟有這等奇事。”宋十九脆生生道,又問月娘,“那你可找着這反魂樹了?”
月娘将扶着阿婉棺木的手收回來,輕吸了吸鼻腔,道:“三年。我一面上奏求請收編阿婉的文集,一面傾舉國之力尋反魂樹,終于先天二年春尋得。”
她行至自個兒的骸骨前,蹲下去,将指尖同向前伸抓的骨節相對,似在安撫,又似在慨嘆,甚至還有隐隐的憤恨,她自白骨的間隙中将食指探進去,裏頭空空如也,傾世珍寶亦化了黃土。
她輕嘆一聲,道:“先天二年,我因權勢過盛,為帝之不容,被迫自盡,我含恨飲毒,唯一樁心事未了,拼力逃至這山林,于生門墓道入這阿婉墓,欲将返生香置于她鼻端。”
她伸手摩過自己泛黑的頭顱,笑得胸腔發震:“差一點兒,不過一點兒。”
阿音這才明白她的未盡之言是何意,原來如此。
“最難平不過是,我從未向她吐露過半句情意,我只要她返魂複生,聽我一句心底話。”
“三兩步,差了,便是差了。”她緊緊摟着手中的頭骨,用力得好似要陷進去,可到底是成了鬼怪,竟連疼痛也不再眷顧她。
她靠坐在阿婉的棺前,頭輕輕抵着木材,恍惚道:“你方才問的那一句,阿婉還記得我,竟連我屍骨也認得。如此,孤魂野鬼許多年,也罷了。”
阿音沉沉嘆了口氣,對上李十一諱莫如深的雙眼,猝不及防地怔了怔。
“十一?”阿音輕聲喚她。
李十一反手撫了撫幹燥的牆面,搖頭道:“你既有返生香,為何不自個兒用呢?”
“你若用了,留得青山在,又怎會有憾事呢?”話音墜地,字字誅心,偏偏李十一冷淡的面容好似只是問了個天氣,她行至月娘的身側,蹲下身平視她:“那反魂樹,不是真的,你一早便知道,是不是?”
衆人愣住,月娘聞言一震,驚恸萬分地望着面前的人。李十一的雙眼黑白分明得厲害,裏頭什麽都沒有,只如實地倒影出眼前人狼狽得難以遮掩的慌亂,她張了張唇,不肯聽話的眼淚終于砸了下來,一顆一顆豆大似的,她涕泗橫流的樣子難看極了,絲毫不複方才沉穩鎮定的帝女模樣。
塗老幺最怕姑娘哭,伸手想要拉她,卻見她眼眶鼻尖通紅,眼下堆得同皺起的布帛,太陽穴的青筋随着肋骨一凸一凹,仿佛極力想要克制住忍痛于心的抽泣,卻将自己的軟弱纖毫畢現地暴露了出來。
她泣道:“我……我。”
李十一的眉頭緊鎖,她不願去戳月娘的軟肋,可潛伏于記憶假象下的苦楚,才是真正的難平之意。
她前幾日翻《舊唐書》時,恰巧閱過了太平公主同上官昭容的生平。
“你以僞藥欺人騙己,只道若再勉力一步,能将阿婉複活,便可免于悔恨。執念至斯,竟千年不散。然而,你口中的阿婉,究竟是怎樣死的呢?”
月娘豆大的眼淚墜到地上,砸起零星的塵埃,她的青筋自額角炸起來,盤蛇一般蜿蜒至耳後,用力得臉側的肌膚竟發青發白,她咽着眼淚,咬牙望着阿婉的棺椁,終于哽咽道:“我以為,她心裏沒有我。”
她同阿婉,亦友亦敵。友是閨閣之友,敵是朝堂政敵:“阿婉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誰能曉得她哪一句真,哪一句假呢?”
月娘抽了一下濡濕的鼻翼,顫着聲兒笑道:“景龍四年,唐隆政變,我與阿婉一同拟诏,立李重茂為太子。随後,韋後幹政,我便又結盟隆基,清除韋氏黨羽,廢了李重茂。阿婉卻同我說,李隆基野心勃勃,不甘人下,必有兔死狗烹之舉,又兼有忠于中宗之義,仍力保重茂一派。”
“她同我站于你死我活的對立面,不肯與我說一句軟話,我與她争吵不休,恨她心腸冷硬,又欲鞏固與隆基之盟,便未置一言,由李隆基将她打為韋氏一黨,斬于旗下。”
“我權欲熏心,自食惡果。”月娘仰頭一笑,将後腦勺在阿婉的棺木上重重一磕。
李十一兀自一嘆,随後曲起雙腿,将小臂搭在膝蓋上,輕聲問她:“既有立場相對之恨,又為何有親題銘文,主領喪儀,強求複生之舉呢?”
“因為,因為……”月娘嘴唇抖得如至冰窟,連帶着牙齒都碰得咯咯作響,她道,“我整理她遺物之時,發現了幼時一同念過的一本書。”
“那案上方,顯見是新翻過的。裏頭夾了一頁紙箋,只以飛白體書了八個字。”
李十一心內一滞,聽見月娘輕輕說。
“終我一生,難尋太平。”
作者有話說:
1.上官婉兒墓志銘,太平公主題:潇湘水斷,宛委山傾,珠沉圓折,玉碎連城。甫瞻松槚,靜聽墳茔,千年萬歲,椒花頌聲。2.上官婉兒墓志:太平公主哀傷,赙贈絹五百匹,遣使吊祭,詞旨綢缪。3.反魂樹和返生香出自《十洲記》。前面的墓室格局參考了真上官墓。4.“終我一生,難尋太平”出自《大明宮詞》,前面标題的時候說過了,這裏出現了就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