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終我一生,難尋太平(七)
墓室裏響起若有似無的嗚咽聲,不知是風來了,還是雲散了。煤油燈始終一言不發,玻璃上的倒影卻清晰得異常殘忍,昭然若揭地提醒衆人,風華已逝,一千三百餘年。
“唉。”塗老幺頭一回如此唏噓,大老爺們兒蹲在地底唉聲嘆。
阿音倒是同方才李十一那樣靠在牆壁上,垂着頭不曉得在想什麽,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嘲諷又落寞。
李十一梗了梗喉頭,隐隐透着酸脹的難受,但她只是默不作聲地将燃盡的煙管子收起來。
相見不如不見時,記得也未必好過忘記。
月娘無魂之燭一樣望着阿婉的棺材,最可悲不過是,她騙了自己這樣久,卻偏偏什麽也不記得,她同阿婉秘而不宣的情意,到頭來也要旁人來拆穿。
那個身着胡服,咬牙咽血的天之驕女,匍匐到地底下,伸手劃拉出血痕,想要抓住的,不過是永失所愛之後,不肯面對的悔恨同愧疚罷了。
只消一步,她便可以将不知真假的返生香置于阿婉鼻下,抱着阿婉複生的希冀,前塵盡消地閉目長眠。
她還有一個不曾言明的私心,她想要阿婉醒來,抱着她冰涼僵硬的屍身,如她當時那樣徹頭徹尾地痛哭一番。
她同阿婉之間,也唯有黃泉相隔之時,才肯在對方面前哭。
然而她差的又何止那一步呢?
十四歲那年,上元節,長安城華燈初上,她同阿婉換了男裝出宮游玩,小小才人的側臉留在公主的燈影裏,公主的側臉落在才人的心尖上。
十六歲,帝之掌珠太平公主下嫁城陽之子薛紹,八音疊奏禮樂齊升,拆縣牆以通婚車,燈籠直燃到天上去,萬千盛大中驕縱的新婦捏着裙角,阿婉的身影隐藏在郁郁蔥蔥的柳樹下。
三十往後,她漸漸忘了才人同公主的故事,權勢刻進了倨傲的骨子裏,只在回廊下拉着幼小的子女,偶然望見奉書而過,蹙眉問政的昭容。
她同她持劍相對,紅眼散發,卻也曾掀被同眠,問山月知不知女兒心底事。
只是人總善于遺忘,在化作鬼魂之前,便忘了個幹淨。
阿婉總歸比她要聰穎一些,早赴黃泉,一碗孟婆湯,抿笑辭月娘。
角落裏傳來低低的啜泣聲,一抽一抽的,克制極了,又微弱極了,李十一擡眼一瞧,見宋十九咬着下唇,下巴同鎖骨輕輕抽搐着,溫熱的淚珠子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李十一掃一眼阿音,阿音心領神會地将宋十九的頭按到自個兒肩膀上,捂了捂她的眼睛,又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
李十一擡手抵了抵鼻端,瞥一燃盡的煤油燈,站起身來掃掃衣裳上的浮灰,薄聲道:“走罷。”
塗老幺興致缺缺地站起來,抖了抖發麻的腿筋,俯身拎起燈。
月娘卻望着地上的散塵,搖頭道:“将我留在這裏罷。”
衆人一怔,又聽她道:“尋了這許多年,倦得很了,不想再走了。”
她擡頭,對李十一颔首:“将墓封了,有勞。”
李十一嘴角微動,卻最終未答話,上下睫交纏一瞬,點頭應承:“好。”
行至墓口,李十一側轉回頭,雙唇緩動念了一聲:“阿春。”
自墓裏出來,已是月褪日升,淩晨的空氣最是稀薄,也最是沖人,只一吸,便直往人腦仁兒中心處鑽,涼得塗老幺一下子眼淚鼻涕一股流。
他停下來擤了一把鼻涕,又搓了搓幹燥的手掌,阿音在他略前方一些,裹着溫軟華貴的長袍犯着困。
李十一自個兒走了一會子,停下腳步,回頭看跟在身後半步的宋十九,她倒是不再哭了,卻曲着柔嫩的手指,垂頭默不作聲地抹着眼淚,手上在墓裏沾了灰,抹得眼旁深一道淺一道的,李十一怕她眼睛疼,便擡腕将她的手拿下來,問她:“哭什麽?”
宋十九睜着濡濕的杏眼,腫腫的眼皮翻起來,眼角還挂着淚痕,嘴被咬得紅豔豔的,她精巧的鼻翼一動一動,擡頭望着李十一,小聲道:“心裏頭十分難受。”
她十分乖巧地壓抑着哭腔,可正是這點子委屈,令她的語調同神情瞧起來似被遺棄的幼獸,可憐極了。
“難受什麽呢?”李十一偏了偏頭,認真地低頭看進她眼裏,嗓音仿佛放柔了些。
宋十九咬唇想了想,又淚眼朦胧地望着她:“你也難受。”
“我?”李十一訝然。
“我知道呀。”宋十九低頭嗫嚅,伸出指頭戳了戳李十一的胸前,“你這裏軟乎乎,暖乎乎的,怎麽會不難受呢?”
李十一有些好笑,卻不再言語,只提步又往前走,宋十九跟上去,因着淚水糊了眼,腦仁又哭得疼,瞧不大清路,便将胳膊靠過去蹭着她,由她掌着路。
又走了兩步,宋十九忽然道:“月娘同阿婉的交情,是何意?”
李十一未答,聽她問:“是我同你這樣麽?”
李十一道:“我同你認得不過十來日,哪裏來的交情?”
宋十九結舌,才十來日?可她卻總覺得過了好些年似的。
她想了想,又問:“那你同阿音,是麽?”
李十一頓了頓,搖頭:“也不是。”
“那……”
“不許問塗老幺。”
宋十九欲言又止地“噢”一聲,手背抹一把殘留的淚花,哭得久了,仿佛虛了似的,此刻哆哆嗦嗦地打了個寒戰,又吸了兩下鼻子。
李十一瞥一眼她抽抽噎噎的模樣,忽然道:“我如今覺得,十八九歲,也好。”
“怎麽說?”宋十九腦子仍有些鈍鈍的,耳朵卻快人一步地支起來。
李十一道:“會吐鼻涕泡兒。”
宋十九飛快地擡手捂住鼻尖,掩面哀嚎一聲。
晨曦中李十一彎着嘴角微微笑,隔着眼淚瞧,籠在玻璃裏似的模糊又清透。
塗老幺望着前頭的兩個人,嘿嘿莽笑感嘆一句:“娘倆兒感情真好。”
娘倆兒?阿音頓住,神色複雜地望着他。
西安城迎來嶄新的曙光,将古老的城牆照得熠熠生輝,李十一等人卻沒有欣賞朝陽的福氣,在街口吃了一頓水盆羊肉,便回宅子裏補起囫囵覺。
再醒來時,天已擦黑。宅子裏管事的連媽問李十一,阿春小姐幾時回來,說是做了她最愛的澆頭面,宅子裏做工七八年了,阿春小姐總是奔波,回回歸來,總要念着她的一碗面。這回匆忙,還沒吃上呢。
李十一道:“她說,不走了。”
“不走便好了。”連媽笑應了兩聲,擡頭一瞧落了雨,便忙撐着傘到大門處等她。
宋十九偎在門邊,怏怏望着雨。
李十一撐一柄傘到她跟前,同過來的阿音與塗老幺道:“出去逛逛罷,這城裏的古玩市場十分好,我想去瞧一瞧。”
這個時辰是早了沒了早起的鬼市,好在鼓樓大街南院門的市場還開着。細雨霏霏籠罩灰牆黑瓦,兩旁的招牌店旗濕噠噠的,毫無精神地裹在一處,古玩這市集逛的人本不多,又因着這陰雨天氣,半條街的店門開一半掩一半,掌櫃的套着襖子窩在櫃臺後頭打盹兒。偶然聽見一兩聲尖利的争論,仿佛在辯那古物源自中唐還是晚唐。
青石板被雨滴洗刷得十分幹淨,踏在上頭足底生涼,李十一随意逛了幾個店,倒是見着了幾個好的,詳細問了問哪裏出的,照例是不大講來處,可三兩句下來,總歸能透些底兒。
她只看瞧,并沒有掏錢的意思,有店家瞧不上她的打扮,嫌她只問不買,将她三兩句哄了出去,她也不惱,只淡淡一笑便又撐傘往前走。
宋十九躲在她傘底下,問她:“你下鬥,也出手這些,是不是?”
她道:“是。”
“可我瞧着你并不十分像下墓的,倒幹了些黑白無常的活計。”宋十九未多琢磨便出口了書本上的“黑白無常”四字,覺得形容得十分精妙。
李十一道:“混口飯吃罷了。”
宋十九不大信:“你哪裏是缺一口飯的人?”
“缺。”李十一睥她一眼,又正回頭:“一個不夠。”
宋十九轉了兩三回腦子,才明白過來她嫌棄自個兒肉夾馍吃了好幾個,一時有些羞惱,眯起長睫帶雨的雙目,清清嗓子低頭看鞋尖兒。
一輛黃包車停在路邊,車夫捉着汗巾子拭着面上的雨,裏頭的人伸出手,給了幾個銅板,車夫忙不疊彎腰謝過,再以腳壓着拉杆,将裏頭的小姐讓了出來。
那姑娘二十上下的年紀,中等身量,瘦瘦弱弱的,面龐被擋雨的黑鬥篷遮了瞧不大清,鬥篷裏頭是過時的青綠色飾邊長襖,清末漢家女的式樣,很有些不倫不類,幸而雨意深深未有人多留意,她便撐了傘往前頭走。
李十一同宋十九說着話兒,與她擦身而過,外肩被隐約的寒涼之氣一襲,惹得李十一蹙了蹙眉。
那姑娘走了幾步,忽而心頭一跳,扶住傘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往後頭望:“阿蘅?”
巷道蜿蜒,雨幕淋漓,安靜得似是錯覺。
再過了半個時辰,天便放了晴,街口賣燈籠的人家終于出了攤兒,迫不及待地點了幾盞燈,支起竹竿挂在巷尾,晚風搖晃,推攘得燈影支離破碎,宋十九仰頭展顏看,阿音也十分喜歡,把玩幾盞兔子燈舍不得放下,塗老幺亦近前瞧,眼神兒跟着店家手裏的竹篾一翻一飛,想着回家做給婆娘讨喜歡。
花燈對面是一賣茶的人家,茶香濕噠噠地傳過來。李十一抿唇入內,見店內空無一人,唯一個七八歲的女童站在矮凳上,似模似樣地掌着比胳膊還長的秤杆子,大氣兒不敢出地學稱量。
那女童狹長目,柳葉眉,生得是端正又內斂。李十一上前,問她:“你這店裏有什麽茶?”
“我店的茶有許多,您平常好哪一樣?紅茶?綠茶?”女童将秤杆子放下。
李十一道:“你平常愛哪樣?”
“太平猴魁。”女童不假思索。
李十一望着她眨了眨眼,忽然又問:“是太平,還是猴魁呢?”
女童不明所以,正要開口,聽裏頭的婦人扯着嗓子喚她:“阿婉!”
她從矮凳上跳下來,匆匆往後頭去。
“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