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只恐夜深花睡去(三)

阿音曾見過少女的心事,卻不見得瞧見蔚蔚綻放的春花被霜打蔫兒的模樣。宋十九眼裏透着迷茫,臉龐卻比牆膩子還白,木着臉道:“塗,塗老幺?”

她的腦海裏過了一下塗老幺的黃豆眼和大肚腩,厚實的手掌同咧嘴笑的模樣,恨不得立時抹了脖子去。

阿音側起身子,手腕子将腦袋撐起來,笑道:“若不是,難不成是我?”

她擡手碰一下宋十九的下巴,搖頭:“我可不成,我桃李滿園子,你卻是一朵小栀子花兒。”

宋十九将咬唇的下半張臉藏進被子裏,頓了頓,小小聲否認道:“也不是。”

阿音微眯着媚眼兒瞧了她一會子,嘴角似是而非地翹了翹,輕輕笑一聲,複又躺下,也不知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十一呀……”

宋十九臉上粉了粉,卻沒落下她意味深長的停頓,翻身問她:“怎麽?”

阿音望着橫生出木架子陰影的床頂,笑道:“自她師父去了後,她便一個人,獨來獨往的,從不見她喜歡什麽,也從不見她不喜歡什麽。”

阿音偏頭望宋十九一眼:“她待你好,是不是?”

宋十九點頭。

阿音道:“她的心也不曉得是什麽做的,瞧起來冷冰冰的,卻萬事随和,細致周到。可旁人的和氣是親近,十一的和氣卻只是和氣,她待人自留三四分餘地,到頭來仍是無牽無挂的。”

“将心擱在她身上,你怕不怕?”若一顆心抛給別人,甭管是水凼子還是土泥地,總歸能聽個響兒,可若放在李十一身上,便成了那看不見摸不着的游魂,李十一若不說,沒有一個能瞧見。

管殺不管埋,阿音嘆了口氣。

“不怕。”宋十九搖頭,抿着小嘴,眼睛仍是亮晶晶的。

阿音拍拍她的腦袋,笑了笑,又聽宋十九問:“那你說,她喜歡不喜歡我?”

阿音瞄她一眼,緊緊被子翻了個身:“我吃什麽飯的?喜歡這玩意兒,我怎麽曉得?”

“問塗老幺去,他情有獨鐘。”阿音含糊着困音,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哈欠。

一夜無夢。這地勢荒僻,但好在十分安靜,幾個人睡得算不錯,唯塗老幺夜裏漲肚醒了一次,眼皮眯着縫兒往茅廁去,依稀瞧見下頭冒着光,仍舊是亮堂堂的,嘟囔一句:“當真不要錢吶?”便又回屋打起了呼嚕。

阿音睡得散了骨頭,直到日上三竿才起來,打完水洗了臉,又将仍舊犯困的宋十九推了起來,兩人懶懶梳妝,又小半個時辰才下了樓。

青天白日的,樓下倒不似昨夜那樣冷清了,也圍了幾桌散客,一面吃一面聊着閑篇兒,燒肉清酒的香氣過了瓜田李下的嘴,愈發引饞蟲。阿音同宋十九到塗老幺身旁坐下,桌上擺了一屜薄如蟬翼的紙皮包子,鮮肉的厚實和山藥的清醇交疊出驚豔的香氣,另一旁幾個油浸浸的酥油旋兒,并兩碗似粥非粥的甜沫兒。

李十一自隔壁拿了醋過來,也在旁邊坐下,宋十九因昨兒初吐露了心事有些不自在,閃了兩下睫毛只顧埋頭喝粥,李十一見她夾了個包子,問她:“要醋嗎?”

宋十九搖頭,頓了頓又道:“要。”

阿音咬着手背低低笑,李十一蹙眉,揀了個碟子給宋十九倒上。

“多謝。”宋十九望着醋汁兒說。

李十一手一頓,将醋瓶收回去,微微偏頭望着宋十九。

宋十九垂着頭咬了兩口肉包,這才擡起頭來,見着李十一卻是一怔,輕聲問她:“你今兒沒貼上?”

她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右臉。李十一搖頭:“人少,懶得裝扮了。”

李十一懈怠地拖着尾音,眼簾垂下望着桌角,食指自額角撐着,緩慢地往上移,配上毫無矯飾的一張臉,十分随性慵懶的模樣。

宋十九心裏頭又是一突,眼神跟着她滑動的指腹,好似她在自己心髒上劃了一橫,說:這裏,這裏,這裏,全都給我,好不好?

好。

宋十九放下筷子,拿了一張紙巾擦着嘴,又将那紙團子捏了,握在手裏杵着唇角。

正吃得熱鬧,老板娘阿棠過來了,笑問:“吃得可還入口?昨兒歇得好不好?今兒還續上一夜麽?”

塗老幺道:“吃食不錯,床鋪也暖和,只是大姐,您這燭火也忒亮堂了,昨兒個我起夜,沒留神只以為天兒大亮了。”

他環顧四周,道:“這大白天的,怎還掌着燈呢?”

左右無事,阿棠便坐下了,望一眼四處油汪汪的油燈,在白日倒不顯得十分起眼,火舌晃晃悠悠的,外頭招了風,也只是将那火焰打得歪了歪身子,複又堅挺地立了起來。

阿棠将兩手疊在桌上,身子歪斜着坐着,對那油燈擡了擡下巴,又轉過頭來:“各位有所不知,這哪裏是普通的油燈,卻是人魚膏。”

“人魚膏?”阿音蹙眉。

塗老幺曉得,又到了自個兒聽不明白的時候,索性也不出聲,只鎮定自若地抓了一個油旋兒。

“人魚膏我似乎聽過。”宋十九想了想。

“秦皇陵。”李十一道。

宋十九瞄她一眼,想起來了:“我前幾日讀《史記》,裏頭說:‘始皇初繼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詣七十萬人,穿三泉,下銅而致椁,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滿之。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

她搖頭晃腦背了一長段,随後偷眼觑了觑李十一,李十一正巧也偏頭望着她,對上她的目光,彎唇清淡地笑了笑。

“阿音,”塗老幺敲了敲桌子,“譯一譯。”

阿音不怒反笑,嬌聲道:“說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什麽老菜幫子也敢使喚起他姑奶奶來了。”

塗老幺原本支着耳朵聽,卻等來了一陣夾槍帶棒的揶揄,一瞬便慫了肩膀,賴笑道:“哪裏是使喚,這不是您老經多見廣,我受個教長長見識罷了。”

阿音這才略有些高興的樣子,頭一扭道:“相傳南海之外有鲛人,又叫做泉客,形體同人類似,卻是居在水裏頭。這人魚膏乃鲛人的屍骨熬油制成,據說,一滴可燃數日不滅。十一說的秦皇陵裏頭,便有這人魚膏制成的香蠟,保地底萬世長明。”

塗老幺啧啧稱奇地近前看那人魚燈,臉皮上沁出些歡愉來:“這皇帝的東西,咱們也能享用享用?”

“您這小店裏,竟有這樣的寶貝。”塗老幺比一個大拇指。

阿棠道:“這也是機緣,咱們這臨海,卻沒什麽漁貨,上兩年我往海邊去,卻正見幾個漁夫網了那奄奄一息的鲛物,說像是擱了淺,我眼瞧着它活不長了,便買了下來,熬油作了燈,所幸那幾個漁人也并不是識貨的,還生怕招了禍事,不過幾百錢罷了。”

“原是這樣的緣故,怪不得。”阿音喃喃道。怪不得夜裏長明,怪不得燃有異香,以屍骨為燈,怪不得招了游魂。

“那鲛人,長什麽模樣?”塗老幺問。

“十分醜怪,并沒有什麽人的模樣,皮似蛟皮,有一個指頭那樣厚,脖子上有小孔,耳朵不過兩個洞。”阿棠道。

“噢。”塗老幺呵呵一笑,頓失了好奇心。

衆人默了一會子,阿棠站起來收拾碗筷,一面拾掇一面道:“方才我收拾屋子時,見四角有熟糯米,房梁有黑驢蹄,敢問一句,幾位是否是先生?”

李十一擡眼:“怎麽?”

阿棠将碗碟摞起來:“我聽說,再往北邊去,臨近馬耳山的地方,有一老墓,說是哪個皇帝逃了來修的,墓裏頭好些金子,許多先生術士往墓裏下。”

“嗬!”盛世古董亂世黃金,塗老幺招子一亮,“可有人得了?”

阿棠搖頭:“有些死裏頭了,倒是有些回來了,卻癡癡呆呆的什麽也不肯說,也不曉得裏頭究竟有什麽。”

阿棠說完,将最上頭一個碗一擱,抱起來往後廚去。

李十一琢磨了一會子,說是有半章書惦記着,起身回了客房。阿音閑閑磕着瓜子兒,聽隔壁桌的八卦。

宋十九将追着李十一背影的目光收回來,扯了扯塗老幺的袖子。

塗老幺停下剝瓜子的手:“咋了?”

宋十九壓低了嗓子:“你說,李十一喜歡不喜歡我?”

“喜歡。”塗老幺嚼了兩下瓜子。

“當真?”宋十九耳朵一動。

塗老幺樂了:“咱們誰不喜歡你?”

宋十九橫他一眼,不死心:“不是那樣的。是……情有獨鐘,你同你婆娘那樣。”

塗老幺一愣,望着宋十九嚼了幾下空氣,頭搖得兩頰的肉直顫:“那不喜歡。”

“為什麽?”宋十九心裏一緊。

塗老幺認真道:“她是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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