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只恐夜深花睡去(四)

宋十九抿着嘴深深望他一眼,随即往後躺了躺身子,将嘴唇遞到聽得入神的阿音耳邊,悄聲道:“塗老幺說你胖了些。”

阿音正在興頭上,沒工夫同他言語,只将嘴唇一抽,暗罵一句:“他大爺!”

宋十九滿意地收回身子,耷拉着眼皮坐回來,對塗老幺連名帶姓道:“塗老幺,我是你大爺。”

現學現賣得活靈活現,甚至連重音和輕聲都同阿音如出一轍,塗老幺卻沒見過将髒話罵得這樣純情的姑娘,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将腿架起來磕了兩個瓜子兒,悠着腦袋朝上頭一指:“你娘來了。”

小丫頭片子,咱不敢同十一姐大小聲,咱還治不了你。

宋十九氣結,塗老幺吐着瓜子皮嗤笑她:“嘿,不過活了十幾日,學人談愛情。”

太好笑了。

李十一在桌前坐下,換了身兒亮色的衣裳,眼見塗老幺右腳腳腕架在左邊大腿上來回晃,宋十九咬着嘴唇滿臉不忿,見着她來,竟不是很願意瞧她,氣氛微妙得厲害。

“什麽時候回北平?”李十一問塗老幺。

塗老幺一尋思,是入了膠東道,按講好的,這便是兵分兩路的時候了。只是李十一向來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任誰什麽時候跟着她,什麽時候走,從來也不過問一句,此刻問了,仿佛是有什麽下文。

塗老幺自覺聰穎一回,便答道:“你有什麽打算?”

李十一道:“方才阿棠說的那個墓,我想去瞧一瞧。”

“這冰天雪地的!”塗老幺提了聲調,見李十一态度堅決,又緩聲追了一句:“當真要去?”

李十一點頭,塗老幺琢磨了一會子,道:“既來了,我也同你下了這個墓再走。”

李十一欲言又止:“我原本不是要留你。”

她看了一眼宋十九,那墓聽着有些兇險,方才翻了書,也沒什麽頭緒,原本想讓塗老幺将宋十九先帶回北平,對上宋十九水吟吟的雙目,話頭堵在嘴邊,卻軟了回去。

好似那個蓮藕似的胳膊又環住了她的脖子,耳邊有小得同貓叫的一聲兒:“不要。”

塗老幺瞧出來了,意有所指地暗笑一聲:“姑娘大了,不由人。”

語畢他抖抖肩膀,尋不遠處的阿音講笑話去。

宋十九抿着嘴唇目送塗老幺離開,又惱了一回他輕快的背影,這才視線收回來,宛宛轉轉地對上李十一若有所思的眼。

李十一喝一口茶,看看她,也沒有說話的意思,但仿佛是打定了主意等她開口。

宋十九也學着她飲一口茶,再看看她,忽然覺得這樣坐着也十分好。

李十一握着拳頭抵住嘴唇,低低咳嗽了一聲,宋十九将嘴唇從茶杯上挪開,忽然想起了什麽要緊的,問李十一:“我問你,咱們,是娘倆兒不是?”

李十一訝異的神色突如其來,盯了她三兩秒,才搖頭:“自然不是。”

宋十九高興了,心頭大石落地,笑眯眯将頭枕在胳膊上,透着蜜桃一樣水靈的眼睛望着她。

李十一卻皺了眉,難得地欲言又止。斟酌了好一會子用詞才開口:“你若要我的錢,也不必尋什麽由頭。”

她想了想,好似明白了宋十九今日緣何心事重重,多半是沒爹沒娘的,不知來處也沒有去處,怕被她扔下,自個兒也沒什麽營生的本事,吃不起飯。

這才想要認個娘。

她想起宋十九嗚嗚哭着說自個兒“爹不疼娘不愛”的模樣,腦仁又隐隐作痛。

宋十九怔忡:“錢?”

李十一道:“你若要什麽,只管花便是了。”

她想了想,又添一句:“我既将你從墓裏抱出來,總不會不管你。”

宋十九望着她認真的神色,嘴裏又含了兩遍“我總不會不管你”這句話,一時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她望着李十一閉得并不牢靠的嘴唇,偏偏它色澤鮮潤弧度美好,什麽話講出來,都讓人覺得動聽。

她嘆一口氣,将頭埋在臂彎兒裏。

又在阿棠店裏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才收拾了東西動身。宋十九睡得不大好,起得十分早,未綁上辮子,只以發箍将一頭青絲束了,柔順地垂在兩側,配上白嫩的小尖臉兒,很有些恬靜的學生氣。

她扶着欄杆往下走,卻當先聽見了阿音同李十一壓抑的争吵聲。

塗老幺坐在一旁照例是縮着骨頭,大包小包堆在桌上,阿棠早早兒地開了門,翻了桌椅擦了地,捧着一杯茶坐在店門口發呆。

李十一手揣在褲兜裏,靠在樓梯下方的牆壁上不作聲,只聽阿音冷笑道:“金子,銀子,究竟比什麽都入咱們十一姐的眼,這才聽了一兩句,便要往那墓裏頭鑽。”

她昨兒只顧聊閑兒,卻是今兒一早才聽塗老幺說起李十一要下墓。

塗老幺打圓場:“哎!”

阿音回身一瞪他,眉毛挑得高高的,交叉胳膊挺了挺胸脯,截了他的話頭:“怎麽?我說錯她了?說好是來瞧師父,半道兒裏仍不忘摸個棺材,可見是師父的好徒弟了,總不忘吃飯的家夥事兒。這也是稀奇了,當年你師父在的時候,也不見你這樣殷勤。”

李十一舌尖頂了頂牙關,緩慢掃了一圈兒,仍是未說話,擡頭見宋十九下了樓,喊她一聲:“十九。”

阿音顧了宋十九一眼,将氣納回去,只回身嗤一聲:“去!鑽錢眼子裏去!”便坐下搭起二郎腿。

宋十九見她生氣,過去拉她的手。聽李十一道:“你若不願,不去也成。”

“屁話!”阿音斥一聲,勾着宋十九的手心兒冷臉不再說話。

李十一這招以退為進是百試不爽,活活吃死了她,吃定了她。

該。她罵自己一聲。

李十一過來,問她:“那你去是不去?”

阿音指着宋十九和塗老幺,冷笑:“姑奶奶不去,誰給你收屍?這老、弱、病、殘?”

面前兩個人,她卻一字一頓地說了四樣,塗老幺在她的眼神裏明白過來,“弱”是宋十九,旁的都是他。

李十一暗笑了笑,埋頭收拾起行李來。

待收整完畢,阿棠仍舊坐在門口,入定一般一動不動,她今日沒梳頭,漆黑的秀發撥到一邊,發梢沾了些水,被冷風一吹結了冰渣子,她也渾然不覺,只伸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捋。

“我們要走了。”李十一走至她身後。

阿棠溫溫道:“雪天路滑,慢着些。”

李十一卻坐到旁邊,道:“昨兒的故事,還沒講完。”

阿棠穿山度水的眼眸溢了些驚訝,轉頭看着她,笑問:“什麽?”

李十一環顧四周,将眼神最後定在有些漏風的門臉兒上,問她:“你一月掙幾個大洋?”

阿棠想了想:“這地方偏,多則五十,少則二十罷。”

“你昨兒說,買那鲛人,花了幾百錢。”李十一抿了抿嘴角,“什麽緣由,能讓你花這樣多的銀錢,只為點幾盞燈呢?”

阿棠深深望着她,待冷風再起時,才又轉過頭去,微笑道:“要漲潮了。”

阿音他們見李十一同阿棠坐在門口,心裏頭納悶,拎起行李也過來聽。阿棠同他們打過招呼,将頭依在門邊,道:“你倒是頭一個問我的。”

她說:“我在等一個人。”

“我生來無父無母,自幼在海盜窩裏長大,海上同地裏一樣,靠天吃飯,饑一頓飽一頓,面黃肌瘦同大頭蘿蔔似的。”不曉得誰給她起了名字叫棠玉,好似是抓來的一個教書先生。棠是海棠的棠,玉是翠玉的玉。

“前幾年海上抓得緊,我們東躲西藏,被炮轟了,不當心便落了海,也是我命大,被沖到了這諸城岸邊,一個白面小子救了我。”

那小子生得頂漂亮,又白嫩,仿佛極少見太陽似的,卻是病恹恹的,眼睛有些毛病。

“他照顧了我六七日,随後便要家去,我問他可還來麽?他說他眼睛不大好,又不大認得路,恐怕尋不回來了。”

“我便說,我在靠海的地界盤一個小屋,點最亮的燈,他必定能找着。他笑說這樣便好了,一眼就能瞧見。”

“我在岸邊做了兩年工,有了些銀錢,小屋開作了客棧。海邊風大,夜裏燈總是滅,我唯恐他尋不着我,便花大價錢買了那鲛人,熬油制了燈。”

阿棠說得斷斷續續,人魚燈也同她的話一樣明明暗暗,卻始終不曾熄滅過。

阿棠最後笑了笑,望着屋外說:“也不曉得,他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呢?”

她眼裏的希冀是那樣明顯,令她瞧起來像個十三四歲的少女。

李十一聽完,望着遠處靜靜吹了會子風,清淡一笑,道:“我聽聞,鲛人的故土在南海,離這裏十分遠。你碰見了,是有福氣的。”

阿棠訝異地揚了揚眉,随即彎起眼角笑了笑。

“既有福氣,大約能等到罷。”

李十一不置可否,站起身收拾了東西,對宋十九三人點點頭,在冷風中辭別了阿棠同她小小的旅店。

阿音嗆了一口寒氣,裹着大衣微微咳起來,仍是想着店裏那盞燈:“不曉得,那鲛人究竟是似魚還是似人?”

李十一望着海霧彌漫的前路,道:“我師父說,她曾見過一次鲛人。”

“鲛人一生可化形一次,變作人樣時,眼內有霧,視物不明,幻化七日,不複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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