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末将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景霆瑞一身英氣逼人的戎裝,先是恭敬地叩見了皇帝,又向皇後請安,最後是太子。
看到太子的眼圈紅彤彤的,景霆瑞一怔,但沒多說什麽話,把視線垂了下去。
“景将軍,請起。”愛卿說。其實在前日,他去父皇那裏請安時,就見過在那邊議事的景霆瑞。
只是彼此都說不上話,便分開了。
此刻的心情,猶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加上心裏正為爹爹的病情難受着,很想找瑞瑞訴說,愛卿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景霆瑞。
“你來得正好。”煌夜卻不在意兒子的舉動,也許是從以前開始,景霆瑞就很受太子喜愛的緣故,他自顧道,“朕知道你回來沒多久,但南方三省人口達數十萬,這次赈災定會用到軍隊,所以朕想讓你當赈災的首領。”
“什麽?”愛卿吃驚地道,“讓瑞瑞去?”
“卿兒,不得無禮!要稱呼景将軍。”柯衛卿指責道。
“是……爹爹。”愛卿低下了頭。
“本來是該由朕去的,”煌夜解釋道,看着愛卿,“赈災是頭等大事,自古以來都由帝王主持,但朕實在放心不下你的爹爹,所以想找人代勞。”
“而以景将軍的威望和才幹,主持赈災大局是當之無愧的。”煌夜說這話時,是一臉的贊賞。
“原來如此。”愛卿明白了,他也想讓父皇多多陪伴爹爹,可是……這意味着又要與景霆瑞分別了吧。
“臣願意前往南方三省救災!”景霆瑞屈膝跪下了,正色道,“臣定當竭盡全力,赈災濟民,萬死不辭!”
“……真是辛苦将軍了。”柯衛卿聽了這話雖然高興,可心裏還是有些不安。
這水災這麽大,連那座象鼻山都給吞了,肯定不止奏折上說的那樣,僅死傷百餘人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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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長春宮出來,愛卿走在前頭,景霆瑞跟在後邊,好半天都無話。
冰雹早就停了,烏雲低懸着,天氣出奇地冷,幾乎是呵氣成冰。愛卿忍不住搓了搓凍僵的雙手,還呼了口熱氣,然後,有什麽東西飄過他的眼前,落在他有些凍紅的手指上。
“下雪啦!”随行的宮女驚喜地叫道。
可不是嘛?愛卿定睛一瞧,落在指頭上的,正是一片小小的冰晶雪花,這場雪來得可真早!
正當他出神地看着雪花在指尖融化成水珠時,景霆瑞拿過宮女手裏梅花圖的油紙傘,撐開在愛卿的頭頂。
“嗯?”愛卿擡頭,景霆瑞側身彎腰,放低傘柄,遮擋住宮女視線的同時,他的嘴唇溫柔地擦過愛卿白皙的面頰,只是蜻蜓點水般的一吻,卻讓愛卿的臉轟地紅透了。
油紙傘很快就扶正,看上去就像是景将軍一時沒拿穩傘,所以方才歪斜了。
“殿下,我會很快回來的。”景霆瑞凝視着他說,似在安慰。
“慢點也沒事。”愛卿卻背過身去,像要掩飾那滿臉的通紅,清了清嗓子道,“你辦好正事才要緊。”
“您在我心裏,才是唯一要緊的正事。”景霆瑞看着那漲紅的耳廓,心想,如果自己這麽說的話,太子會不會認為他是個很差勁的,表裏不一的男人?
在皇上面前表現積極,只是為了能獲得更大更多的權力,這樣才能久留在太子身邊。
“那個,反正順路,我送你出去吧。”愛卿回頭說,依然面若桃花。
“嗯。”景霆瑞微微點頭,有些話,恐怕他這輩子都是沒有機會說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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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霆瑞原本說是去三個月,會在春節時回皇城,因為南方受災的省份離開皇城并不很遠,而赈災的部隊是日夜不停地趕路。
據說,景霆瑞一到了那邊,就開倉放糧,安置難民,還抓了幾個貪污赈災錢糧的官吏,為民除害。
但因為有的縣城災情十分嚴重,房屋傾倒無數,農田也全被淹沒,饑民遍地,還有人借機鬧事。他沒法按計劃返回,皇上為此,還派了二皇子炎前去幫忙。
炎帶去了皇上的聖旨,宣布受災最重的劉家縣未來五年都減免賦稅,還賜給死者家屬棺木錢,讓他們入土為安。
除去防治災區疫情,還要幫助災民修葺房屋,重建家園,這麽一來又花費了四個月,才把一切的事情都處理妥當,等到景霆瑞和炎一起回朝時,都已經過去大半年了。
去年冬天的雪早已化盡,他們錯過了愛卿十五歲的誕辰,沒有看到他在文武百官前,舉行加冠禮的空前盛況。
按照大燕帝國的禮制,男子年滿二十方算成年,若父母無喪期,便可舉行冠禮,正所謂“二十而冠,始學禮。”
不過,想當年身為太子的煌夜迫于朝政緊張的局勢,在十七歲提前受禮,宣告成年。
如今,這太子愛卿更是提早兩年,戴上象征成人的“金龍冠”,雖然場面盛大,但惹來的風波也不小。
要知道現在的皇帝正值壯年,而洪災已平,天下可謂國泰民安,太子的加冠禮,實在沒必要提前舉行。
有人說,或許是因為朝中有一股向着二皇子炎的勢力,皇上為了樹立太子的威嚴,所以才這麽做的。
這麽想來,确實有點道理。
炎殿下只小太子一歲,卻長得比太子高大,為人雖然也有急躁的時候,但處事比太子沉穩多了,大有寵辱不驚,尊貴不凡的天子氣勢。
而今太子尚未立下功績,炎就已經成功安撫災民。在他的身邊,還有十數位願終身追随他的文士,都是天下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
但是在太子的身邊,似乎除了伺候他的太監、宮女,以及經常被皇帝派遣出去的景霆瑞,就無旁人可用了。
只能說太子心機太淺,不懂培植自身的勢力吧。他輔佐皇帝,批閱禮部、戶部的奏折時,還得罪了一些勢力極廣,根深蒂固的老皇親,他們甚至暗中指責太子不孝,不敬老。
這讓他的處境非常不妙,所以皇上才會提前舉行太子的加冠大典。
這種說法是最被人認可的,因此,當炎和景霆瑞一同歸來,并出現在大殿上,向太子送上一聲晚到的“恭賀”時,那些個文武官員的臉上是表情各異,根本是等着看熱鬧。
然而一直到朝會結束,太子和炎都相安無事,但興許只是表面上風和日麗,私底下卻是“波濤暗湧”呢,這同室操戈在大燕皇室根本是司空見慣的。
在李德意宣布“退朝”後,皇上又請兩位皇子一起去禦書房,說有事商議。
愛卿很高興,因為他能和炎多待一會兒了,聽他說一些災區的見聞。
煌夜在禦書房賞賜了他們許多甜點。有水晶冬瓜餅,加入冰糖、枸杞熬制,晶瑩剔透,甜而不膩。以及趁熱撒上白芝麻的琥珀桃仁,吃完口齒留有餘香。玫瑰酥糖是愛卿很愛吃的零食,此外還有應季的薄荷酒釀餅,甜肥軟韌,油潤晶瑩,滋味分明。
這一道道的點心,還有西涼國進貢的西柚茶都擺上了桌,色香味俱全,十分誘人。加上父子、兄弟之間愉快的交談,這書房內的氣氛溫暖得就像開春的陽光,讓人無比舒心。
“父皇,不知爹爹的身體如何?北大人有開新的藥方嗎?”炎放下碧綠剔透的茶盞,關切地問。
前段時間,他是有去過長春宮拜見爹爹,但是逗留的時間太短,而且爹爹還有事情要忙,所以對于爹爹的身體狀況,他只有詢問父皇了。
“還是老樣子,”煌夜顯得郁悶地嘆了口氣,又極為心疼地道,“你們爹爹的脾氣,你們都清楚,他做事從不退而求其次,且什麽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攬。北鬥說,他之前生你們的時候,就吃了不少苦,也落下了病根。如今更是積勞成疾、雪上加霜。所以,他才會好一陣歹一陣的,總沒有個安穩的時候。”
“爹爹現在每天都離不開湯藥罐子,這日子過得也太辛苦了!”愛卿忍不住接話,他對爹爹的心疼不比父皇少,只恨自己無用,對于後宮的事,幫不上半點的忙。
“那可怎麽辦?”炎聽了皺緊了眉頭,父子三人就如同吃了苦瓜,全都愁眉苦臉的,炎感慨地道,“難道要爹爹不當皇後,才能好好地養病?”
這話才說出口,炎的臉色就驟然一變,起身向煌夜跪拜道,“兒臣一時失言,還望父皇恕罪!”
“父皇,皇弟也是太過擔心爹爹,才會這般冒失,懇請父皇原諒他!”愛卿也連忙跟着跪下。
“你們都起來吧。”沒想煌夜并不十分在意,兩兄弟目目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
“朕有一件心事,現在說了也無妨。”煌夜堅持讓他們起來,等他們都坐定之後,他才娓娓道來。
煌夜的口氣很是緩和,仿佛講的不過是一件尋常事,卻讓愛卿和炎的面色變得慘白,尤其是愛卿,那種慌張和惶恐無法用語言形容,以至于他走出禦書房時,兩眼呆滞,整個人就跟游魂似的,連皇弟在後面喊他,他都沒聽見,直往前走。
“殿下小心!”就當愛卿快要撞到面前的廊柱時,有道低沉渾厚的聲音叫住了他。
“啊?”愛卿觸電般地回神,扭頭一看,是身着甲胄的景霆瑞!
“您這是怎麽了?吃壞肚子了?”景霆瑞濃眉擰着,看着愛卿如此失魂落魄的樣子,很是驚訝。
“我才沒有!”總覺得被當作孩子看待了,愛卿用力地搖頭,爾後,垂頭坐在了廊檐下。
“是被皇上訓話了?”見此情景,景霆瑞不由猜測道。
“父皇何曾訓過我?唉……”愛卿重重嘆息,擡起頭,一雙水汪汪的,卻寫滿憂慮的眼睛看着景霆瑞,很不安地道,“瑞瑞,父皇他、他想要退位!”
“什麽?!”景霆瑞聽了這話,也是一驚,但他随即明白似的道,“皇上這麽做,是為了陛下吧。”
“嗯。父皇說爹爹身子不好,想帶他去沒有政務紛擾的地方休養,可是國不可一日無君,所以他就想到了退位……”
“現在?”
“不是,父皇是打算在四、五年後……可是我根本沒想過這麽快就繼位!父皇明明身強體健、活得好好的!”
“您說得對。不過,在世內禪的皇帝,前朝也不是沒有,皇上肯定有他的思量。”景霆瑞想了想道,“殿下,您現在也不必太過憂慮,反而傷了身體。”
“瑞瑞,我知道我是太子,又是長子,理應為父母排憂解難。炎也說過,災區的男孩,都還沒有凳子高呢,就已經挑起養家的大梁,更何況我都已經十五歲了……”
愛卿仍激動地道,“我不是不想幫助父皇,讓爹爹可以好好養病,可是我沒信心挑起這萬裏江山!我怕……怕……我不行!”愛卿看起來快要急哭了,眼眶裏淚水打着轉兒。
“噓!這話對我說說就罷了,要是旁人聽見會亂想的。”景霆瑞的食指輕壓在愛卿微微顫抖的嘴唇上。
愛卿也知道錯了,微微低頭。
“末将自入宮以來,都有一個心願。即希望以己之長,做到為君分憂,為民排難。”景霆瑞輕撫愛卿的臉頰,溫柔又堅定地說,“因此,不管将來發生什麽,末将都會以此為抱負,誓死效忠您。所以,您不用擔心,也不用害怕,您不是一個人,末将會一直留在您的身邊,與您共同進退的。”
“瑞瑞!你真是太好了!”愛卿此刻真的顧不上禮節了,一頭栽進那寬厚溫暖的胸膛裏,仿佛這樣才能獲得安寧與勇氣。
景霆瑞擁緊愛卿,輕撫他的頭發,那頂金龍冠在陽光底下是如此閃耀奪目。
有個人遠遠地站在游廊的後頭,是一直想找機會好好安慰愛卿的炎。
他緊皺眉頭注視着這一幕,心想,“敢對太子摸來摸去的,這真是一頭披着人皮的狼!”
景霆瑞很厲害,在與他一同赈災時,炎就深刻體會到他的忍耐力與抑制力有多麽強,不論面對怎樣的困境,他都可以克服。
一個懂得忍耐,且會壓抑自己欲望的人,該有多麽地可怕!
炎明白父皇若是退位,他在朝中最大的敵人,恐怕就是這頭“冷面黑獅”了。
“哼!”炎看到景霆瑞明知道自己在,還毫不避諱地擁抱太子,像是在挑釁一般,他鼻頭冷冷地一哼,非常不悅地甩袖,走了上來。
“皇兄。”炎叫道,面帶微笑。
“炎……”愛卿連忙離開景霆瑞的懷抱,看着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弟弟,面頰都紅了,看起來就跟石榴花一樣。
在皇弟的面前,愛卿想要成為一個果敢、擔當的好兄長。他知道父皇想要提前退位的事,也一定讓弟弟感到不安了,于是打起精神,微笑着迎接他。
“我們一起去南獵苑騎馬吧,這樣大好的天氣,憋在宮裏面,怪悶的。”沒想,炎就跟沒事人似的,笑容可掬地邀請着。
“呃?好啊。”面對他的笑容,愛卿不由點頭。
“請容許末将護送兩位殿下。”景霆瑞抱拳道。
炎看了看容貌端正,極像正人君子,心裏卻不知懷着什麽鬼胎的景霆瑞,想要拒絕,但愛卿已經在猛點頭了,“嗯,瑞瑞也去!”
看眼下的情形,恐怕不讓景霆瑞跟着,愛卿也就沒心思去了,炎甩袖,顯得極大方地道,“好吧,我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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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快跑!”
在這大夏天裏策馬奔騰,真真是讓愛卿徹底瘋狂了一把,他汗流浃背,卻不願歇息。少年畢竟是少年,哪怕貴為太子,也還是享受着揚鞭催馬的暢快!
獵苑的清掃太監以及護衛們,打開了獸舍的栅欄。于是梅花鹿、野羚羊、雉雞滿山亂跑,快如閃電。愛卿手持長弓,大過射獵的瘾,雖然最後只是射中兩只雉雞,也讓他樂得開懷大笑。
然而,還未到午時,天空就響起一聲炸雷,頃刻之間烏雲密布,眼瞅着一場傾盆大雨就要砸下來了。
“回去吧,殿下。”景霆瑞說道。
“怎麽這樣突然……?”愛卿蹙着秀氣的眉尖,望着狂風大作,群獸避走的獵苑,真是亂成一團。
“這叫七月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炎則嘆道,命侍衛收起太子的弓箭,準備打道回府。
頭頂雷聲隆隆轟鳴,不知為何,也震得愛卿的心裏很是忐忑。
他從來不在意天象,也不愛聽欽天監那些危言聳聽的預言,只是這一次,他介意這突然變了的天,來得讓人措手不及!
“快走吧,不然我們都要成落湯雞了。”炎笑嘻嘻地說,依然很輕松。
“嗯!”愛卿也笑了笑,覺得自己何時變得這般疑慮,看了看左側駿馬上的景霆瑞,又看了看右側千裏馬上的炎,有他們相伴,愛卿覺得自己很幸福!
然而,這場讓整座皇城都淹了水的,百年難遇的大暴雨,就像預示即将要發生的大事,是多麽地讓世人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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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等積水退去,皇上頒布一紙诏書,宣布将于今年冬季讓位給太子!
煌夜退意已決,讓愛卿只能在惶惑不安中遵其天命,履其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