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宣政殿內莊嚴肅穆,淳于愛卿一身九龍蟒袍,頭戴金絲琉璃冠,端坐于輝煌的禦座之上,聽着丹陛下的文武官員,禀明各部的政務。

早朝一向是“有事啓奏,無事退朝!”且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向皇上禀告。

今日,除了一些例行的政務報告外,在朝上一向不發表政見,內務府的內常侍馬培成,持着象牙筍出列,向皇上提出了一個請願。

說起來,內務府是負責掌傳诏旨,守禦宮門,灑掃內廷,內庫納,以及照料皇帝的飲食起居等事務的地方。

掌權者為宦官,既然職責不在政務上,所以在朝堂上,一般沒有他們什麽事,他們只需執行皇令即可。

馬培成年過五十,說話慢條斯理,異常恭謹,就跟平時伺候皇帝一樣,沒有一點的錯漏。

他禀明的事倒也不複雜,就是太上皇在每個月月中,都會休息兩日,而皇上自登基以來,凡事親歷親為,太過操勞,才會導致龍體欠安。

與其這般損耗龍體,不如改為每十日休息一天,皇上不用處理政務,官員也不必上朝,而這一日,稱之為“休沐”,即“休息沐浴”,這在前朝也曾有過。

沒想到這個提議,獲得全朝官員的一致贊同,每十日休一天,一個月也不過三日,對于皇上來說,并不是懈怠政務,且只有皇上聖體康泰,官員以及天下百姓才會安心,這國家才會安穩興盛。

這道理都已經說到這份上了,愛卿不得不點頭應允。

按照常理,他是該有休沐之日,只是愛卿以為“笨鳥先飛”、“勤能補拙”,他不像父皇這般聰明歷練,善于料理國務,所以他才沒有休假。

這事講定之後,景霆瑞出列了。

“啓禀皇上,末将近日發現,皇城內的江湖人士過于集結,且都帶有兵器。這些人生性粗莽,又目無法紀,常以‘比試’為名,在街市大打出手,損百姓錢財,擾皇城治安。末将以為從今日起,但凡在皇城無正職者,理應遣其返鄉,以安定民心。”

此話一出,朝堂內立刻議論紛紛,因為景将軍所言極是,那些人确實整日地游手好閑,喝醉了就惹事生非,還偏偏都有兩下子,官兵要拿下他們都是費盡力氣。

但是關了幾日後,官府除了放人,也沒有別的辦法,根本是治标不治本。

但此政策乃雙刃劍,使得好,則天下太平。若辦砸了,就會引來這些江湖中人的一致反抗,挑起禍事,到時皇城該大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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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官員中,反應最大的莫過永和親王了,誰都知道,他招攬的江湖人士最多,門客近千,他都快成為一統江湖的首領了。

但是不等他開口說什麽,其他武将就紛紛上表,認為景将軍說的有理有據,這些江湖人士,說得好聽是來效忠朝廷,其實就是來依附豪門騙吃騙喝的,還狐假虎威擾亂秩序。

就連戶部、禮部的文臣也難得地站在武将的一邊,他們也不想家人上街之時,總要帶上好一撥的家丁跟随保護,這樣的情形已經存在數月之久。

雖然這些人當中,有真的豪傑志士,但恐怕是少之又少,因此這事還是得由朝廷治理、疏導才行。

所以,在永和親王準備為他的門客請願之前,愛卿就已經下達了聖旨,同意這一政策,且即刻執行。不過他也有說明,這些人當中,如有願意留在皇城內當差、為朝廷、百姓效力的,都應以禮相待。這件事就交由景霆瑞督辦。

退朝之後,景霆瑞跟随着愛卿去到禦書房議事,炎也忙不疊地跟去了。

“炎,來嘗嘗這馬蹄糕,可好吃了。”看見皇弟,總是笑眯眯的愛卿,立刻獻寶似的把禦膳房送來的點心,放在炎的面前。

“臣弟不餓。”炎此時都氣飽了,他伸手指着景霆瑞的臉,說道,“這個家夥在朝上說得那麽冠冕堂皇,其實就是針對臣弟而來!”

“此話怎講?”愛卿不解地問。

“誰都知道臣弟的門客最多,他們雖然都滞留皇城,但一直是安分守己,絕無惹事生非!”

“那是你不知道罷了。”不等愛卿開口,景霆瑞就冷笑道,“你一直往宮裏跑,如何得知他們在外頭的情況?換而言之,是你這個做主人的不稱職,才要勞煩朝廷出面處理。”

“你……本殿下并沒有把他們視作為奴才!”炎是火冒三丈,他雖貴為皇族,但生性仗義,從不計較那些人的出身,還很佩服他們練就一身好武藝。

像拜把兄弟之間肝膽相照,兩肋插刀之類的故事,也很感動他,這是在宮裏看不到的。

從小到大,炎都是以為,只有地位和權勢才決定一切,而不是情義。

“不是奴才,那就是走狗了?”景霆瑞對此嗤之以鼻,“你結黨營私,也不怕皇上降罪?”

“本王才不會做出任何對皇上不忠之事,倒是你,整日霸占着皇兄,是居心叵測!”

愛卿沒辦法再聽下去了,他伸手握住炎的手,讓他別再指戳着景霆瑞的臉,與此同時,他擡頭斥責景霆瑞道,“景将軍,不得無禮!永和親王是朕的皇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朕,絕無半點私心。”

說起來,愛卿也真覺得頭疼,自己和瑞瑞一同長大,炎又何嘗不是?他們三人經常玩在一起,怎麽長大了,他們兩個就跟仇家似的?越鬧越僵呢?

景霆瑞的黑眸微微眯起,看着愛卿一直牽着炎的手,讓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幾分。

“微臣知錯。”但是,他還是抱拳道,“微臣在兵部還有事情要處理,先告辭了。”

“啊,好,你退下吧。”愛卿頭也不回地道,正忙着哄勸生氣的炎。

“好啦!你看瑞瑞他都認錯了,你就別生氣啦。這遣返之事,朝廷自有主張,朕保證既不會怠慢你的門客,也不會濫用律法,你就安心吧。”

愛卿好言哄完弟弟,回頭看到景霆瑞竟然還在,想要說什麽時,卻對視上他那雙冷冰冰的,十分銳利的眸。

“他幹嘛這樣盯着我……?!”愛卿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趕緊扭過頭,當作沒看見似的,和皇弟一起享用點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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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好累!”把最後一本奏折合上,愛卿一邊伸着懶腰,一邊嚷嚷道。

“皇上!您辛苦了!”小德子立刻端上一盞熱茶,并把未批奏本都收拾起來。在發還給具奏人之前,得先送去尚書省抄錄備案,以供各道衙門傳抄執行,這稱之“錄副奏折”。

當然,這中間還有幾本是言官上奏的,他們說的大多是風聞,無真憑實據,但是聽到流言就上奏,是言官的特權。

愛卿對這少數幾本的折子不加以批示,也不公開,而直接交至宰相府衙留檔,這都是慣例。

不過,看到言官對炎頗有微詞,愛卿的心裏并不開心,身為帝王要做到“虛懷若谷,從谏如流”,可如果那不是正确的谏言呢?

景霆瑞在早朝時所奏之事,愛卿現在看來,倒也不是真為難了炎,換個角度來看,若炎的門客減少一些,那些對炎捕風捉影的折子也就會沒了。

正想着這事時,門外的太監來報:“皇上,景将軍在殿外請求觐見。”

“快傳。”愛卿笑眯眯地說,心想,“瑞瑞和炎兒也許沒有表面上那麽不和呢。”

“微臣叩見皇上。”進門後,景霆瑞利落地跪地行禮。

“起來吧。”愛卿看了看小德子,小德子相當醒目地把禦書房裏伺候的宮婢、太監都帶了出去。

只剩下皇帝與景霆瑞單獨相處。

“皇上看起來心情極好。”景霆瑞說,“想必中午和永和親王一同用膳,吃得很開心吧?”

“那是當然的。”愛卿笑着點點頭,并沒有察覺到景霆瑞那強烈的妒意,還道,“炎是很好的孩子,從小就是,看起來規規矩矩的,卻是一副熱心腸。朕知道,你也很喜歡他。”

“何以見得?”景霆瑞走到禦座旁,環抱起雙臂。

“這、這個還用得着說嘛?”愛卿本想保持鎮定,可一被景霆瑞盯着看,心就開始亂蹦跶,就跟揣着小兔子似的,臉也紅了。

“你讓朝廷出面管束江湖人士,不就是為了炎而考慮?”愛卿輕咳一聲,也轉開了視線,“炎确實分身乏術,沒辦法管到他全部的門客,建言官也……所以,你就是為了炎,才這麽做的吧。”

愛卿話音剛落,下巴就被擡起,對視上一雙不怎麽愉悅的眼眸,就跟他上午看到的一樣,寒若冰棱,盛着怒意,讓人毛骨悚然。

“如果微臣說,從頭到尾都不是為了他,而是您,您打算怎麽辦呢?”景霆瑞筆直地注視着愛卿,語氣雖說已經足夠平靜,卻也吓得愛卿夠嗆。

“什、什麽怎麽辦?”愛卿不僅腦袋混亂,連舌頭也開始打結,“朕、朕不知道!”

“您不但誤會了微臣的用意,還大贊微臣對別的男人好,真叫人生氣呢。”景霆瑞卻沒打算就這樣放過愛卿。

“朕怎麽知道你的腦袋裏在想什麽?!”愛卿用力扭開頭,想要逃下禦座,“還有什麽別的男人,那麽難聽,他是朕的親弟弟!”

“哼。”景霆瑞長臂一摟,就把愛卿給抓了回來。

“你、你幹嘛——唔?!”這下愛卿被捏住的不只是下巴,而是整張臉,景霆瑞的寬闊手掌捧起他的臉,低頭狂吻。

嘴巴裏被舌頭相當強勢地來回掃蕩,愛卿的唇瓣立刻濕透了,不管是裏面被舔到,還是嘴唇被啃咬,都帶給愛卿一陣興奮的顫栗。

“唔……嗯……”愛卿覺得再這麽親下去,自己的心髒一定會崩壞的!雙手無力地抓着景霆瑞的胳膊。

“……剩下的事,就留待您休沐的那日再做吧。”然而,就在腦袋也變得糊塗的時候,景霆瑞卻放開了他,“為您維護皇城治安一事,微臣自會跟您讨個賞。”

“哈……呼……讨什麽賞?”愛卿眼裏霧氣氤氲,因為剛才的強吻,還有些喘不上氣。

他也沒有注意到,其實“休沐”一事,也是景霆瑞暗中讓內務府上奏的。

“就是和當年約定的一致,微臣既為您做了事,那麽,您也該遵守約定,做一次微臣的人。”景霆瑞說這話時,完全都不會臉紅,心情看起來很不錯。

“這個賞賜,微臣可以領吧?皇上?”

“唔……呃……”愛卿有些猶豫,總覺得哪裏不對頭。

景霆瑞再度吻上愛卿,比剛才的吻還要激烈得多,那啧啧吮吸、纏繞之聲,不住刺激愛卿的耳朵,讓他面紅耳赤,頭暈腦熱,快要癱倒了啦。

“唔……朕……喘不過氣……嗯唔!”愛卿扭着身子,卻怎麽也掙脫不開,直到真的快暈過去時,景霆瑞才松了手。

“嗚……知道啦!朕答應你就是!”愛卿擦着自己的臉,很委屈似的道。

“微臣謝皇上隆恩!”景霆瑞依然抱着愛卿,十分溫柔地陪着他,直到他的氣息平穩為止。

“話說回來,朕那會兒是真不記得當年的約定了。”愛卿略帶挖苦道,“你怎麽就記得那麽牢?”

“微臣本來也想忘記的,只是您親手送了定情信物給我,讓微臣就怎麽也忘不了了。”

“什麽?!朕什麽時候送你定情信物了?”愛卿的臉漲得通紅,而且非常不署信。

“有啊,就是這個。”景霆瑞從腰帶內側摸出一個翡翠墜子來。

“嗯?”愛卿看着那雕刻拙劣的翡翠,看起來像小豬的玉佩,驚喜地道,“這是朕送你的老虎,你一直帶在身上?”

“也不是一直,不小心掉過一回。”景霆瑞坦白道,“換衣服的時候,被浣衣局的宮女揀去了,不過很快就還了回來。”

聽到景霆瑞這麽說的時候,不知為何愛卿有種熟悉感,似乎自己曾親眼見過。

“啊!”突然,愛卿猛地擡頭,磕撞到了景霆瑞的下巴。

“嗚!”

“啊、對不起,瑞瑞!”愛卿連忙道歉,“朕剛想來……”

“您想起什麽?這麽激動?”景霆瑞揉着下巴問。

“呃……”該從何說起?說自己以為他和宮女有私交?其實不過是歸還玉佩罷了。

這樣想來,那個時候如此氣憤的心情,其實是嫉妒吧。

“皇上?”

“沒什麽啦。”一想到這事就覺得臉紅,愛卿極力掩飾着害羞的心情,說道,“這玉佩才不是什麽定情信物,只是保佑你平安罷了,如今你也沒上戰場,就還給朕吧。”

“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的道理?”景霆瑞立刻收起玉佩,“有了它,可是時刻提醒微臣,皇上對微臣的心意有多麽深切。”

“喂!你說夠了吧?!我才沒有那樣!快還給我啦!”愛卿又羞又急,拼命去搶,連自稱“朕”都忘了。

“不行。”景霆瑞明明可以很輕松地阻止愛卿搶奪,卻故意放水,讓愛卿圍着禦案追得是氣喘籲籲,又搶不回來,最後還被景霆瑞抱進了懷裏。

“大不了,微臣也送您一件東西,當作定情之物。”景霆瑞低頭,在他紅彤彤的耳邊低語。

“一般的東西,朕可不要。”愛卿嘴上這麽說,臉上的笑意卻藏不住。

“微臣遵旨,定不負聖望。”景霆瑞微笑應承着,再度親上愛卿的唇,這一次,愛卿只是咕哝了一句,卻沒有推開他。

這原本并非定情用的生肖虎翡翠玉佩,經過這麽一鬧騰,倒也确立了“定情”的名分,真是皆大歡喜也。

小德子聽到裏面的嬉笑玩鬧之聲,也替皇上開心,一個人的弦繃得太緊是會壞的,尤其皇上心地善良,是個什麽事都喜歡牽挂在心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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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景将軍離開後,小德子回禦書房伺候,見皇上滿面通紅,且癱軟在禦座中。

“皇上,可要歇歇?”小德子問。

“不。”愛卿蹙着眉頭,極不好意思地道,“讓朕喘會兒氣就好了……”

“是。”小德子忍不住掩嘴笑,“您若是打不過景将軍,大可以對他下旨嘛。”

“他才不會聽,沒想到瑞瑞的臉皮這麽厚,還老是動手動腳……”說到這裏,愛卿連忙縮住口,看向小德子,見他沒說什麽,才松了口氣。

“不管怎麽樣,朕是皇帝,你可別想歪了,瑞瑞他不能拿朕怎麽樣的。”愛卿相當嚴肅地說,“只有朕拿他怎麽樣。”

“那是當然的。”小德子說,重重地點頭。

愛卿很高興小德子這麽贊同,“走吧,朕想去看看柯柔,還有天宇、天辰。”

“是,皇上。”小德子心想,皇上的心情是真好了,這大燕皇宮早就該緩和一下,新帝初登時那種緊張又壓抑的氣氛了,這才是真正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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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太子繼位,景霆瑞成了皇帝身邊的大紅人,景親王府的宅邸自然是光鮮明亮,兩只簇新的碩大紅燈籠,懸在大門前。

在大理石砌的臺階兩側,還設着兩座極為威武的銅獅,加上周圍站立着的,全都是衣着統一的侍衛,而非小厮,讓這景親王府是大顯豪門氣派。

景霆瑞策馬來到這裏,不帶副将,也沒有侍衛随行,這行影單只、作風簡樸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是一位将軍。

不過,即便他身着藏青便衫,未佩長劍,但是那偉岸挺拔的身段,不怒自威的氣魄,以及他胯下那匹墨黑的駿馬,都讓人立刻醒悟到——這是景将軍回來了!

景霆瑞統領皇宮內的禁軍、禦林軍,為從二品的衛将軍,是皇帝身邊最為緊要的一道防線。

雖說景霆瑞跟着太上皇時,還曾做過一品大将軍,為皇上讨伐嘉蘭國。

可是,自古以來,守衛禁宮的将領,才是深得皇帝信賴的人。因此,景霆瑞今日的人氣,比他為太上皇效力時更甚。

“将軍。”侍衛恭敬地行禮,沒人敢偷瞄那張英俊、卻不茍言笑的臉龐。

“哎喲,我的大少爺,回來也不通知一聲!這可巧了,王爺和娘娘,都去觀音廟裏上香了。”

今日是三月十五,景親王妃總是虔誠地供奉菩薩,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為了給她的兒子景霆雲祈福。而景親王對王妃向來是“婦唱夫随”,自然是要一同去的。

“沒事,我正巧路過,進來看看我娘。”對于管家老劉的一席話,景霆瑞并不在意,他進了大門,看到一座雕刻着猛虎的大理石影壁,明顯是新造的。

而這一路進去,景霆瑞都差點認不出這是原來的那座王府,那青瓦覆蓋的樓宇如同仙山瓊樓,新擴建的湖泊裏,立着仙鶴起舞、鯉魚躍龍門的石雕。

“這是數月前,為了二少爺大婚,特地重建的園子,大少爺您還沒瞧見過吧?”注意到景霆瑞的目光,在那些雕欄畫棟的亭臺上停留,老劉便笑着道,“別看這兒的變化翻天覆地,其實沒有使多少兩銀子,這裏頭好些東西,都是人家做好了,特意送來的。”

“父王他都收下了?這麽重的禮?”

“王爺起初也是不肯收的,可是盛情難卻啊。要不,人家得說我們王府眼界高,看不起他們,才不願收禮的。”老劉一路走,一路講個不停。

而上回景霆瑞因為有軍務在身,未能參加弟弟的婚禮,老劉就把當時熱鬧得掀翻屋頂的場面,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一通。

像荷花池邊擺了大擂臺,表演了蒙古漢子摔跤,望湖樓閣裏的戲臺連唱了十天的戲,而客似雲來,這賀禮都快堆疊到天花板上了。

不過可惜的是,景霆雲喝得太多,都沒有鬧洞房就醉倒在地,給人擡着回到少奶奶那兒。

這少奶奶又是怎樣的如花似玉,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門當戶對,從大紅花轎上下來時,她手上的龍鳳镯子戴了有三十副,金閃閃地可耀眼了。

不過,可惜的是,她進門都五個多月了,肚子卻不見有動靜。

所以王妃娘娘就更坐不住了,怎麽都得要去觀音廟求抱孫子,這才一大早地就出門了。

“依小的見,二少爺、少奶奶如此年輕,抱孩子還不是眼前的事,不用着急。”老劉說得有些過頭了,是在嚼主人的舌根。

景霆瑞只是看了他一眼,就驚得他趕緊閉嘴。

其實,老劉自個兒也覺得奇怪,他平時不是這麽不知分寸的人,只是站在景将軍的身邊時,心裏就發慌,忍不住地話痨,說白了,也是為了掩飾那萬分緊張的心情。

他還覺得王府裏的事,無論大小都瞞不過這雙犀利的眼睛,所以還是先說在前頭的好。

景霆瑞的生母安妃,生性喜靜,老劉小聲地說,“安娘娘的屋子沒怎麽大動,只是把牆刷白了,門前種了八株皇上禦賜的玉蘭花,可美了。”

景霆瑞去到西院門裏,果然是和以前一樣,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若不是門前栽着那散發着幽幽香氣,如同紫玉、白玉雕就的蘭花,還以為這兒是王府的齋堂呢。

進了圓拱門,便是一間開着東窗的客廳,一張花梨木貴妃塌上面鋪着紫綢軟墊,擱它前面是一張古色古香的紫檀木茶幾,擺着一張古琴、一盤仙桃。

“這些可都是重新置換過的。”老劉無不歡喜地說,“原來那些也太素淨了,不符合王妃娘娘的身份。”

對此,景霆瑞只是略略點頭。老劉積極地去喚王妃了,就算是親生兒子,也不能直闖娘娘的寝室。

東窗望出去就是庭院,圍牆外頭有一個下水渠,天一熱就會散發出陣陣惡臭。 暴雨時,髒水還會倒灌入院子裏,這樣的環境不能算好,可卻是景霆瑞出生、并住到九歲的地方。

還記得,在他七歲時,景霆雲把他最喜歡的一柄木劍,折斷了,丢進溝裏,他彎腰下去打撈時,景霆雲卻在背後用力一推。

景霆瑞自三歲就開始練武,自然曉得閃身躲避,反倒是景霆雲用力過猛,一頭栽進水溝裏,灌了好幾口髒水。

雖說景霆瑞很快就将他拉了上來,但他的嚎啕大哭還是驚擾了全府的人。景親王妃氣壞了,指着安妃的鼻子大罵,“瞧你養的下賤蹄子,竟敢謀害少主!”

景霆雲則一個勁地對王爺哭訴,“是哥哥推我下去的,他壞!”

為了這事,景霆瑞被罰跪在庭院中央,不吃不喝,整整三日,安妃在一旁除了默默流淚,其他什麽都做不到。

“霆瑞,果真是你。”

一道飽含深情,卻又不敢表露太多,以至微微發抖的女聲從背後傳來,打斷了景霆瑞的回憶。

景霆瑞回頭,就看到老劉打起着一道珠簾,穿着深褐錦衣、手裏握着菩提念珠的母親就走了出來。

她不過四十一歲,卻穿着得相當老成,不過,即便是顏色暗啞的衣飾,也掩蓋不住那豐華絕代的面龐。

“兒子給母親請安。”

景霆瑞想要行禮,卻被安妃快走幾步,一把攔住,“你是将軍,怎可給一妾妃行禮?”

“您是母親,應當受此大禮。”景霆瑞還是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

安妃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爾後拉着兒子的手,坐在貴妃塌中,老劉說不擾他們母子重聚,上了熱茶和點心後,就退下去了。

“我剛才瞧見你望着東牆,可是想外頭的水渠,”安妃微微笑着說,“你放心,王爺早就命人填上了土,現在是只有花香,沒有臭味了。”

“嗯。”景霆瑞微微點頭,自己的母親總是受到小小的恩惠就莫大的滿足,有些事情,豈是一把土就能掩蓋過去的。

“在宮裏頭待得可好?”安妃仔細端詳着兒子俊逸的面龐,原本很是歡喜,但在想到了一些舊事後,她的眼裏竟然含着淚水,沙啞地道,“你怎麽會不好?有皇上眷顧着你,倒是為娘,一直都不能為你做些什麽,讓你受盡了委屈。”

“您生養了我,就是最大的恩惠了,還提過去的事做什麽?”景霆瑞安慰着母親,“更何況,我長大了,該由兒子照顧娘親才對。”

“哎!我這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才有了你這麽個乖巧懂事的兒子。”安妃大受感動,卻也揭開了心中的舊傷疤,用帕子抹着淚珠道,“可惜你的外公命苦,享不到你的福。”

原來安妃雖是歌姬,但在被賣入舞坊之前,是臨縣富甲一方的劉府獨生女。

母親亦出自書香門第,卻不幸難産而亡。她由父親拉扯長大,後家中遭遇變故,賠了買賣,家裏的大宅、萬畝田地,十數商鋪全都給典當、還債了。

老父也氣絕身亡,養在深閨之中,只有十七歲的劉氏,不懂世間險惡,被姨母賣到舞坊當歌姬,取名蓉兒。

蓉兒長着一張傾國傾城的臉蛋,彈得一手好琴,寫得一手好字,舞姿妙曼,極為誘人。

當時,才成親不久的景親王爺,深受她的吸引,而花了大把錢,買下她的初夜。

誰知這一夜春風就懷了孩子,而當時親王妃還無所出,景王爺既舍不得美人,又抛不下那腹中骨肉,禀明皇帝之後,就順理成章地納了蓉兒為妾室,更名“安妃”。

這親王貴族納妾是司空見慣的事,只是安妃是歌姬出身,且先有了身孕,所以景親王妃是妒火中燒,對安妃是極盡刻薄。

等到景霆瑞出世,也未能改變她凄苦的處境。她也從不争辯,總認為她是做妹妹的,凡事都得依照姐姐的意思。而王爺自知沾花惹草觸怒了王妃,所以對這些事并未加以幹涉。

景霆瑞自懂事起,就總是護着母親,替她挨打。他母親的淚都快流幹了,也許是王爺對他們母子越來越冷淡疏遠,逐漸地,王妃倒也沒這麽折騰安妃了。

直到景霆瑞九歲入宮,成為太子侍衛,母親在王府裏的地位,才慢慢提升,有了當側妃的樣子。

“外公的墳墓,我已命人修葺,母親今年掃墓,可以好好祭拜一下外公。”

“嗯。”安妃點頭,終于止住了淚。

“在我兒時,母親曾提過……”景霆瑞難得地停頓了一下話頭,才道,“有一傳家寶貝,母親說過,将來會贈給媳婦。”

“是,這寶貝是祖上傳下來的,家裏再窮時,我也沒有想過賣了它,總該給子孫後輩們留點東西。”安妃好奇地問,“你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

“可否将它給我?”景霆瑞想了想,還是直言道,“有個人,他雖然還不是您的兒媳,但我想先送給他。”

“什麽?你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小姐?為娘可曾見過?”安妃頓時喜上眉梢,連聲問道。

景霆瑞卻不知如何說起,他不想蒙騙母親,可有些話是萬萬說不得的。

“罷了,兒子大了,有些話你不說,為娘也明白。”安妃起身,笑盈盈地說“我這就去拿,你等着。”

安妃誤以為兒子喜歡上的是哪位郡主,才不好意思提起,以免壞了人家的名節,畢竟成婚得靠父母之意,媒妁之言,哪有私下定親的道理。

不過,雖然規矩是這樣,但這天底下,有多少兒女都是私下先喜歡上,才找了媒婆去提親,景霆瑞先送定情之物,倒也不過分。

爾後,安妃就把那只景霆瑞小時候就瞧見過,如今已經退了色的小錦盒取了來,慎重地放在景霆瑞的手裏,還笑着道,“要好好地和人家說。別忘了,媳婦兒是用來疼愛的。”

“是,母親。”景霆瑞小心地收好,“我會立刻轉交給他。”

“我真想見見這位小姐,你喜歡上的,定是貌美如仙又賢良淑德。”安妃難得這般的好心情,直到景霆瑞起身告辭時,臉上還挂着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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