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平生歡

第十二章 平生歡

樓下的海棠花落了一地,正是黃昏,太陽在玻璃上似墜非墜,映着最後一點燦爛的光。沒有香味的西府海棠,一身的明豔妩媚,小區的孩子在下面吵着鬧着玩過家家,撿海棠花打扮新嫁娘,笑聲一直飄到了單曉晴所住的二樓,從窗口随着風湧了進來。

但是孩子們的歡笑并沒有吵醒睡在沙發上的單曉晴,她等了好久,等得終于睡着了。林敏之悄悄地進了客廳,沒有叫醒她,而是坐在了另一邊的沙發。夕陽的光透過抽紗窗簾,在地上投下斜斜的光影,被風吹起波瀾。

單曉晴睡得不好,在夢裏皺着眉頭,她翻了下身,手邊的相框掉在了地毯上,她幾乎是立刻被驚醒了,起身看見對面坐了林敏之。

林敏之坐在窗簾的陰影裏,身後是閃着夕陽光芒的玻璃,曉晴乍然看過去直刺得眼睛疼。

敏之走過來坐到她旁邊,撿起地毯上的相框,曉晴不可自抑地渾身發抖,心裏猜到了最壞的結局,卻還是不能相信,不願相信,她低聲道:“敏之,是真的嗎?”

林敏之低下頭,眼眶已經紅了,她握住曉晴的手,仿佛那樣她們就會多一點力量。“程小姐昨天就飛過去了,已經确定是她。”

曉晴嘴角抽動了一下,喃喃道:“不可能,一定是認錯了,不可能……”

那可是陸願,那是陪了她那麽多年的朋友。

敏之忍着眼淚,翻出手機,沒有再看一眼的勇氣,遞到曉晴面前。

照片上的女子被白布蓋住了臉和身體,但曉晴一眼就看到她左手無名指的那枚銀戒,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擱在白布外的小臂皮膚已經出現了腐敗,前臂蹭掉了一大塊皮膚。

那麽冰涼的海水,搜救人員第三天才打撈上來,那麽冰涼的海水,她明明是素來怕冷的,老天怎麽忍心。

曉晴心中大恸,手指一抖劃到屏幕,換了張照片。敏之立刻攔住她,道:“別看!”

但曉晴已經看到了,白布揭開原來是這樣,青綠色的臉,腐敗的身體,曉晴彎下腰,壓住胃部,差點吐出來。敏之把手機扔掉,手忙腳亂地給她倒水。曉晴卻再也忍不住,伏到敏之身上痛哭起來,眼前那張青綠色的猙獰的面孔在眼前揮之不去,她明明是那麽好看的一個人,那怎麽會是她,怎麽能是她。

敏之也流下淚來。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要做,她不敢想象要怎麽去告訴陸願的家人,晶晶還那麽小。

Advertisement

還有高荟荟。

她都不确定該不該告訴她。

玻璃上最後的那點太陽終于墜了下去,抽紗窗簾靜靜地垂在窗前,露出窗外一寸藍色的天空,是被淘洗過的藍,沒有喜怒哀樂的透明的藍。孩子們的游戲終于結束了,一個聲音洪亮的孩子喊了一聲“百年好合,送入洞房——”,一板一眼地扯着調子,餘音久久地飄在半空,然後響起了嬉鬧的笑聲和噼裏啪啦的鼓掌聲。他們鬧得無憂無慮,一路踩着地上的海棠花各自飛奔回家。

敏之撿起的相框擱在茶幾上,相片裏的陸願穿着一條海棠紅的裙子,正在甲板上跳舞,海風吹得她頭發飄飄拂拂,藍眼睛的小提琴手攬着她的腰,她的眼睛明亮,笑得放肆明媚,想必正在跳她喜歡的那一曲探戈。

《Por Una Cabeza》,譯為一步之遙。

長安收到的最後一張陸願的明信片,是輪船的落日。圖片上她站在船頭,張開雙臂,有點泰塔尼克號的意思,而背面簡單地抄寫了一首萊蒙托父的小詩。

“一只船孤獨地航行在海上,它既不尋求幸福,也不逃避幸福,它只是向前航行,底下是沉靜碧藍的大海,而頭頂是金色的太陽。将要直面的,與已成過往的,較之深埋于它內心的,皆為微沫。”

她想陸願寫最後一句時,一定想起了小美人魚,那是她最喜歡的童話故事。

當年她們同在國外讀書一起合租時,陸願給她講,自己曾經給小美人魚編了無數個美好的結局。

“但是無論怎麽改寫,我想的都是書裏的那個結局。”陸願說。

她站在陸願冰涼的屍首旁邊時,在心底憤怒地向上天控訴,為什麽是她,為什麽要在她即将走向幸福時讓她長眠于此。

真實的海洋讓人溺斃而亡,陸地情人用深情似海互訴衷腸。

長安有些怨怼地想,以後她再也不是某人的困擾了。

和高荟荟分手後,陸願一句也不提她,從來沒說過牽挂二字,當年就是這樣,只不過讓長安第一次知道了她也有眼淚。

那就是個平常的下午,兩個人在唐人街吃完晚餐回宿舍,陸願本來還笑着和她談考試的事情,上樓梯的時候,腳步突然慢了下來,臉色變得難看,長安正想扶她,陸願一把抓住樓梯的欄杆,捂着胃蹲了下來。長安以為她身體出了什麽問題,吓得要去看醫生。陸願卻擺擺手,弓着身慢慢上樓梯。

那天她們吃的是陸願愛吃的糖醋排骨,從來沒吃出過問題。長安問是不是前幾天回國吃壞了什麽,陸願只搖頭。

後來陸願把自己關進了浴室,浴室本來就小,房間隔音也不怎麽好,盡管陸願開了水龍頭,長安還是聽到了她的哭聲。她才知道她拼命提前寫完作業留出的那個周末,飛回國內就和女友分了手。

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傷心的樣子,特別是朋友。長安想。

我們曾經隔着一整個太平洋,所以我不是故意葬身在這裏。

你之于我,已經是海水的微沫,細小的波瀾。

一枚先知的葉子啊,我并不是為你蒼老成暮年。

體育課總是大晴天,夏天的太陽永不疲倦,高大的法國梧桐在草地上投下綠蔭。遠處傳來馬路上汽車的鳴笛,也帶着專屬于夏日的急躁。

高荟荟一動不動地躺了半天,突然轉了個身,蜻蜓點水地親了親陸願的臉。

陸願說:“別動,熱死了。”

“那我偏要動。”荟荟又往她身上蹭了蹭。

“等會中午吃什麽?”

“我想吃過橋米線。”

“老吃那個不健康。”

“那你說吃什麽?”

“恩,那我們就吃過橋米線吧。”

荟荟笑了,把頭埋在陸願肩上。

“笑就笑,你抖什麽,和帕金森似的。”陸願嘲笑。

“我願意。你也笑,來,給爺笑兩聲。”

陸願不捧場地瞪了荟荟一眼。

“一到夏天你就病恹恹的。”

“我在冬天更病恹恹的。”

“你這樣以後怎麽養活我啊。”荟荟痛心疾首。

陸願支起胳膊,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看四下無人注意,角落隐蔽,然後又慢慢湊近她的嘴唇。

“別鬧。”荟荟笑得又和帕金森患者一樣。

“我不鬧。”陸願停下來,伸出手撫摸她的臉,撫摸她的脖頸。

“別亂動。”荟荟拍了一下她的腰,臉紅了。

陸願似笑非笑的問:“你确定?”

高荟荟一閉眼:“女王大人我錯了,請務必正面上我。”

陸願卻不動了,靠在她身上笑了起來,笑得高荟荟的五髒六腑都起了共鳴。

“我會滿足你的。”陸願故意不正經地低聲道,“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高荟荟哈哈大笑,拿手指去戳她:“你平時就鑽研這些淫詞豔曲。”

陸願握住她的手指,斜眼看她:“說的就好像你不懂似的。”

是的,我都懂,只要是你說的。荟荟反握住陸願的手,低笑道:“為君一生歡。”

不遠處的單曉晴對林敏之嘆道:“真是沒眼看,沒眼看,大庭廣衆,朗朗乾坤……”

朗朗乾坤,夏日漫長得好像永遠都不會結束。

曉晴對着手機,揉着太陽穴,有些頭疼:“該怎麽給荟荟打電話?要不要告訴她那些事情?”

“沒必要瞞着了吧。”

“可是阿願不會想讓她知道的。”

比如陸願早就離婚了,晶晶是試管嬰兒,結婚是為了拿到綠卡,愛德華是同性戀,他們一早就簽了協議。比如她知道你有嚴厲的父母,她知道陳崇顯會好好對你,她就是不想讓你覺得自己虧欠了她。

林敏之沉吟一下,道:“要不先打電話,看看她的反應,畢竟朋友一場,還是要參加葬禮的。”

曉晴點點頭,撥出高荟荟的號碼。

高荟荟很久沒來這裏了,樓下的廣玉蘭仍舊郁郁蔥蔥,房子她沒有賣掉,但也沒再住過。

她拉開窗簾,打開窗,眯眼看着陽光中飛舞的灰塵,夏天都快來了。

她甚至都有點忘記書櫃的方位了。

她将書一本一本裝進行李箱裏,打算帶回家。當然這裏其他的東西也該清理了。

她正翻着一本舊雜志,放在外套的手機忽然響了,外套扔在床上。

“是誰打來的呢?”她一起身,不小心碰掉了手邊一摞書。

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裏抖落出了一片葉子,荟荟一愣,還是彎腰先把它撿了起來,原來是陸願常做的廣玉蘭書簽。

不過這張好像沒見過,荟荟看着上面的字,寫的是元稹的詩:“惟将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看葉子可能是去年的,因為還挺新,去年秋天她們在做什麽呢?高荟荟皺眉想了想。然後下結論道,應該只是陸願百無聊賴時寫的。

她不自覺地摩挲葉柄,找到手機,看來電顯示是單曉晴,應該又要叫她出去玩。

陽臺上的植物很久沒澆水,早就枯萎了,陽光平淡地照在蘭草幹枯的身體上,旁邊陪着一只煙灰缸。樓下的廣玉蘭卻開花了。

荟荟笑笑,接通電話。

“喂?”

作者有話要說: 未展眉的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明天可能還會放一個番外上來。

本來不想給陸願這樣的結局,但是當寫到第六章時,陸願說,她寧願她們的結局是“江上數峰青”,那一刻,仿佛已經決定了她的宿命。

其實現實往往比小說還要殘忍,生離死別,不盡人意。只不過有的人承擔了幸運的角色,那便有人承擔不幸。我想陸願并不覺得自己不幸,她所求的,都停在最美好的地方。戛然而止,才讓即将褪色的愛情顯得有些重量。

結局停在高荟荟接起電話,我想,如果她真的很愛陸願,甚至仍愛着陸願,那麽短時間內承受不了這樣的結果。但是,高荟荟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林木荟郁,只待春風。

下一篇文可能是耽美或者言情,給只喜歡看百合文的朋友避個雷。這篇文寫的有些難過,所以目前不打算寫同類型的文了。

來者是客,謝謝喜歡。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