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喂藥

疼痛如同火燒火灼一般,點燃着渾身的血液。衛恒感覺自己的也随着流動的血液, 陷入了無邊的深淵, 他就在這無間地獄裏受着酷刑,而他的身旁則空無一人。

突然忽熱又忽冷, 衛恒迷糊間突然發現自己身處一片蒼茫白雪覆蓋的破舊宮殿之中,他正被凍得瑟瑟發抖。

他身着單衣, 照顧他的大宮女膽大包天的變賣了他原本的衣裳,帝都王宮裏的內務府早把他一個母親逝去, 而父親又不待見的孩子忽視了。

缺衣短食不過家常便飯而已。

衛恒想起今日是母親的忌日。

雖然母親待他, 不像別人母親那般溫柔慈愛, 但她也從不曾短缺過他的衣食,也不許仆從騎到他的頭上。

獨自一人久了, 小小的衛恒便很想念母親。

他聽說母親是投井自盡的,便去到了那口埋葬了母親的狹窄的井邊, 看着井邊開得正盛梅花, 然後發抖得抱住自己, 任由飛雪落在他身上, 化成冰冷的水滴。

不知過了多久,在他感覺快要被凍死的時候, 溫柔的女聲喚了他的名字,然後為他披上了衣裳。

被凍得嘴唇青紫,血液似乎凝固的衛恒,睜開了雙眼,看着眼前的女人, 喃喃叫道:“姨母……”

彼時的許姝剛剛成為了皇子繼妃,從姨母成了他的新的母妃。

衛恒逐漸喜歡上這個給自己吃飽,幫自己懲戒惡奴的姨母,直到他父親被封衛王,在他們遷往衛地的時候,他半路被擄走。

當劍即将劃破脖子時,衛恒聽到歹人說,他們是奉了往王後許姝之命來殺他的。

衛恒突然感覺這是一場荒誕的噩夢。

他明明不可能現在就死的。

衛恒頭部疼痛欲裂,他下意識覺得這事不該是這樣的!

衛恒在心底低吼,這肯定都是假的!怎麽會是這樣的結局呢?明明,他應該過得很快活,明明他身邊應該有一個人牽着他,而牽着他的那人總是會對他露出縱容而溫柔的笑容。

只用一看到那樣的笑容,他便覺得心底好像開了一朵花,那花從莖葉到花瓣,甚至到每一絲花蕊都是快活的。

然後,衛恒垂頭看了看自己孤零零的手,巨大的落差感,讓他心中突然盈滿了強烈的失落和絕望。

這個本該牽着他的人去哪了?

她是不是不要他了?

深夜之時,林璇突然發現衛恒發起高燒,雖然知道這是傷口引起的後遺症,但她還是非常擔心。

因為有許多人因為高燒不退,醒不過來,最後就送了命。

林璇喚人打了溫水來,她把帕子沾濕後敷到衛恒頭上,過了小片刻又重新浸到水中,擰幹水,然後再敷到他的額上,如此循環往複。

正當林璇要把帕子敷到衛恒額上時,卻突然發現不斷有淚水從他眼角滑落,然後那淚水悄然流進鬓角,慢慢打濕了枕頭。

為什麽連意識都糊塗了,卻還在流淚呢?難道是疼的嗎?

衛恒嘴唇似乎在翕動,林璇見狀,連忙彎身湊近他的唇邊,然後聽到了他若有似無的聲音:

“她不要我了。”

“她,不要,我了……”

飽含着絕望又委屈的語氣讓林璇心裏一痛,她湊到恒耳旁,輕聲誘哄:“阿恒,你別難過了好不好……”

“我一直會在你的身邊,哪裏也不會去的。”

“阿璇哪裏都不去,就一直看着你好不好?”

那人眼淚還不斷流着,她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睑。

“小混蛋,你別哭了,再哭下去,我的心都要碎了……”

正是絕望的衛恒,陡然間聽到溫柔的嗓音,輕輕喚着他的名字。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名字,那名字像是春風拂過了他的心髒,把他從冰冷的雪天帶到了溫暖的春日。

阿璇。

這個名字在衛恒唇齒間纏綿了許久,他才小心翼翼地把它吐露出來。

然後,他好像看見溫暖的日光……

“阿恒還記得嗎?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可害羞了。我那時才同你說了一句話,你臉就紅透了。”

林璇還在衛恒耳邊輕聲細語的輕哄,她說着他們年幼時的趣事,說着以前那個腼腆可愛的衛恒,慢慢長成了如今這樣果決強大的樣子。

“阿璇……”似是虛弱的喃喃。

林璇像是突然被人摁了暫停鍵,她疑心自己聽錯,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地盯着意識混沌的衛恒。

然後聽到他含含糊糊道:“不,不離開,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好。”

林璇輕輕握住了衛恒的手,她眉眼間溫柔如水。

意識尚且混沌的衛恒,似乎聽到了這話,後半夜時,他的情況已然好轉。

天光乍破,日光透過泛黃的窗格子,直直地照在衛恒臉上。

爾後,他睫毛輕輕一顫。

過了許久後,衛恒皺着眉緩緩睜開了眼睛,下意識朝床邊看去。

床邊沒有人。

心裏浮上些許失落,衛恒正要閉上眼睛休息,卻陡然看到正端了一盆水,正邁進門檻的林璇。

“砰!”水盆一瞬間落地,溫熱的水打濕了林璇的衣裳,水跡也在地上蔓延氤氲開來。

林璇嗓子幹啞:“你醒了啊……”

衛恒正要彎唇說話,卻見林璇突然轉身就跑了出去。

他的笑意不上不下,最後因為一動牽扯到肩上的傷口而僵在了臉上。

“阿恒他真的醒來了,先生,黃大夫你們快來看阿!”尾音上揚的語氣,說明說話的人驚喜到了極點。

衛恒臉上重新帶了歡悅的笑意。

林璇同腳步匆匆的何渙和黃大夫進了屋裏,看向衛恒。

“王郎,可否容我為您把脈?”何渙笑了笑,他看上去明顯松了一口氣。

“先生來吧。”衛恒說着話,明亮的眼睛卻一直盯着林璇,那其中的快樂,連剛剛進來的木頭樁子金深也感受到了。

何渙給衛恒把脈,大家都不敢出聲打擾,就怕脈象出錯。

林璇知道了衛恒的心意,被他用這樣熱辣的目光注視着,她感覺臉上一熱,于是若有若無地回避着衛恒的目光。

她越是這樣臉頰泛粉,衛恒就越喜歡看她。

一大早衛恒和林璇還未說上一句話,空氣中就莫名彌漫着暧昧又甜蜜的味道。

把兩人眉來眼去樣子看在眼裏,金深棺材臉上突然違和且不雅的翻了個白眼。

都什麽時候了,命都快沒了,竟然還勾勾纏纏,目送秋波?

金深板着臉想,怪不得他一直孤身一人到現在,原來是因為他有腦子:)

實在是房間裏的氛圍古怪得很,何渙清咳一聲,收回了搭在衛恒腕上的手。

“先生,他怎麽樣了?”林璇急急問道。

何渙捋捋自己的胡子,露出一抹釋然的笑:“王,王郎已無大礙,他身上的餘毒只要再喝小半月的藥汁子,應該就能清完了,到時老朽再開些固本培元的藥,給王郎補補元氣。”

“多謝先生,也多謝黃大夫。”林璇終于放下了心裏懸着的石頭。

黃原謙遜道:“郎君太客氣。”

他看向眼珠子黏在林璇身上的衛恒,善解人意道:“二位郎君感情深厚,遭此一劫後應該有些話要說,所以我等就不打擾了。我出去以後,會讓小童給你們送來熱水飯食,二位慢慢吃飯,有話也可慢慢說。”

“謝謝黃大夫了。”衛恒贊賞的看着黃原。

這個大夫也太會看人眼色了吧,他可比朝堂上那些習慣性眼瞎的人好太多了。

何渙聞言便同金深和黃原出去了。屋子一下子空了起來,林莫名感覺有些局促。

正在此時,兩個雙胞胎小童子,他們一個叫大寶,一個叫二寶,他們原是棄嬰,後來被黃原游歷的時候撿到,于是他就把他們帶到醫館養大。

大寶端着熱水,小寶提着食盒站在門口,輕輕敲了敲門,然後他們肅着兩張近乎相似的小臉,整整齊齊,一字一句道。

“二位郎君,我家師傅讓我們給你送熱水,送飯食來了。”

林璇接過東西,擡手輕輕揉了揉那小童的圓髻:“謝謝寶寶,你們好乖呀。”

許是從未見過這樣好看,又這樣溫柔的人。

面容幾乎一樣的大寶小寶心有靈犀,他們又整整齊齊道:“郎君長得好好好看呀!”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兩個小家夥對視一眼,然後紅着一張臉蛋,害羞的跑了。

林璇笑意深了一些,她看着一對雙子越跑越遠,未曾轉身就聽到身後一陣痛呼聲。

她立即關上房門,然後轉身坐到床邊,焦急道:“阿恒傷口疼了是不是?你不要動,等一會兒我幫你換藥。”

眼看林璇的注意力重新聚集在自己身上,衛恒臉皺成了一團,他一邊喊疼,一邊朝着林璇撒嬌:“阿璇,恒也想被摸一下。”

林璇輕笑了一聲。

衛恒知道自己幼稚的吃了兩個小崽子的醋,他紅着臉,把一國之君的儀态抛到天邊去,然後理智氣壯的看着林璇:“我真的疼,要阿璇揉揉才不疼。”

自家崽崽真的可愛吶。

林璇感慨了一聲,擡手輕輕揉了揉衛恒淩亂的頭發,突然說:“你還疼不疼呀,寶寶?”

寶寶?這是什麽糟糕的稱呼!怎麽可以這樣叫一國君主,實在是不成體統!不成體統!

衛恒一張臉騰的燒了起來,他羞恥的對着林璇:“你,你!”了幾聲,但還是羞恥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林璇裝做看不到他窘迫的模樣,她不緊不慢地幫衛恒漱了口,然後把浸濕的帕子拿好,打算幫衛恒擦臉。

濕潤的帕子擦過面頰,留下一片清爽,讓一夜的難受和疲勞都消失不見了,感覺到臉上柔軟的力度,他餍足的眯了眯眼睛。

林璇幫衛恒擦好臉,正要去放帕子時,卻發現衛恒因為受傷不能擡手,他就張嘴咬住了她的衣袖,然後臉頰、脖子紅得似塗了一層濃濃的胭脂一樣。

他扭扭捏捏,最後還是忍不住心裏的欲.望小聲說:“你能再叫一遍嗎?”

叫什麽,叫寶寶嗎?

林璇微微一怔,繼而心裏笑開了花,而她表面上卻故作不知。

林璇疑惑:“再叫一遍什麽呀?王上嗎?”

衛恒抿唇:“不是。”

林璇恍然大悟:“那就是阿恒喽?”

衛恒聲音大了一些:“也不是。”

林璇眼含打趣的笑意:“那是衛恒嗎?”

看清她眼裏打趣的意味,衛恒氣呼呼的扭頭。

不願意叫就算了,反正他也不想聽了。

林璇打開食盒,熱騰騰的米香突然充斥進了房間裏,勾起了人的食欲。她小心地把一碗濃稠鮮香的粥端了起來,看向偏頭故意不看自己的衛恒,微微勾起了嘴角。

“寶寶,吃飯了好不好?”

衛恒猛然轉頭,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林璇,分明是開心到不行的樣子,但他仍然口嫌體正直道:“不許你再叫了,我可是王上,才不想被叫什麽亂七八糟的稱呼!”

忽略他別別扭扭的害羞樣子。

林璇用巧勁讓衛恒靠在了枕頭上,然後舀了一勺子粥抵到他的唇邊,含笑輕哄:“寶寶乖,寶寶要好好吃飯啊。”

衛恒一邊說着不要再叫這個稱呼,一邊耳尖發紅,甜甜蜜蜜的把粥乖乖吃了。

然後雙眼期待地看着林璇,像是嗷嗷待哺,卻又性子高傲的雀鳥。

“阿璇吃早食了嗎?”

林璇輕輕點頭:“剛剛去吃了。”

她放下已經空了的碗,用帕子擦了擦衛恒的唇角,然後把紗布和藥拿了出來。

“要給寶寶上藥了,要是疼了,你不要忍着,要同我說。”

衛恒見到林璇白皙柔軟的手解開了他的亵衣,然後解開了肩上的紗布。

她很認真的給他清理了一遍傷口,然後用棉花沾了藥膏輕輕塗抹。

傷口太深,且沒有好全,此刻又傷口處又流了一些血出來,血混合着藥膏,有種骨髓發癢發疼的感覺。

衛恒身子輕微的一僵。

林璇感受到了,她以為衛恒很疼,便輕輕朝傷口呼氣,用如同往常一樣低柔的口吻哄着他。

“寶寶忍一忍吶,吹吹就不痛了……”

衛恒垂目看着林璇認真沉靜的眉眼,心裏充盈着即将漫出來的暖意和欣悅。

他很想時光停在這一刻,他想要低頭親一下他的阿璇那精致好看的眉眼,然後把所有的情意都一一剖白給她聽,把所有對她的愛意,完完整整的都送給她。

林璇上完藥,就看到衛恒用癡迷的眼神看着她。

臉上一熱,林璇不自在的避開他的視線:“好了,上完藥了,該到喝藥的時候了。”

她把食盒另一層的藥汁子端了出來,濃郁的苦澀味道,讓衛恒一瞬間皺起了眉頭。

“寶寶要好好喝藥呀。”林璇把藥抵到他唇邊,眼神溫柔卻又是不容拒絕的。

衛恒一口把藥喝了,然後苦着一張臉,理直氣壯親近林璇:“要摸一下才喝第二口!”

林璇揉了揉衛恒的頭發,然後成功喂他喝了第二口。

衛恒看她縱着自己,心裏一甜:“要再叫一聲才喝第三口。”

林璇道:“寶寶再喝一口呀。”

衛恒喝了藥,感覺他頭腦不清醒了。因為他突然覺得這藥太甜了,甜得簡直有辱苦汁子的名頭。

他愛的人縱容着他,而他想要得寸進尺。

“第四口,要像小時候那樣親一親才喝。”

衛恒目露緊張地看着林璇,深邃黝黑的眼中偶爾洩露出期待與渴望。

片刻後,他沒有等到回應。

衛恒正想強笑着說他只是開玩笑時,便突然看見林璇湊近了她。

他小心翼翼的屏住了呼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然後他額頭微涼,那裏有種讓人意亂神迷的柔軟一閃而逝。

“寶寶乖要喝第四口了哦。”

溫柔誘哄的嗓音讓衛恒頭腦發昏,他恍恍惚惚張嘴,下意識把藥汁一口喝了。

完了完了,他竟然覺得就算阿璇現在說想要他的命,他也能甜甜蜜蜜的給自己一刀,果斷地了結了自己。

這是應該是很甜的死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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