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田钺并不喜歡輸。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真正品嘗過失敗的滋味了。

而自從成為什麽所謂的鬻犬,自從遇見白未然,他一而再,再而三,輸了個痛快。

人,輸到不能再輸,輸到極限,輸到連褲子都沒了的時候,也就真的會破罐破摔,豁出去了。

這一點充分在田钺身上得到了驗證。因為在彼時,明知道自己打不過對方的他,第一個想到的,是打不過也要打。不成功便成仁,其實很簡單的,至少在那一刻是很簡單的,就像他明知道門沒鎖路上也沒人攔截不是什麽好事,也要拼了命往外逃那樣,現在,他明知道頑抗到底是死路一條,也還是會頑抗到底的。

切的一切,都是一種可悲的本能。

如同瞪羚被獵豹的利齒扯破喉嚨之前,不會停止奔跑。

田钺從袖口裏反手摸出了那把剪刀,将其扣在指間,牢牢攥住,他趁其不備,把那鋒利的尖端直沖着對方的眼睛戳了過去。

白未然反應再快,也還是沒有完全躲開。不鏽鋼鑄造的利器沒有傷到那只好像藏看南極的冰山一般的眼,但在那線條完美的顴骨上,劃開了一寸多長的一條血口子。

帝君再強大,狼種再彪悍,歸根結底也是凡人肉身,皮膚被硬生生割破,也是會疼的,也是會一下子湧出血來的。殷紅的粘稠的液體順着臉頰流下來,滑過下巴,滴在冷白色的絲綢襯衫上,洇濕了滑膩的布料,滲透進漂亮的暗紋,弄髒了琺琅的紐扣。

疼痛讓白未然一時間竟然愣住了,他怎麽也想不到,這個本以為只會溜出來而已的逃犯,手中是不見寸鐵的,他原本還想着抓回去之後告訴他這麽久了,難道還不知道高級狼種有晝伏夜出的習慣?難道就沒想過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監視着?難道真的以為天黑了,攝像頭後面就沒有看着他的視線了?

好多譏諷的言辭,白未然都沒能說出口,他在刺痛之中,恍若從肋下冒出一股無名之火。最終,把所有的意外,都轉化成了憤怒。

這條最下等的狗,居然還敢這樣激烈反抗他,居然還用利器,割破了他的臉。換做任何一個別人,他會把他直接一把掐死。反正帝君殺一條狗,不需要負任何責任!

但是。

手都已經卡住了田钺的脖子,白未然又停下了動作,他緊緊咬着牙關,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猛獸惱怒到極致的咕哝,然後,他松開了指頭,轉而扯着對方的頭發,直接将之塞進了車裏。

那天,是田钺活了三十幾年,最慘痛的一天。

是的,比之前的所有所有的境遇都算上,還要更慘痛。

在車裏,他被往死折磨了一頓,之所以真的差點死掉,是他仍舊沒有放棄反抗,他是真的想不成功便成仁,逃不走不如去死的。但他想要喊叫時,就會被用力捂住口鼻,想要厮打時就會被強行扭住胳膊。那個力氣大到吓人的男人,幾乎捏碎了他的肩膀,也幾乎讓他窒息。眼前一陣陣發黑,田钺漸漸喪失了抵抗能力,可這顯然還不算完。

白未然扯掉他的衣裳,繼而統統扔出了車窗外。

在室外赤裸身體的恐懼,比被當衆毆打,要更羞恥。就算在車裏,仍舊可怕到無以複加。田钺想要用最大音量抓住任何機會喊救命,可那個極其擅長使用暴力的男人,單手就把他牢牢壓在座椅上,反翦着他一雙手臂,帶着粗重呼吸的聲音強制性送進他耳朵裏。

你喊吧,看你喊來的會是誰!你以為出了別墅區,就不是狼種的地盤了?嗯?告訴你,圍牆外頭只不過不是王君的聚集區了,可還有大把的臣下和庶人呢!要不要我把他們喊來,再把你往狼群裏一扔,任憑發落?啊?!

白未然是真的暴怒到了頂點,他不懂為何田钺一直想着逃走,一直不放棄逃走,而且發現逃不掉時還會以命相搏。他難道就不知道量力而行嗎?難道不明白自己在這裏根本不算是強者嗎?弱者在強者面前,想要活下去,難道不該乖乖聽話才對嗎?

為什麽要逃,為什麽不顧死活也要逃?

到底為什麽?!

困惑和傷痛一樣,都有讓人憤怒的功效,狹窄空間裏那瘋狂彌散的發情味道更是火上澆油。白未然開始覺得頭昏,行為已經越來越不能自控。原本只想看把這家夥剝個精光之後重新帶回地下室扔在那兒反省,但很快的,被點燃被激起的性欲,就淹沒了一切還算相對有理智一點的計劃。

就在那輛車裏,就在後座上,他狠狠把自己的逃犯懲戒到莫說逃,而是幾乎連站,也根本站不起來。

入口在不停滲血,混合着精液弄得兩腿之間和漆黑的真皮座椅一片狼藉。作為武器的剪刀也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兒去了,噪子已經沙啞,周身上下到處都是掙紮被鎮壓過程中用力抓出來的紅印子。他指甲縫裏有血,那不是他的血,是他拼盡全力去抓對方臉上的傷口時摳到的。而結果,就是身體裏更用力更殘暴的戳刺。遠比第一回還要更疼,快感為零,股間的物件連半秒鐘都未曾勃起過,乳頭則被惡意掐到紅腫。滿嘴,全是精液的味道,那是那男人最後硬把他的嘴撐開強行射進去的。他被嗆到氣管,差點直接死掉,可對方顯然不許他死得這麽簡單,一個耳光過後,他被翻了個身,只等了幾秒鐘讓他劇烈咳嗽到吐出喉管裏的穢物,便又被那根兇器亳不留情貫穿了穴口。

到最後的最後,田钺已經記不得還有哪些細節了。

他只記得他好像是吐在後座上了,不只是對方的精液,還有胃裏的食物,嘔吐是本能的應激反應,那是因為屈辱,因為痛苦,因為怕。

他怕自己真的會死。

逃跑的時候,腎上腺激素讓他覺得跑不成就死也沒什麽大不了,可真的有種也許會死的預感時,求生欲又戰勝了一切,停留在所有腦神經的最中央。只是,這種怕,同樣并未持續太久。他最終以失去意識得到了解脫。最後一刻他只記得身體有多疼,有多無力,至于逃跑,已經半點也無力去想了。

啊……原來。

對自由的執着會讓人暫時忘記恐懼,而對性命不保的恐懼,會讓人忘記何謂執看,至于自由……有那麽極短極短的幾個剎那,他曾想過,只要能活下來,自由,他也許是可以不要了的。

恍惚中,他睡死過去了幾次。

恍惚中,他似乎聽到了一些噪聲,感到了一些晃動。

仍舊是恍惚中,他慢慢睜開眼,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又回到了地下室。

沒有穿衣服,他被扔在床墊上,床墊被扔在地上,地上一片空曠,放眼望去,能搬走的,都已經搬走了,能清空的,也都已經清空了。沙發,床,電視,書本,衣服……全都沒了,整個地下一層,就只有那張床墊,和他。

不。

還有白未然。

在他旁邊,有一雙穿着锃亮的皮鞋的腳,往上看,是那個高大的男人,男人早就已經重新收拾好自己,頭發齊整,衣着體面,就連臉上的傷,也已經處理完畢,貼好了紗布。

田钺想要翻身起來,但他做不到,他全身都在疼。

男人看着他,就像看看剛剛捉回來的獵物,思考着該如何處置。

片刻後,面無表情地蹲下身,白未然壓住驚恐中試圖努力躲閃的田钺,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管藥膏。

“再動一下,就把你賣到窯子裏去。”低沉的聲音那樣傳達着威脅,男人說完,在總算是不敢,也沒力氣亂動了的囚犯安靜下來之後,打開藥膏的蓋子,把透明的膠狀藥物擠出來,塗抹在兩腿之間。

那裏是幹千淨淨還泛着清香的,顯然,又是在失去知覺後被洗過了。神志又略微清醒了一點,意識到自己頭發确實還有點潮濕的田钺暗暗推算着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咝……”入口好疼,裏面也好疼,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田钺緊緊閉上眼,放棄了思考。

抹藥的指頭談不上多麽溫柔,然而裏裏外外都照顧到了。白未然做完這些,把那管藥膏往田钺臉旁邊一扔,站起身來,沉吟片刻,開了口。

“本來……你一直乖乖聽話,我都快要對你放松誓惕了的。看來,還是得從頭再來一遍,讓你吃點苦頭,學學乖。這藥,每隔四個小時抹一次,一會兒你的飯會送過來,給我好好吃幹淨,不要傻到絕食抗争。敢再撒野……那項圈還記得嗎?我還留着沒扔,不要逼我再給你戴上。再戴上,我可就到你死,都不會給你摘下來了!你何時死,我就何時讓你戴着它進棺材!現在整個地下室給你騰空了,任何分心的東西也沒了,你就借此機會,一個人在這兒好好想清楚吧!“

白未然自從丢下那句話,離開地下室開始,整整兩個月,沒有再出現過。

六十天,他沒有碰過田钺,甚至沒有來看他一眼。

但情況,絕非那麽簡單。

這要從田钺再度發燒開始說起。

外傷的康複,是要經歷一番煉獄的,田钺渾渾噩噩,燒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才能動彈。他渾身燥熱,喉嚨幹渴,但第一件事,不是去喝水,而是摸到了臉旁邊的藥膏。

身後還是疼,他得自己抹藥,他得快點好起來。咬着牙把藥膏在內外都塗抹均勻,他勉強撐起上半身,看了看四周。

果然,真的是什麽都沒了。整個地下一層,成了空殼,他自己,則連衣服也沒得穿。

這個懲戒,算很嚴重的了吧。抓了抓頭發,田钺表情麻木地這麽想。但很快,他腦子裏就一片空白了。他想驅散這種莫名出現的,恐怖的空白,但不知為何,反而被空白反過來吞噬了許多剛剛要滋生出來的情緒和感覺,甚至還包括對其的本能恐懼。

這種時常無法思考的狀态,持續了很久。不是幾個小時,幾天的那種久,而是大約一個月,是他被抓回地下室之後受困于此的時間的整整一半。

起初,頭腦的時常性斷電,讓他沒辦法順利進行很多事情。有時候,他洗着洗着臉,就站在原地開始發呆,水順着下巴滑到胸口,然後毫無阻礙,一路滾落到腳踝。有時候,他吃着吃着飯,就沒了半點食欲,沒辦法再咀嚼一口,直至飯菜被放到冰涼。有時候,他半夜醒來,會長時間就那麽看着天花板,黑暗中,他保持着駭人的沉默,嘴唇翕動幾下,然而一語不發。

是的,他連話,也不會說了。

最先發現這一點的,是白已然。

答應自己的仲父會偶爾過來看看情況免得出大事,結果才沒過多久,大事,就已經出成了這個樣子。

看到赤裸着身體蜷縮在床墊上的田钺時,他覺得自己連頭發根都要豎起來了。那是一種令人渾身不舒服的悚然,為了趕快驅散這種惡鬼附體一般的惡寒,白已然擡手攥住鐵欄杆,搖晃了幾下,沖着裏頭喊了好幾遍“田先生?!”。

田钺不是沒聽到,他只是腦子反應不過來。好一會兒,他才感覺到思考能力回來了一些,翻身起來,他看了看外頭的年輕男人,就那麽光着身子,走了過去。

那副模樣的田钺,讓白已然看得心裏都緊成了一團。

一個人,不管是狼種,還是猿種,一個受過教育,懂得廉恥,明白善惡的普通人,有血有肉有自尊,怎麽可能眼神空洞,毫不在意周身上下不着存縷,就這麽走到一個根本談不上熟悉的人跟前?!

“田先生,到底怎麽了?!這到底是怎麽了?!”白已然反複詢問,他知道田钺能聽懂他在問什麽,他也知道對方是想要回答的,然而缺乏血色的嘴唇張開了幾次又都重新閉上,最終,田钺放棄了,他看了一眼白已然,就又重新回到了床墊那邊。

那天,是一向對于這個位高權重的兄長敬畏避讓的白已然,有生以來,頭一回,當面鑼對面鼓地發了脾氣。

“大哥!你不能這樣!他不是狗!到底犯了多大的錯?!你怎麽能連衣服都不讓他穿?!本來不是還挺好的嗎?!現在為什麽這樣?!”

白未然坐在沙發上,眯着眼,看着居然敢沖着自己嚷嚷的弟弟,覺得怎麽看都是一條弱弱的小狼崽沖着狼王之王嗷嗷亂叫,根本都懶得生氣,他重新将視線放在手裏的筆記本電腦裏的各種數據和圖表上。

“我沒空聽你的‘狗權宣言’,滾回家去。”冷漠低沉的聲音命令着。

“你!”心裏确實在怕,怕到膝蓋都發軟,指尖都發抖,就算自己和這個人是堂兄弟身份,但他畢竟也是個如假包換的臣下階層,中間還隔着王君,他居然敢發瘋沖着帝君挑釁,若是在過去,怕是早就被拖出去埋了吧。

“怎麽?需要我叫人送你?好大的架子……”挑了一下眉梢,白未然仍舊眼也沒擡。

對面氣鼓鼓顫巍巍的大男孩沉默了十幾秒。

終于,還是爆發了出來。

兄長的傲慢讓他崩潰,田钺的境遇讓他崩潰,骨子裏從父輩那兒繼承來的善良和正義感也讓他崩潰,種種緣故層層疊加,他的臨界點就此崩塌,引信點燃了頭腦裏的火藥,他真的,徹底急了。

“哥!田钺不是你的鬻犬!他罪不至此你心裏清楚明白!!就算他罪孽深重,你也不能這麽對他!我鹿爸在外頭呼籲鬻犬也該有基本權利,你在家裏跟他唱反調!我知道你不拿他當回事兒,可他跟我爸禮成二十五年了!他早就是白家一份子了不管你認不認!!他是臣下,我也是臣下,可作為一家人你就是不能當我們說話跟放屁一樣!!你以為當狼王自身厲害就行了?你總得有點良心有點同情心有點兒最起碼的善心吧!!!要不你怎麽服衆?!還是說你根本不在乎服衆?誰有一點兒不同意見你就幹脆捏死一只螞蟻那樣除掉人家就算完事兒了?!!”

白已然慷慨陳詞,但對面的男人,卻似乎壓根不在乎,不想聽,半個字都沒往心裏去一樣,只是扣上筆記本的屏幕,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翹着二郎腿,慢慢擡起頭看,與情緒激動的弟弟四目相對,一臉的漠然。

這種高傲,是刺傷一個人的最佳途徑。

覺得自己真的快要把底氣用完了,白已然眼圈開始發紅,聲音也開始發顫。

“哥……你到底要把他折磨成什麽樣才滿足?啊?你去看看他現在的情況了沒有啊?!他跟行屍走肉一樣,連話都不會說了你知不知道啊?!你總不會是故意的吧?你白未然不會殘忍到 這個地步吧?!那你要是當了狼王,還真是整個兒北地的不幸了!也是白家家門不幸了!!!”

到此為止,白未然聽不下去了。

冷靜的表情開始扭曲,冷靜的眼神開始發燙,一直漠然垂着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高大的男人猛然站起身來,繞過茶幾,一語不發,拉起白已然的胳膊,根本不管弟弟是否還在喊着什麽要告訴鹿瑤光,要告訴北狼王的威逼,就那麽拖着他,拽着他,大步往門口走去。

用力拉開門,把整個比他瘦弱三四圈的大男孩推搡着扔了出去,又用力關上門,他背對着外面摔疼了膝蓋跟手腕,紅着眼眶,咬着嘴唇,最終憤憤然起身離開的弟弟,呼吸急促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大步朝沙發走去。

打開筆記本,他點開了監控探頭的界面。

畫面範圍裏,空空蕩蕩,床墊上沒有半個人影。皺着眉頭調轉鏡頭方向,他終于在焊着鐵栅欄,嚴格将內外兩個世界分隔開的,下沉式陽臺那邊的推拉門旁,看到了田钺。

那個男人靠着門玻璃,看向外面,表情麻木,目光呆滞。蜷縮着坐着,抱着膝蓋,一動不動,好像受盡了驚吓與摧殘的野獸,已經無力反抗,只想待在任何一個安靜的角落,享受死前最後一點平和。

偶爾,那張臉上會有一丁點表情,眼睛眨眨,目光從漫無邊際的渙散狀态稍微收回來一點,但只是片刻後,就又回複到木然的狀态。

白未然看着這一切,沉默中漸漸咬緊了牙關。

他大意了。

這幾天,他只是不想去見田钺,甚至連監控也不看。他覺得自己還有充分的理由繼續生氣,尤其是每次照鏡子,看着臉上那道傷口時,就更是怒從中來。他确實有強大的恢複力,再醜陋的傷口,到最後也會愈合到只剩淺淺淡淡的一條銀線,但他終究不是神,他沒辦法讓這條口子徹底消失,他得帶着它過一輩子。

從此後,帝君漫長的一生中,每一天,每一次,看到鏡中的自己,那條疤痕都會提醒着他曾經發生過什麽,這是他持續着憤怒的最佳理由。然而,這理由,就在他隔着屏幕,看到眼中無悲無喜,無怒無懼的田钺時,驟然凍結,如同被沉到千丈深的冰洋之底。

當天,白未然過得很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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