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1)
管理所的主任辦公室裏,坐着鹿瑤光和白未然。
門緊緊鎖着,就像兩個人的眉心。他們面前的桌上,則是一份實驗報告。
“現在,大概就是這樣了。”鹿瑤光情緒有點波動,然而在盡力克制,“你的血,和田钺的血融合之後,會中和他的血液成分,把髒東西都洗掉,讓他的血液回複到最開始的狀态。但是,并沒有發現其它的改善,比如血液指标的優化之類,所以說,帝君的優質血,不是神仙藥,裏面的成分他吸收不了。‘中和’完成之後,也就沒意義了。”
“……但,多少還是會有所改變吧?就像那本冊子裏說的,眼睛的顏色會變之類。”話題有點燒腦,也有點沉重,白未然根據自己的思路一點點與對方讨論。
“那個還無法求證,但是我覺得變顏色可能只是一種‘染色’現象罷了,實際的數據就在這兒擺着,你可以幫他洗掉髒東西,可這‘髒東西’也僅限HZQ的成分,如果他有血液健康問題似乎也沒有辦法被改變。”
“他有嗎?”
“目前是沒有,我的意思是,混合前和混合後對比,他的所有指标都沒有任何浮動,只有‘香味’不見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鹿瑤光話說到這個份上,白未然已經再明白不過了。
沉默了一會兒,他做了個深呼吸,摸了摸直挺的鼻梁,嘴角挑起的笑容有點微妙。
“也就是說,我的血,就是獨一份的HZQ解藥了?”
“你非要這麽說,也未嘗不可。”推了推眼鏡,把白大褂的扣子解開一個,鹿瑤光把那一疊報告往後翻了翻,“而且……我不只用你們兩個的血做了實驗。未然,你知道,管理所是有一個小型樣本血庫的。一些比較重要或者犯過罪的人,就會抽血留下來以備後用。我從那裏面選了十二個樣本,各自做過實驗。”
“十二個?”白未然多少有點驚訝。
“是,三個王君,三個臣下,其中一個是定罪的鬻犬,三個庶民,其中兩個就是秦永陽和馮郴被從冬狼王那兒帶回來時體檢抽過的,另一個是鬻犬。還有兩個混血,和一個猿種鬻犬,這個猿種你也認識,就是肖雨澤。”說着絕對讓人會開始心裏撲騰的話,鹿瑤光認真地慢慢解釋,“結果無一例外,你的血取微量滴進去之後,三個王君,兩個無罪的臣下,秦永陽和馮郴這兩個庶民,以及那兩個混血狼種,都毫無變化。只有那個鬻犬臣下,鬻犬庶民,和肖雨澤,血裏的味道都暫時被消除了……”
“暫時?”
“是的,靜置大約七八個小時再看,HZQ成分又會反彈,因為最開始只是暫時壓下去了而已。”
“田钺的也是?”
“不,田钺的沒有,因為你和他的血,我是大約是用1:2的量融合的,其它樣本都是用餘下的部分再均分,取微量做的實驗。”
聽到這裏,白未然眼中的情緒已經明顯到快要溢出來了似的,他幾次張口,到最後才出了聲:“所以說,果然啊……”
“果然?”
“果然記載的那次,只是意外的輸血成功,因為帝君沒有血型,所以血給誰都可以。果然我就是個活體的HZQ藥效逆轉劑。”
“也是可以這麽解釋的。”
“另外還有……”欲言又止,白未然略作停頓,嘆了口氣,“這幾天,我又多少做了點拓展研究。結果有點微妙。”
“怎麽講?”
“我看了歷代帝君的年表,凡是有記載的,基本都可以輕松活過百歲。唯獨上一代帝君,享年五十七歲。而帝君受到的保護最好,是鐵定不會被戰亂危及性命的,所以說……”
“……未然……”
“所以說啊……果然,‘有用’的東西,也都不是’白給‘的。天讓我生來比別人強,天讓我知道自己強的根源到底在哪兒,天讓我自己抉擇是繼續強下去,還是‘到此為止’。”
白未然聲音很低,語調也很平緩,但鹿瑤光聽到最後,已經指尖發顫。
“未然,你……要給田钺徹底‘洗血’嗎?”
“不可以嗎?”
“一下子損失掉那麽多血液,又怎麽受得了。”
“既然我的血跟別人不一樣,搞不好失血量也可以比別人大而不死。就像《幽州異聞錄》裏寫的,割破脈搏,大量失血,直到被救方複蘇,仍舊活着。”
“這也太冒險了,就真的不能等等嗎?”
“等什麽?”
“至少,等我想辦法做一下研究,至少能開發出可以用的藥物,就算不能一次性解決,至少定期服藥可以壓制住HZQ的功效也行啊……”
“要等多久?”
“……無法預估。”
“所以說。”
“可……”
“他沒有罪,他不該一輩子都帶着那個味道。”不知怎的,就想起來一個人躲在屋裏哭泣的田钺,不知怎的,就突然覺得無罪而終生置身狼群是一種折磨,不知怎的,即便仍舊無法感同身受,還是會因為田钺所有的不快樂,跟着莫名隐約不快樂起來,白未然那一刻,鑽了牛角尖。
他多一分鐘,都不願意等。
研發藥物,需要的時間真的會讓他沒辦法等下去。
也許能成功,也許注定失敗。成功了,可以把所有人“洗幹淨”,或者至少能如鹿瑤光所說,通過定期服藥,把血液中的東西控制住,穩定住。可是,假如失敗了呢?假如等了太久太久之後,得到的是失敗的結果呢?!
那還不如趁着他年輕,在他血液狀态最好的時候,給田钺徹底洗血。至于別人,那就讓他們等着那遙遙無期的藥物研究成果去吧……
白未然不認為自己太自私,莫說田钺無罪,就算有罪,他也會這麽幹。
因為他也有生之為人最大的弱點:一旦陷入愛情,寧可剎那間慷慨赴死,也不願耗時間坐下來談判。
做了第一個重要的單方面決定時,白未然作為狼種,作為雄性,作為帝君的自負,燒到了極致。
而回家之後,他做了第二個決定。
進門時,田钺沒有跟他打招呼。
把自己癱在沙發上,正摟着大貓睡覺的男人,恐怕是突然間就被睡意擊倒的。因為手邊還扔着沒看完的合同,和打開着的筆記本屏幕上,壓根兒就忘了關上的網頁。
浏覽器開着好多個窗口,無一例外,都是人名和地名的搜索結果。
堂弟一家人、堂弟的花店在網上的評價專欄、自己以前任職的公司主頁、自己住過的公寓樓盤、以前常去的健身房、常去的各種店鋪、以前的熟人、上過的大學、高中、初中、還有小學,和那一對不願意給他當父母,更不願意給彼此做夫妻的男女……
最後一個界面,是在線地圖。
上面的那條路線是從別墅區出發,到自己度過苦悶空虛又整日都在不安的童年的大院。起點,終點,跨越半個城區,然而真的并不算遙遠。
遙遠的,是那段歲月,而已。
白未然輕輕點開了田钺的定位記錄,發現就如同那些繁雜的浏覽結果一樣,他一個又一個,找過所有人,所有地方的位置。他就是用這種方式假設自己和他們在一起,假設自己可以随時去看看,即便某些地方,看了,也是傷心,某些人,見了,不如不見。
田钺在哀悼自己的過去,還有那個近在咫尺,觸手可得,卻恍若天人永隔的,曾經屬于他的世界。
白未然覺得,有一記重拳,打在他心口上,然後又直接撞裂了他的皮肉和骨骼,直接把他的心髒給扯下來,扯斷了每一根脈絡,讓他享盡了疼痛的快樂之後,再當着他的面,把那顆還在劇烈跳動的心撕成碎塊。
輕輕扣上電腦屏幕,他坐在沙發扶手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貓,和大貓懷裏的大貓。
毛茸茸的生靈先睜開了眼,雖然看似很想粘過去找白未然撒嬌,但仍舊懶得動,只翻了個身,然後舔了舔抱着自己的人。
田钺直到這時候才真正醒過來,看看白未然,摸摸自己被那滿是倒刺的舌頭舔得有點痛癢的臉頰,翻身從沙發裏坐了起來。
“你啥時候回來的。”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他問。
而白未然回過頭去,絕不只是為了避開打哈欠傳染。
他覺得自己,從沒這樣像一個弱者,又或者該說,他從來沒料到,自己也會表現得這麽像一個活人,一個普通意義上的,愚蠢而脆弱的凡人。
沙發裏的田钺,頭發有點淩亂,腦後還立起來一小撮,特別傻,又特別可愛。身上搭着薄薄的休閑毯,柔軟的睡衣包裹着結實的體格,半敞開的領口裏露着漂亮的胸膛,有點慵懶,又有點性感。這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本不該出現在他生命裏的“意外的産物”,把睡到微微有幾分汗濕的額頭頂在旁邊那只“違禁品”脖子上磨蹭,這樣的場景,這樣原本溫柔又惬意的場景,卻讓白未然看到全身每一條神經都在刺痛。
也許他此生都無法理解田钺的喜悲,但他會因為田钺這個人,而嘗盡自己的大喜大悲。
天……
想說的太多時,也就沒了言語,白未然輕輕一咋舌,只像早就習慣了的那樣,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麽,然後,便起身邁步,走到廚房那邊去了。
兩天後,他對田钺說了自己的計劃。
但他有所隐瞞,省去了所有不好的部分,只說了研究發現洗血可以讓那個味道徹底消失,但雙方身體上都不會受到什麽影響,而後問對方什麽時候去做這個手術。
真要說,田钺作為當事者之一,而且還是最中心的那個,完全沒有察覺沒有預感?那是假的。
可他表示疑慮時,白未然卻只有輕描淡寫的肯定,好像一切都那麽簡單,那麽有保障,那麽有實施價值跟必要,唯獨沒有半點後顧之憂。
“哎。”剛剛洗過澡,身上還帶着殘留浴液味道的男人邊擦頭發邊有點痞氣地問,“你就這麽想讓我變成普通人?”
“為了你後半生的安全考慮,也為了我自己。”說得十分順理成章,白未然坐在床沿,沖對方伸出手去。
田钺走近了幾步,好像有點不情願地把自己的右手放在那男人掌心,但白未然卻松開了,改主動握住左手,用拇指輕輕磨蹭着腕子上的舊傷疤,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田钺心裏一陣緊縮。
“……先解釋解釋,什麽叫為了你自己。”
“你沒有味道了,我才能随時随地抱着你。”
“噫——!肉麻!卧槽啊!你看我的雞皮疙瘩!!死玻璃你能不能克制一點兒!克制是美德懂不懂?!”誇張地摸着自己的手臂,誇張地表達着反感,田钺一臉的悚然,但白未然只是擡頭看着他表演,而後就伸出手臂,把他整個人抱進懷裏。
他剛剛說的,是實話,也是謊言。
是真心,也是假意。
是包裹着黃連的蜂蜜,這一口下去,蔓延在口腔裏的,真的說不出到底是苦,還是甜……
他是想随時随地抱着他的,見鬼了!他真的想!!!可就在看到田钺的浏覽記錄那天,他主動又萬般不甘地,投了放棄的一票給自己。
……
從擁抱,到接吻,從床邊,到床心。
兩個男人,耳鬓厮磨,兩個軀體,糾纏不休,喘息是鮮活的,體溫是滾燙的,結合是一次又一次深入的,撞擊是一遍又一遍好像永遠不會停息的。田钺那天,第一次帶着哭腔說了句“還不夠!”,他在白未然擔心他會不會受不了時一把将那男人推在床上,繼而紅着臉,低着頭,扶着那根,主動坐了上去。
在另一個雄性身上跨坐着,股間的那根硬邦邦地醜陋地挺立着,濕潤着眼眶自己扭動腰身,只是被戳刺了幾下內部的敏感處又在顫抖中達到了高潮……
高潮反反複複,激越感持續侵襲到了最頂峰時,似乎也就理所當然可以從懸崖往下跳了。
田钺神志恍惚的某個剎那,就在最強烈的一波快感襲來的同時,湊上前去,意亂情迷之間狠狠一口,咬住了那男人的頸側。
白未然一陣刺痛,忍不住發出半聲低喘,而後,他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從被咬破的皮肉裏滲了出來,滑了下去,滴落在鎖骨上。
而跨坐在他身上的田钺,則閉上眼,全身痙攣着,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哭泣般的輕吟。入口緊縮到讓對方都覺得疼了起來,仍舊不想停下索取,田钺潛意識當中,覺得有個空洞在心裏形成,擴大,貪婪吞咽着所有的情感,卻還是不能填滿……
所以說,就算什麽都沒被告知,他是不是也照例本能地有所預感呢……
被抛棄的預感。
這種預感不強,不弱,卡在一個點上,叫做說不得。
那是停不下來的猜測,張不開口的疑惑。人人都會在有生之年遭遇幾次這種無聲的困境,自己跟自己作對,然而就算已經煩躁到牙根疼,也用盡力氣去宣洩,還是照例找不到表達的觸發點,就像抓癢,皮肉都劃破了,還是沒有找對真正在癢的地方。
可能,好多好多時候,我們都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或是該怎麽做。
事後,軟到不想動的田钺,就那麽躺在白未然床上睡着了。而且一下子就睡得異常深沉。
洗了個澡,回到床邊,高大的男人用一雙異色的眼看着對方的側臉,安靜許久,才低低一聲笑。
“你這算是‘禮成‘嗎?偏偏在這種時候……”摸了摸脖子上還在熱辣辣地疼的血痕,白未然坐在床邊,側身看着熟睡的田钺,用那低沉厚重的嗓音,無比鎮定,卻也無比慘然地念念,“……破貓……我就要失去你了。你要是聽見,肯定又會說我惡心肉麻,可……失去你之後,我這輩子……是真的都不可能再像現在這麽幸福了啊……”
……
白未然的想法,其實很簡單。
田钺還是想回自己的世界的,他也該回去。而自己的血可以洗幹淨田钺的血,過後是很有可能會嚴重折壽,但即便如此,他也願意那麽做。所以,這幾條加起來,結論只有一個,他會為他做到極致,然後跟他分開,放他自由。
就算他并沒有問過田钺想不想要這份自由。
可不管怎麽說,他把自己的血給了對方,洗掉了所有的污濁。
整件事,最擔驚受怕的,是鹿瑤光。他想了很多辦法,克服極大的心理壓力,還是辦到了,而這絕不是因為白未然說出了任何事,所有後果,自己承擔,絕不連累他。
手術過程中,田钺是昏迷的,而白未然始終清醒。這是他提出的要求,他親眼看着自己二分之一的血流過去,一點一點,把對方的血清洗完畢。他确實覺得漸漸虛弱,他也知道這樣應該是真的會折損他的壽命,并且十有八九,會讓他失去最實際的東西——地位。但,那都不重要了。
術後的白未然,精神狀态還好,他告訴鹿瑤光,自己沒什麽大礙,只是覺得身體沉重懶散,沒什麽力氣,可能,需要挺長一段時間才能慢慢恢複。他又看看旁邊被叫來幫忙的白已然,一個苦笑,然後說,當初,你講的一點沒錯,我和他,壓根就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大哥……”白已然眼眶紅了,想說幾句什麽,又喉嚨發哽,最終,他只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湊過去,抱住了坐在輪椅裏的男人,把自己的臉頰,貼住了對方的耳根。
他看見了兄長脖子上的咬痕,驚訝,震撼,但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你和他,連禮成都辦不到!”
“他和狼種本來就不可能有結果!!”
“你要真在乎就放他走了!!!有本事你放他走啊!!!”……
這些曾經說過的話,現在看來,字字句句,都翻了倍的,讓人心裏無比刺痛。
可能白未然是真的在乎了,是真的有本事了,因為他真的,放田钺走了。
最後看了看還在昏迷中的男人,他表情沉靜,目光卻好像最初的牢籠一樣,死死鎖住了對方的身影。
田钺讓白未然有了做一個不完美,然而鮮活的人的體會,他是唯一的一個可以改變這孤高驕縱的冷血王者的存在。然後,這王者把自己的“冷血”給了他,并且直到那一刻才領悟到,原來,血都是熱的,都是流動的,所有人,都一樣。
最後摸了摸對方的手腕,摸了摸那條傷疤,白未然離開了管理所。
他覺得,就在轉身時,他把自己的心跳也留給對方了。不然又怎麽會每多拉開一寸距離,心就枯萎了一分?涼了一分,死了一分呢……
摸着田钺,他才能感覺到自己有心跳。
離開田钺,他才明白真正的兩人間的障礙,從來不在別人手裏,而在自己心中。
……
大約在第二天淩晨時分,那個昏迷中的人,醒過來了。
他在自己的公寓裏。
所有的擺設,都還是老樣子,記憶中的位置。家裏一塵不染,就像剛剛讓最專業的保潔員打掃過。
床頭櫃上,放着他的錢包,他所有的證件,已經解凍的銀行卡,都在裏頭。錢包旁邊,是他那輛瑪莎拉蒂的車鑰匙,和公寓的鑰匙。
兩串鑰匙旁邊,是一個白信封。
田钺坐起身時,從寬大的玻璃窗外透進來的,黎明前的光,把窗簾上的暗紋隐約映在他身上,逆着光,他的輪廓如此清晰,但他整個人,是房間裏最暗的地方。
用還有幾分麻木的指尖摸到床頭燈,打開,田钺發現了錢包、鑰匙,和信封。
安靜到連折疊着的紙張被抽出來,然後又被打開的聲音都清晰可辨的房間裏,直到信封裏的字條被讀完,放下,都沒有半點其它的動靜。
而放下信紙的男人,赤着腳,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看着外面熟悉又陌生的景致,看着下方已經開始有車流的街道,又回頭看了看房間裏的一切,好半天,似乎想說些什麽,哪怕只是喊出來也好,卻只張了幾次口而已,喉嚨裏有無形的東西,哽住了所有詞句,讓他意圖噴薄而出的,都統統被卡了回去。
那封信上,是兩個人的字跡。
最前面的,是白未然的字,他認識。
那段內容,簡單到好像一條通知,官方到好像一則說明。只告訴他,他自由了,不要再試圖回來,也不要與任何狼種聯系。財産已經解凍,卡裏還有轉入的補償金,可供東山再起使用。生命安危不必擔憂,HZQ藥效已經消除,即便遇到狼種也可安然無恙。換下來的血液也已經銷毀處理,盡可放心。唯一的請求,就是保守狼種的秘密,這段時間的所見所聞,請不要外傳。感謝。
沒有落款,沒有其它任何補充的東西,如此而已。
然後,在這段文字下方,有幾行潦草的字,一看就是匆匆忙忙寫上去的。
“田钺,我是已然,時間緊迫我只能告訴你最重要的事。我大哥是真心對你!他用了自己一半的血把你的血洗幹淨了,這會讓他折損一半的壽命!鹿爸不讓我說,可我覺得你有權知道。他不是真心想丢掉你,你懂嗎?!拜托你,好好過你之後的生活,結婚生子也好,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也罷,都別忘了我們!我真的會很想你!我大哥更是”……
後面,就中斷了。大約,真的是時間太倉促,來不及偷偷寫下更多的話。
田钺在窗邊站到腳跟酸痛,才默默走到浴室,打開了燈。
低頭看,胳膊上的針孔還在。
擡頭看,他整個人都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就在鏡子裏,自己那張看了三十幾年的臉上,那雙理所當然本該是黑色的眼,有一只,已經變了顏色。
淡淡的,清冽的,透徹的,淺香槟色。
這是那個男人的色彩,這是那個男人獨一無二的标記,然後現在,這标記刻印在了他眼眶裏。
他不知道,假如他用這只眼睛流淚,會不會覺得痛,流下來的液體,是有着屬于自己的火熱,還是屬于對方的冰冷。
可是……
田钺沒有哭。
關着的公寓門裏,沒有傳出哭泣聲,或是砸東西、謾罵和嘶喊。如果思考可以發出像鐘表齒輪轉動一樣的細小噪音的話,那麽,在長時間的沉寂過後,這是唯一可以聽到的動靜。
田钺不知道自己何來的這份鎮定,但他真的就是那麽鎮定了,他不否認自己最開始的情緒有多麽洶湧。那種一覺醒來,發現只是一枕黃粱,一切本來已經打算接受了的,都不複存在了,本來已經适應了離不開了的,都煙消雲散了,本來已經想要共度餘生的,把他扔了,這種打擊,是可以讓別人發瘋的。
可是,他沒有,他畢竟不是“別人”,他是他。
他會因為失去自由而抓狂,會因為被愛而迷惑,會因為自己的抉擇而痛苦,可當比前面所有的這一切加起來,都強大十倍百倍的沖擊襲來時,好像……
他反而驟然變得頭腦清晰,情緒穩定了。
如同燒到通紅的鐵,一盆冷水浸到最冷的深處,火熱,熄滅了,滋生出來的,是堅不可摧的強與韌。
緊了緊睡衣腰間的帶子,他在家裏整個溜達了一圈,這個過程中,他把所有的負面情緒一一篩查出來,繼而一一扔到了腦後。
憤怒、焦慮、恐慌、不安、悲傷、痛苦、哀愁、感慨……
能想到的,可以和自己匹配的感覺,他都鬼使神差地克制下去了,他需要的不是宣洩,至少此時此刻,他不想宣洩了。
他有一個更重要的計劃要實施,有好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是他看着鏡子裏自己那雙異色的眼時,暗暗決定了的。
那之後的很長時間,田钺和白未然,沒有再見面。
多長呢?
半年。
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天。
說快也快,說慢,也真的慢。
這段時間,田钺在做些什麽,白未然不知道,他也有點顧不上去全面了解,因為這半年,從白家開始,整個狼群,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又怎麽能不巨大呢。
一切的開端,是白未然給父親,看了他的紋身。
就在左胸前,有一顆幹枯的樹皮組成的心髒,枝杈像血管一樣延伸出來,順着肌理的線條,從心口,一直探到左手手背。
這是狼群裏最特殊的一種紋身,是只有年紀輕輕就失去伴侶,從此心灰意冷,發下毒誓,一直到死都不再另尋新歡的狼,才會選擇的圖案。
“枯木之心”,是這個圖案的名稱,它幾乎藏不住,因為整條左臂都刻印着形似枯枝的“血管”,這是一種最張揚的宣誓,是對所有求愛者拒之千裏外的明證。
而白未然,在找康樵做了這個紋身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給父親和家裏人看個清楚明白。
但實際上,白子虛最初是不明白的,至少也是不願意去往某個方向猜想,于是,他的兒子,他親生的兒子,對他和盤托出了一切。
那一天,白家天下大亂。
父親氣到眼前發黑時,白未然卻面無表情。他用十足的冷靜面對着白子虛,李思玄,和旁邊的李人雲,然後釘是釘鉚是鉚地開了口。
他說,他知道,做了這一系列的事,每件事都犯了狼種的頭等大忌,再加上身體狀況确實沒有之前強,于情于理,他都沒辦法再繼承北狼王的寶座了。實際上,這個位置,他也已經不想要了。瞞着家人做決定,而且讓父親期待落空,也許是過分的,對此,他可以道歉,所有後果,他也自行承擔。所以,請不要遷怒于鹿瑤光或是白已然,甚至是給他紋身的康樵,他願意退出家族企業,搬出大宅,放手所有的管理權和個人資産,只求不要對田钺下手。他用性命擔保那個人不會亂說一個字,不會洩露狼種的秘密,可他也要把醜話說在前頭,你們可以監視,可以跟蹤,但誰動了田钺一根指頭,他也會反過來要誰的命,他會一個不留,要所有傷害他的人的性命。
北狼王白子虛,不管怎麽憤怒,怎麽悲哀,怎麽矛盾重重又失望透頂,還是聽懂了兒子的話,看懂了兒子的心思。
這個他親自帶到世上來的孩子,真的太像他了。那種野性,那種血性,那種不管不顧的傲慢,那種瘋狂的、病态的對感情的忠誠……
哈……
這個孩子,原來也是有感情的……
有史以來第一次,沒有用李思玄勸說,白子虛自己,平息了怒火。
“你以後的日子,會有多不好過,你自己想過嗎?”在伴侶和另一個兒子驚訝的注視中,聲調雖然在輕顫,但竟然沒有拍桌子瞪眼的白子虛用低沉渾厚的嗓音開口問。
“想過。”白未然點頭。
“你原本能輕易活個一百二三十歲的,現在你的壽數很有可能真的就折半了,折半了啊!這個你想過嗎?”
“想過。”又是點頭。
“這件事終究是瞞不住的,傳聞會有多刺耳,你也想過嗎?”
“想過。”仍舊是點頭。
“我活着一天,就一天是北狼王,沒人敢對我不敬,可你如果自動放棄,就等于不再是帝君,就等于你已經有一只腳踏出了白家大門,到時候別人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敬畏你,你想過嗎?”
“想過。”還是點頭。
問完幾個問題,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複,白子虛沉默了許久。
最終,他一聲長嘆,閉上眼。
他用沉默表達了接受現實,就算這樣的現實,對他而言,是最痛心不過的結果。那天,他真正體會到了一個亘古不變的真理——太像父親的孩子,終有一天,都是會刺傷父親的心的。
可是……
當一個人,認真到愚者都可以感覺出骨子裏釋放出來的肅殺之氣,也就不會有人還願意湊上去非要勸說他改變想法。世上有兩種人勸不得,太清醒的,或是太瘋狂的。而白未然,既是前者,又是後者。
田钺離開狼群的第一個月末,他離開了大宅。
他的新家,是外宅。
外宅,對于白家來說,似乎歷來都是接納叛逆者的地方,當初是非要和鹿瑤光成為伴侶的白上林去住,現在,這個叛徒,換成了白未然。但當年白上林至少還是保留了管理家族事務的權力的,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從各種意義上都犯了狼種大忌的白未然,幾乎,就是淨身出戶。也許北狼王不懂,為何自己的親弟弟和親兒子,都要背叛自己?也許他再清楚不過,他攔得住千軍萬馬,卻攔不住動了真心的區區一個人。
大宅,由李人雲繼承了,而白已然一家,搬出了外宅,搬回了老宅。
名義上說,是給白未然騰地方,但內含的意思,誰都能猜到。
時隔多年,老宅真正意義上重新接納了那一家人,或許總有一天也會重新接納白未然呢?或許……誰知道……
……
第二個月,白未然開始自謀生路了。
放棄了幾乎所有資産,只出手了僅剩的幾輛挂了他的名的車,婉拒了李思玄想要偷偷給他一點資助的好意,他用那筆賣車的錢,開了一間小店。店裏有酒,有飯菜,特殊之處,除去所有階層的狼種都可以來之外,就是所有的菜譜,都來自于田钺。每一道菜,都是當初那家夥做過的,也許家常,但他卻和廚師反複确認配料和做法,也許簡單,但那是他要記在心裏,嘗在口中,到死也不忘掉的味道。留下味道,那是他讓那只破貓永遠留在他生命裏的方式。
……
第三個月,他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襲擊。晚歸的途中,一個流浪的鬻犬知道了他是曾經的帝君,知道了他是白子虛的兒子,而自己的罪,就是白子虛給定下來的,怨恨驅使下,便想要用破酒瓶刺殺他。對方失敗了,因為就算曾經一次性損失了一半的血,致使整體的體力不如從前,可能也永遠無法恢複,但白未然仍舊是強大的雄性。他幾下就撂倒了對方,然後和不知從哪裏跳出來幫他的人一起,把那個瘋了一樣謾罵他的男人按在地上,綁了起來。
那次,他知道了兩件事,一是父親雖然把他請出了家門,卻仍舊在派人暗中保護他。二,便是他終于正面接觸到了鬻犬的怨恨。就算有罪,也想被當做人,有尊嚴地接受懲罰。死,也比做狗強。原來,這都是真的……
他沒有讓人“處置”行刺者,而是聯系了鹿瑤光,将之送去了管理所。
事後,他和白子虛以及李思玄有過一次長談。他說他第一次真正近距離接觸到鬻犬的痛苦現狀,還有鹿瑤光所說的都是對的,這是個定時炸彈,是木柴支撐着的摩天大樓,不想辦法,終究會讓整個族群坍塌。
白子虛深思良久,終于答應會正式考慮徹底解決這件事,而不只是停留在摘掉項圈,除去刺青這種杯水車薪的表面功夫。
白未然點點頭,對父親道了謝,但這個道謝,指的不是接受他的建議,起碼不全是。更多的,是感謝作為父親,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