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馬車車速不快,在遠處平穩行進。

孫陵安苦哈哈地跟在後面跑。如果用輕功,這點距離根本不算什麽,但問題是他發現只要一運內力,他半邊屁股就一抽一抽地疼,劇烈跑動反而沒有任何問題。

“可惡!”

某只嬌氣包鼓起腮幫子,咬着下唇又是氣急又是委屈,眼眶裏包了一泡淚,差點要趴到姬游懷裏吧嗒吧嗒掉了。

馬車七拐八拐駛入一條狹窄的山路。

這條路左側靠着山體,右側是深不見底的斷崖。崖底煙雲缭繞,一塊石子掉下去都聽不見落地的聲響。

——非常适合伏擊。孫陵安的腦海突然飄過這個念頭,但是他馬上搖了搖頭,暗自嘲笑自己是不是跑得腦子缺氧了,淨想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哪有什麽……”

然而他忘記了母妃曾經告訴過他,某些人的第六感是異常靈敏的,他雖然性別上不符合,但是性向上吻合。

只見左側山林鑽出一隊蒙面黑衣人,殺氣騰騰提刀下山,鋒利的刀刃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銀色寒光。孫陵安被其中幾個攔在外圍,眼睜睜看着大部分火力沖向前面的馬車。

他們的目标是姬游!

發現這一點,孫陵安更着急了,趕緊一腳踹翻一個,一掌劈暈一個,努力往那邊一寸寸靠近。

天啦嚕,姬游這段時間背着他在外面招惹了什麽人!

車裏的人無動于衷,幸好看上去平平淡淡的車夫是個并不平淡的人物,他從車轍下抽出一把長劍,一手拉住缰繩,面容冷肅眼神冷峻,幾撮亂糟糟的鬓發飄揚在長風中。

這是打算迎面對剛的意思。

黑衣人們互相點了點頭,決定留一兩個對付這個老頭兒,剩下的人從側面切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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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完美的策略。

然而對着車廂暴力砍了許多刀,虎口震得生疼,車廂外殼脫落露出裏面材質,他們才發現一個令他們憤怒的事實:“媽的這車是精鐵做的,根本砍不動!”

啐了一口,他們轉身一齊殺向車夫:“他守着唯一的入口,先幹掉他!”

十幾個黑衣人霎時将車夫團團圍住,圍得密不透風,車夫瘦削的身影幾乎被他們吞沒,金屬碰撞聲不斷響起,刀光劍影迷花人眼,狂風沙石肆意亂卷。

孫陵安本以為車夫撐不了多久,沒想到十幾分鐘過去了,他毫無疲态越打越兇,硬是沒讓任何一個人近身。

如果不是時機不合适,江·迷弟·陵安簡直想鼓掌叫好。

突然,一個賊眉鼠眼的黑衣人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車夫後面,蹑手蹑腳拔出了匕首。

瞥見他的小動作,車夫眼神一冷,嘴角勾起一絲不屑,利落轉身,提劍便上。他的劍深深刺在對方右臂,而那個黑衣人的匕首僅劃破他的袖口。

“歪了?”車夫先是一瞬疑惑,不過馬上電光火石意識到,“不對!”

原以為刺空的刀鋒沿着預定的軌跡穩穩紮在了馬臀上,一刀見血。馬高高蹶起前蹄,發出痛苦的“嘶嘶——”聲,軀體劇烈扭動起來。

場面一時間失控。

車夫跳到馬背,用盡全身力氣拉住缰繩安撫它,黑衣人趁機一刀砍斷車轅,把車廂踹向崖邊。

“姬游!”看見這個畫面,孫陵安破音。

在他一米外,藍色棚頂的車廂緩緩、緩緩地向後倒去,倒向萬丈深淵,而車中依然毫無動靜。

為了不見我,你寧願葬身崖底嗎?!!

車夫也發現了這個情況,目眦盡裂喊道:“少主人!”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停下了動作,扭頭注視着,如同注視一艘巨輪在海平面的沉沒。

透過車簾,恍惚間孫陵安仿佛看到了裏面那個人的身影。他只是靜靜坐着,一雙無悲無喜的眼睛回望着他,唇瓣開合似乎在說從未說過的話,離別。

內心突然湧起一股莫名沖動,他閃身撲向他,義無反顧。

然而就在這時,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幾乎是同時,一雙纖長的手掀開車簾,颀長清瘦的人影從裏面借力飛出來,恰好迎面撞上了撲過去的孫陵安,兩人抱成一團掉下山崖。

車夫絕望地捂住了雙眼。

估計了一下山崖深度與兩人存活概率,為首的黑衣人确認完成任務,帶着一群手下登時消失得一幹二淨,留下獨自跪在崖邊的車夫,以及一片狼藉的現場。

天陰了下來。

耳邊風聲獵獵,落雨簌簌,孫陵安醒來時已經是深夜,天比往常要黑很多,一點光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

“你醒了。”面前傳來冷淡的男聲。

“姬游?”孫陵安往前一撲,果然穩穩落入了熟悉的懷抱,胡亂摸着對方的胸肌腹肌,他急切地問,“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

姬游咳嗽了幾聲,委婉推開他的色爪:“我沒事。”

“沒事就好,我可想你了!”不顧他的推拒,孫陵安硬是把頭深埋在他懷抱裏,沉醉在他濃烈的氣息中,孫陵安幾乎喘不過氣來,“這一次我恕你無罪,下次,你不要再什麽也不說就消失了。”

“也不要躲着不見我。”他緊接着補了一句。

“……”

長達半分鐘的沉默。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也有錯,”孫陵安讪讪仰起頭,摸黑精準地找到薄唇,吧唧一下,然後理直氣壯又帶着幾分服軟的語氣道,“我以後重新做人,不作天作地了,好伐?”

姬游還是沒有說話。

看不見他的表情,孫陵安的思緒如同毛線糾結成一團。

姬游不擅長言語表達。他開心的時候不喜歡說話,生氣的時候也不喜歡說話,他開心的時候說話冷冷淡淡的,生氣的時候說話也冷冷淡淡的,只有一雙眼些許透露情緒。

但是現在烏漆嘛黑的什麽也看不見,孫陵安暗戳戳地鼓起了腮幫子,他到底是還在生氣呢,還是不生氣了呢?

“……”

“……”

這麽沉默下去也不是辦法,孫陵安決定轉移話題。

外面淅淅瀝瀝的雨不知什麽時候變大了。一場秋雨一場寒,溫度下降,潮濕的空氣略微泛冷。适逢一股風吹過,涼飕飕的,孫陵安裹緊了他的小被子。

哦,不是被子,是姬游的披風。

摸着屁股下的雜草,他問道:“我們現在在哪?”

“半崖的山洞裏。”

“哇塞,這麽幸運嗎?”孫陵安用誇張到做作的口吻說道。

姬游:“……”

“你知道有什麽更幸運嗎?是我居然找到了你啊!”孫陵安的爪子扒拉扒拉,複又撫上他的胸膛,指尖觸及開始帶上一絲深長的意味,“我中毒了,今夜毒發,而你~是我的解藥!”

“??”

隔着黑漆漆的夜仿佛都能看到姬游眸中的不解,他晃悠着腦袋解釋道:“一種名叫‘愛我你就抱抱我’的毒。”

聽這名字,姬游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母妃說我長大了不如小時候那麽粘她,她很難過,為了能時常抱着我睡覺,她特意研制了它。”

果然是端王妃……

端王妃是個傳奇人物。她出身草莽,卻打敗了一衆名門閨秀,奇跡般成為端王最愛也是唯一的女人。她是使毒高手,混跡江湖的時候一手毒禍害了半個武林,不少英雄好漢至今聞她色變,嫁給端王後更是無法無天。世子這作天作地的性格多半就是遺傳自她。

據小道消息說,她獨寵不衰的秘訣就是在她生産時,她給端王爺下“比蛋疼更疼”的毒,令端王同步親身體驗了一番她當時的痛苦,從此死心塌地,再也不敢二心。

孫陵安繼續說:“此毒每半個月發作一次,如果我沒有按時乖乖去暖她的被窩,夜半月上梢頭之時,我會凍成冰坨子。掐指算算時間,我離家出走剛好半個月啦,你懂得~”

甜膩膩的嗓音,讨喜而不谄媚的表情,與姬游記憶中的端王妃有些重合。

他想起了“別拱我家白菜”,那是端王妃下在他身上的毒,同樣半個月發作一次,發作之後整個人像豬一樣哼哼唧唧。因為它,他不得不求助父親原部下的張太守,隐姓埋名,以女子的身份在畫堂春彈琴賣藝,換取怪醫依依的救治……

思及此,姬游心潮如湖水漾開波紋,意難平。

“你果然很愛我,”完全不知道對方的心理波動,孫陵安還像個地主家的傻兒子似的樂不可支,“現在你抱着我,感覺比母妃抱着我的時候還暖和呢,真希望天永遠不要亮。”

“……?!”

等下,天永遠不要亮?姬游擡頭望了望洞口,從一開始他就有點疑惑……

剛才掉下來的時候他墊在下面,所以世子只是短暫昏迷了幾分鐘。現在剛過午時,外面天雖然陰沉,但是也不至于被誤認作天黑了。

攥着披風的力道不自覺加大,他一字一頓地問:“殿下,天,黑了嗎?”

“這不是廢話嗎,當然黑了呀,怎麽了?”

差不多得到确認,姬游閉上了眼:“沒什麽,睡吧。”

枕着他的腿,孫陵安很快進入了睡夢中。挂着心滿意足的笑容,他時不時“嘿嘿”笑出聲,蠢萌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世子殿下平日裏的矜貴高傲。

注視着他粉嫩嫩水潤潤的小嘴巴,姬游情不自禁舔了舔自己幹燥的唇瓣,眸色深了一個色號,他理了理蓋在他身上的披風,把一切未盡之意掩過。

回憶如雪花般紛至沓來。

八年前,他第一次來到端王府,一群年紀相仿、畏畏縮縮抱着琴的小樂師走過池塘,世子獨獨攔住了他。

他清晰地記得,那時年方七歲的世子緊緊抱着他的腿不放,肉乎乎的小臉微微仰起,卻滿是纨绔子弟調戲良家女子的輕佻:“你的美色令我沉醉,成為我的人吧。”

出于某種原因,姬游的第一反應就是唾棄,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世子小小年紀就不是什麽好東西,踹開他!但是因為更深層次的思慮,他沒有這麽去做。

然而也正因為他沒有這麽去做,接下來的一切發展變得自然而然——他被世子欽點,破格提拔為其身邊第一人,空降在豆漿油條前面,副業才是王府圈養的小樂師。

這劇情,世子與樂師,四舍五入一下,就是男男版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了,但如果一切真如話本那樣美好,也就不會有他後來那麽多掙紮與痛苦。

時間從八年前再往前推七年,由于游牧民族的騷擾,西北戰亂頻發,朝廷派出兩員大将鎮守邊關,其中一個是當今端王爺,另一個是姬從烨,他的父親。

那時端王爺還是七皇子,皇位之争異常激烈的背景下,作為二皇子、也就是當今聖上的同胞兄弟,他和支持四皇子、并且曾公然批判過二皇子的姬從烨相處不甚融洽。

記憶裏那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雪。

敵軍罕見地好多天沒有出現,父親疑心時,線人傳來了游牧民族內鬥的消息。父親很開心,說:“這對我們是個好消息,內鬥,意味着他們沒有精力來騷擾我們,年關将至,大家正好過個好年!”

然而就在到處張燈結彩,家家團圓吃年夜飯的時候,三十萬敵軍悄無聲息潛伏到城下。

敵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展開攻勢,父親一邊帶兵奮力抵擋,一邊向七皇子發出請求支援的訊號。傳信過去只需要一天,七皇子帶領援軍趕過來只需要兩天,然而五天過去,城破了,他們也沒有出現。

城池半是雪白半是血紅,忠仆抱着年幼的他連夜逃離了那裏。

杏花微雨江南,新皇登基的消息和姬将軍一家殉國的消息同時傳來,四歲的他站在池塘邊一片茫然,為什麽消息裏完全沒有提到新受封的端王爺怠于支援的事?

再後來,因緣際會之下,他以一個樂師的身份進入了端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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