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畫堂春是荥陽城最有名的教坊。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坊內一片歌舞升平。觥籌交錯間,徐徐暖風熏得客人醉意微生。

夜幕降臨,正是尋常店鋪閉門歇業的時間,但對于坊裏的姑娘們而言,正門檐下那盞徹夜長明的紅燈籠才剛剛點亮,夜晚,才剛剛開始。

今天是坊內行九的姑娘——久姑娘的專場。

正廳座無虛席,所有人如癡如醉的目光交彙處,重重紗織帷幕遮掩的舞臺中央,一個朦胧的身影端坐其中。偌大的房間異常安靜,空氣中只有琴音铮铮,清越且悠長。

突然,窗縫間漏進了一絲風,屋內四角燭火忽而明滅,靛藍色紗簾驟然掀起一角。

但是聽衆渾然未覺。

他們仿佛化作了一尊尊五感只剩下聽覺的石像,忘卻了言語、忘卻了眨眼、忘卻了呼吸,甚至連眼底的杯盞被自己碰倒,酒水漫了金山也一并忘卻了。

一曲畢。

“妙極妙極……”張太守率先回過神,鼓掌稱贊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久姑娘的琴音果然名不虛傳,堪稱荥陽一絕!”

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兩道淚痕隐約可見,不知琴音勾起了他什麽回憶,令他如此難以自持、老淚縱橫。

久姑娘站起身,隔着帷幕遙遙對張太守行禮致謝。

這是她的慣例。

久姑娘從來沒有露過面,從來沒有出過聲,她與聽衆之間唯一的交互,便是演奏間隙站起來行禮。

畫堂春也從來沒有正式介紹過她,連稱呼也不知是誰随便取的,坊中只有寥寥數人見過她的真面目。有人猜她貌醜無鹽不敢見人,有人猜她是通緝犯不能見人,甚至有人腦洞大開猜“她”其實是“他”……

總之,好奇的人不在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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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姑娘良久沒有落座,有些奇怪,若按照往常,此時她已經坐下彈奏下一曲了。

正在大家納罕之時,胖乎乎跟個彌勒佛似的主管走到臺上朝大家作了個揖,一張白面饅頭臉寫滿了歉疚:“那個,久姑娘身體略有不适,今天的節目就到此為止,諸位請移步大堂……”

話音未落,險象陡生,窗戶“砰”地一聲從外面暴力打開,一個人如閃電般飛撲而來。

窗板甩在地上瞬間支離破碎,狂風呼嘯着争先恐後湧進來。看着被吹得紛紛揚揚的木屑,大家心底咯噔一跳,面面相觑,一時間不敢輕舉妄動:來者武功高深,不善!

轉頭一看,這人已經和主管扭打在一起了。

一個身如獵豹,靈活敏捷,目光如刀嗖嗖的冷,張牙舞爪的樣子,一抓三道爪印;一個身如白熊,皮糙肉厚,瞄準機會就是一記重拳,貼身肉搏,難纏的很。

一個回合幾招下來,雙方都挂了點彩,勝負難分。

然而雖然勝負尚不明朗,但是在現場所有觀衆眼裏,目前的情況已經十分明朗了。不速之客的目标十分明确,直指帷幕後的久姑娘。

——“啧,又是一只想看白天鵝的癞□□,開盤開盤,押他幾招落敗!”

大家放下了心,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

這也是慣例。

對久姑娘好奇的人不在少數,其中有不在少數的人曾經嘗試着去揭開她神秘的面紗,但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夠突破胖主管的防線。

從來沒有。

大家一邊裝作不在意,一邊眼睛狂瞟,心裏的小算盤打得啪啪響:今天如果真的有幸看到久姑娘,狂賺一波;沒看到久姑娘,看到一個被摁在地板上摩擦的倒黴蛋,也不虧。

久姑娘站在帷幕後默不作聲,臺下兩人打成一團。

打不贏這頭熊,也擺脫不了他的糾纏,少年開始急了,直接對着臺上喊道:“姬游,我知道是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為什麽不肯見我一面?!”

不知是因為聲音不自覺帶上了幾分內力,還是因為其中的情緒異常強烈,這句話穿透力、震撼力極強。在他喊完的那一剎那,風聲突然停了,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時間仿佛為他靜止了一剎那。

木屑如雪紛飛而落,輕紗飄飄亂舞,其中,久姑娘的身影看不真切。

“寂寞……”張太守不禁喃喃道。

他的同僚坐在旁邊,兩眼舍不得從激烈打鬥上移開,嚼着花生随口問了一句:“什麽?”

張太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長嘆一聲:“沒什麽。”

這廂觀衆看得津津有味,那廂“女神保衛戰”已經進入白熱化階段。

“啊——”

沒有得到如期回應,少年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怒氣值積滿觸發大招。他通紅着兩只眼揮出右拳,從天而降一股蠻力将主管捶倒在地,難以想象他纖瘦的身體竟然能夠爆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

主管翻着白眼仰面躺在地上,奮力撲騰四條粗短的四肢,掙紮着想要爬起來卻總是失敗,宛若一只四腳朝天的龜龜,從所未有的窘迫。

勝負已分。

少年飛揚的眉眼染上一層得意,連嘴角的血絲都來不及拭去,他飛身跳上臺子,興沖沖地掀開紗簾。

終于,終于到了緊張刺激的揭曉謎底環節!衆人的杯盞停頓在半空,目光緊緊追逐着那道身影,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內心的激動一點也不輸給當事人。

她究竟是?她,究竟是?!她,究、竟、是——

“沒有人??!!”

座位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把橫琴。

意料之外的結局。

衆人,包括那個少年,齊齊軟腿跌坐而下。期待太大,結果落空得太出人意料,他們仰頭悶了一大口酒,一邊用手扇風,一邊呼呼喘着粗氣。

原來久姑娘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自行離開了,無聲無息地。

“唉呀,太可惜了,”同僚捶胸頓足,“這是最有希望的一次啊……”

在大家不約而同的遺憾中,唯有張太守表現得與衆不同,只見他睜大了眼睛,食指顫抖着指向那個失神的少年,好像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

“世、世子殿下?!”

仿佛是印證他的猜測,門口跌跌撞撞奔來兩個人,一個丫鬟一個小厮,兩人跑得快要斷氣了,扒着門框朝裏喊“殿下殿下”。聲聲泣血,神情那個悲苦啊,跟幾千年後被自家二哈溜着跑的悲催主人有得一拼。

“豆漿?!油條?!”

晨光熹微,天光破雲。

畫堂春臨近休憩時間,客人們陸續離開,一輛輛馬車駛出大門,彙入各路車流中。

此時,端王最疼愛的老來子、當今聖上最寵愛的侄子、端王世子孫陵安,正穿着破破爛爛的衣服,抱着一把琴倚靠在窗邊。一夜未睡,他的頭一點一點的,如同小雞啄米,兩眼迷迷瞪瞪,顯然困得不行。

他的丫鬟小厮和張太守一起坐在隔壁的房間,互相瞪着對方,一言不發。

“公子對我,就一點都沒有興趣嗎?”依依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孫陵安背後,水蛇妖般纏上他的背,在他耳邊吐氣如蘭道。

依依是畫堂春排名第一的姑娘。貌美聲甜,人稱“媚眼一瞟酥入骨,纖腰一搖欲斷魂”。如果隔壁書坊有10本才子佳人的話本,那麽起碼有11本以她為原型。

一大清早,介于睡與醒的邊緣,如此性感魅惑的女聲在耳邊輕語,一般男人的反應可能是當場就硬了,但是孫陵安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頓時炸開了毛。

“滾開!”他毫不留情地推開她,一雙杏眼瞪得滾圓,憤怒地噗噗往外噴火,“你幹什麽?!本世子有男人!雖然他現在走丢了,但是逮他回去,不管是綁住他還是抱住他,我們會相愛一輩子!”

依依:“……?”

一口氣叭叭叭說完,孫陵安神清氣爽,在依依難以描述的眼神中,他響亮地打了個噴嚏,優雅地撣開衣服上的灰塵,傲嬌轉身,後腦勺上明晃晃挂着“賤婢滾遠點,本世子你高攀不起”。

那模樣,令依依回憶起幼時馴養的一只小公雞,雖然打架打得遍體鱗傷,但是尾巴要高高翹起,輸什麽都不能輸氣場。

孫陵安的視線重新回到原來的地方。

這個房間視野最好,站在這個窗口,整個畫堂春一覽無餘。誰上了誰的車,誰偷吃了客人點的菜,誰躲在樹後面偷偷哭,清清楚楚。

他得意洋洋地甩起了尾巴,只要姬游一出現在下面,他立馬就能發現他。

陽光一步步爬上窗棂,暖烘烘的照在身上,特別舒服,舒服到孫陵安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等待的時間總是那麽漫長,因為迫切渴望着之後的某一樣東西,先前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被無限制拉長。一滴水從屋檐滴下,落到泥土裏,仿佛有一輩子那麽長。

“嗷嗚~”他又打了個哈欠,眼睛慢慢眯成一條縫,眼皮好重咩zzZ……

突然,一個戴帷帽、披披風、身形颀長的女裝麗人從假山的陰影中走出,進入孫陵安的視線,迅速鑽進一輛藍色棚頂馬車裏,然後車夫馬不停蹄地驅使馬車動起來。

“!!!”

目标人物出現了!雖然很奇怪為什麽是這個打扮,但是,他,出現了!!

依依趴在旁邊,看看他,又看看他看的地方,百無聊賴,瓜子殼在桌子上越堆越高。見他猛然起身,扒着窗就要往下跳,她的嘴角勾起一絲不懷好意的弧度。

揀起一顆個頭中等的瓜子,纖指微動,瓜子包裹着一股內力,飛快地朝某人的屁股飛去。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姐姐大發慈悲,替你娘親給你點教訓喔,不~用~謝~

身體猝不及防定格在一個尴尬的姿勢,孫陵安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骨碌骨碌轉,滿臉不敢置信:嗷,什麽鬼?我怎麽突然動不了了?!

眼睛是他渾身上下唯一可以動彈的地方。

緊接着,腰上傳來奇怪的觸感,世界一瞬間天旋地轉,他的臉埋在柔軟的被子上。過了好一會兒後他才明白,剛才他是被依依從背後兩手抱住腰,拎起來扔到了床上。

他拎三歲堂弟也是這個姿勢,怒!感覺作為男人的尊嚴受到了踐踏!!

把孫陵安翻過身,在他憤怒的目光中,依依淡定地甩了甩頭發,地痞流氓般吹了個口哨,把胸口的領子刻意扯大,俯身“啪”的一聲,手撐在孫陵安耳側。

一個姿勢非常标準的床咚。

“小弟弟,再問一遍,你對姐姐,就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嗎?”

這不廢話嗎,賤婢,還不趕緊放開本世子!孫陵安用最兇惡的眼神瞪瞪瞪她,然後眼睛向窗口方向狂瞟,弱小無助又可憐:啊啊啊啊,姬游!姬游不要走,等等我!!

“啧,我就說最讨厭沒開過葷的小毛孩了。”依依撇過去的臉上浮現幾分不耐之色,一把挑開他的腰帶——

至此,孫陵安終于産生幾分危機感。

等等,這賤婢……想對本世子做什麽?

直到烈焰紅唇,或者說血盆大口愈來愈近,他才後知後覺,一雙淺棕色的瞳孔寫滿了驚恐:嗷嗷嗷嗷嗷嗷,你他喵的要對本世子幹什麽!我錯了,麻麻救我!

最後,孫陵安頂着一個紅到滴血的唇印,失魂落魄出了門。

他不知道他應該慶幸自己為姬游保住了純潔的小叽叽,還是難過渾身上下,包括頭發絲都被那個瘋狂的女人瘋狂嘲諷了一遍。

以及,姬游坐着車已經走遠了。

嘤嘤嘤。

站在正門,仰頭望着已經燃燒殆盡的紅燭,一腳邁出是繁華的街市,一腳退後是沉睡的教坊,孫陵安不知道突然應該往哪裏去。

他從來沒有想到,追逐一個人,會追逐到被全世界抛棄的感覺。

從小到大都是最尊貴的世子殿下,萬人嬌寵,沒嘗過苦澀的滋味,只有他不想去的地方,沒有他不能去的地方。不管什麽事兒,只要他撒個嬌賣個萌,就都不算事兒。

以前還在一起時姬游曾說過,只要世子想要,他會為他掃平一切障礙,全世界都可以放在掌心奉上。

時至今日,孫陵安仍然清晰地記得說這話的時候那雙溫柔笑意的眼睛。哪怕是最無理的要求,他也總是無奈地、寵溺地笑着答應他。

只是現在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漫無目的地逛着,回過神來,孫陵安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城郊。

城郊是一大塊荒涼的草地,秋風蕭瑟,幹黃的雜草被風走起,露出下面同樣幹黃的土地。因為不适合種植莊稼,這裏只有零星的幾間茅草屋住着人。

“好嘞,您慢走!”不遠處,聲音洪亮的修車師傅拿着工具,背對着孫陵安,朝顧客揮了揮手。

聞聲望去,師傅面前一輛藍色棚頂馬車咯吱咯吱向前駛去,即将消失在路的盡頭。

熟悉的藍色棚頂!

孫陵安眼睛瞬間發光。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命中注定他們要相愛一輩子!他果斷撒開蹄子向前跑去,雀躍的心在胸腔裏轉圈圈,快活得就像一只剛放出籠的小鳥。

地點轉換到畫堂春某個房間,張太守和世子殿下的兩條狗腿還在拉鋸戰。

張太守一拍桌子:“我得去看看世子殿下。”

“不行不行,”豆漿慌忙起身拉住他,義正言辭道,“世子殿下正和依依姑娘烹茶論詩,如果大人打擾了他的雅興,他又該鬧脾氣了。”

三人圍着桌子又幹坐了幾分鐘。

“我得去打聽打聽把我們世子迷得神魂颠倒的久姑娘是誰。”油條喃喃自語道。

“萬萬不可,”張太守慌忙起身拉住他,厲聲訓斥道,“世子殿下身側早已定下了世家之女、名門之後,煙花女子,那不是胡鬧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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