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夢燈成燼(二)
劉夢知的茅草房子就在村中西北角,位置還不錯,附近幾戶人家都不是什麽差勁人家,鄰裏之間雖然關系淡漠,卻也沒多少口角之争。
這村子并沒有高大上的來歷和名字,就叫劉家村,因為除了外嫁進來的媳婦,村子裏的人都劉姓,并且多多少少都有些沾親帶故的,真正說起來,劉家村更像是和族而居的大家族。主要是現在距離天下初定還沒有過多久,不少村子都是這樣的。
雖然敗家了點,劉夢知好歹也是個秀才,身兼村長族長雙重身份的劉同對劉夢知還算照顧,并未讓其他人把這讀書讀傻了的秀才給騙了或者欺負了去,反倒是常有提點。
如今的大胤朝天下初定,這劉同可是經歷過戰亂的老人,沒有一定本事哪裏能護得住一方安寧,也許他的決定不一定是最正确的,但是他的每一種選擇定然都有自己的經驗和用意在其中。可惜無論是之前的劉夢知還是後來的劉夢知,都沒有聽進去。
游鴻吟吃完白粥,洗了鍋和碗筷,将唯一的凳子搬到了門外的一棵樹下,人坐在凳子上,背靠着樹幹閉眼養神。
此刻天氣稍微冷了些,倒也沒有蚊蟲,思考的環境還算清淨舒适。
對于錢這個字游鴻吟沒多做思考,古代商人地位低下,如果真的單純從商,其實就是放棄了權利,那麽為今之計,只有先掌權再圖錢了。
此時并非亂世,大胤朝如今的皇帝正是本朝開國之君,本身就是最頂尖的帥才,在他的掃定下,全國範圍幾乎已經完全平定,就連外族也都被打怕消停了,所以可以說戰争已經結束,從軍很難再有作為。
那說說讀書科舉之路,看上去似乎只能選擇這條路,但先不說考不考的上,就算是考上了,如今世家門閥從隐世的狀态脫離出來,都在争奪朝廷上的那一塊容量有限的蛋糕,作為一個沒有背景的讀書人,大概得有磨上十幾年都不一定能有所斬獲的心理準備。
游鴻吟不喜歡水磨工夫,畏畏縮縮束手束腳從來不是他的行事作風,大刀闊斧高歌猛進才是他的慣常做法。
他思索一番後自有定計,但是目前首要事情是處理劉夢知的怨恨。
劉夢知第二世是被亂刀砍死的,據說是山賊掠貨,但大胤朝刑法嚴苛,哪有那麽多不怕死的人落草為寇,更何況這裏也不是民風彪悍的北方,南鄉之地少山林,匪患自然也少,這裏的人可能一輩子都沒見過綠林之人,小偷小摸在他們眼中已經是極大的賊人了。
所以劉夢知不相信自己遭遇的山賊,他認為一定是仇人買/兇/殺/人。
因而劉夢知怨氣不散,無法入輪回,只能做個看別人再活一遍的看客。
當然,他的怨恨不止是在死亡這一個方面,還有和劉家村衆人的矛盾,隔壁縣城秋家小姐的拒婚,合作商人李大寶的欺騙等等,不錯,他就是這樣一個怨氣比較多的人。曾經做公司職員,沒有什麽太大希望的時候,混吃等死倒也心平氣和,但是穿越後覺得自己天命加身,做事卻屢屢碰壁,不順心的事情都成了他心中的刺,轉變為怨氣的源頭。
呼,游鴻吟噓了口氣,雖然任務對象難度不大,但是工作量卻出乎意料有點大。。
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游鴻吟見天色還早,便回屋中将桌子也搬了出來,從書箱裏拿出筆墨紙硯,思索一番,開始寫字。
“你會用毛筆?”劉夢知忍不住問。他不會寫毛筆字,這也是為什麽後來他‘發明’鵝毛筆和炭筆的原因。雖然現代有不少人也會用毛筆,但是劉夢知接觸的人當中卻不多,故而也以己推人,覺得遇上一個會寫毛筆字的人幾率非常低。
“你不知道我原來就是做古董生意的嗎?”游鴻吟說:“我字寫得一般,不過做為一個古董商人,如果連毛筆字都不會寫就太失敗了。寫大字算是我日常的一個習慣吧。”
劉夢知有些憤憤,不是說命運關聯者命運差不多麽,怎麽同樣來自現代,他只是個普通公司職工,而這個人就是古董商人。起點不同,游鴻吟比自己優勢大多了,這哪裏能體現他比自己更厲害呢。
游鴻吟猜測這人又在腹诽什麽,但他并不在意:“我現在寫的信是給原主啓蒙老師楚先生的,最近村裏不是有賣貨郎會來麽,給點米面,讓他們把信帶過去。”
“啓蒙老師?寫信給他做什麽,難道你要進行科舉?這未免有些異想天開。”劉夢知帶着一絲嘲諷:“你知道四書五經麽,會做詩賦論策嗎,所以,別做夢了。”
游鴻吟微微一笑:“當然不是去考科舉,我沒那麽厲害。至于做什麽,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
劉夢知見他賣關子,很不開心,賭氣之下又不說話神隐了。
寫好了信,游鴻吟将其封好,這信中并未有多少實質性內容,只是進行了問候,以及詢問了一個有關策論的問題。
至于這一步是否可以恢複與其他讀書人的交往,游鴻吟也不知,這些只能算是他備下的一步備選之路。
除此以外,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改善自己的經濟條件,當然,做事時,不能像劉夢知那麽頭腦簡單。
原本的劉夢知就是個書呆子,不通俗務,可是後來的這一位也沒有多聰明,仗着自己來自後世,剛清醒時就表現的性格大變不說,還好似什麽都精通,瞬間就從一個死讀書的書呆子,變成了博古通今的精明人。
這樣行事,即便他有原本劉夢知的記憶,破綻也太大,根本沒法圓回來。當然,也有可能是這位後世劉夢知本就沒有這樣的意識,不知道在迷信的時代,異端、鬼魂、妖怪之類的東西都是被怎麽對待的。只能說,劉同身為村長,真的是個比較寬容的人,并沒有因為這些事情和劉夢知仔細計較。
劉夢知賺的第一桶金是賣配方,他曾經的公司是一家玻璃制造廠,專門生産特種玻璃的那種,劉夢知雖然只是個銷售員,但是也知道一些制造工藝,至少憑借古代生産技術他能燒出正常的彩色透明玻璃。
他當然想要和網絡上那些小說一樣,憑借這個配方成為富甲一方的富豪,可卻沒有本錢。所以他決定先将燒紙普通玻璃的配方賣給當地的大商人李大寶,等有了本錢後,可以燒制特種玻璃,這樣普通玻燒制配方即便被其他人掌握也不會影響他的後續發家計劃。
設想的很美好,可是這個計劃進行的并不如設想那麽完美。
劉夢知比較頭腦簡單,在交涉的過程中并沒有想太多,為了證明方子是真的,同意了燒制成品出來。然而無商不奸,李大寶能做出大商人自是因為他夠奸詐。他不僅奸詐,也有奸詐的資本——李大寶的女兒是江州總司的受寵小妾。眼見這個堪比金山銀山的配方到手,李大寶轉眼就賴賬,原本說好的三千兩白銀變成了一百兩。若非這李大寶膽子小,也不是個滅絕人性的人,說不定為了保密,會做點其他什麽事情出來。
原本随意不看風評,不精挑細選,就随意選中李大寶這個舉動已經很失誤了,又不做任何防護手段就和他人交易,吃虧是必然。劉夢知似乎也反應過來自己不能硬碰硬,憤憤然拿着一百兩走了。
這一百兩就是劉夢知的生意本錢。
後來他随即拿着錢自己拉起了工匠,購買了設備,做的不是普通白色玻璃,而是彩色玻璃。因為固定思維,劉夢知燒制的就是常見的玻璃板,一般是用來做窗戶等裝飾用的。原本以為能賺大錢的他,卻發現那李大寶豐富的玻璃制品中,也有玻璃板這一項。
雖然玻璃制品陡然增多,沖擊了市場,但千百年以來的影響擺在那裏,兩種玻璃板的價錢都有些高,普通人根本消費不起。而那些有錢又有文化的人更喜歡紙窗些,沒文化的有錢人的确喜歡這種玻璃板,可以作為炫富的工具,但他們和李大寶的關系更好,買李大寶的普通玻璃更多一些。
賣不出去貨物的劉夢知只好降價,這種手段倒是賣出去一些貨,讓劉夢知好歹有了喘息的機會。
不過随即那李大寶又看中了劉夢知那些特種玻璃燒制的配方,也知道自己再做個局買過來是不可能的,就尋他女兒在便宜女婿耳邊吹了些枕頭風,将這件事告知了江州總司,想要借助他的權利。
而那江州總司倒是不蠢,沒做什麽強取豪奪的事情,畢竟劉夢知可是有個秀才身份的,他只是發了幾個帖子給同僚,說是得到個方子想要獻給皇後做壽,算是聯名,這話說出去,不必他親自動手,自有衙吏上門尋劉夢知将方子帶走。
劉夢知不想被扣上對皇家大不敬的罪,只能交出方子。
他被李大寶騙的時候曾經找過村裏的族人求助,可惜他自己做事不注意,也沒留下證據,村中的族人自然不可能出頭。後來官吏上門,族人就更不可能和當官的硬碰硬了,故而關于這件事,沒有任何人伸出援助之手。
于是,劉夢知和族人徹底鬧翻了。
最後彩色玻璃的生意他咬牙繼續做着,反正也沒說不準他再用這個方子,他迫切的想要賺到錢,賺到更多點的本錢也好做其他事情。作為一個現代人,他還有其他點子讓他東山再起。
有一次,縣城秋家訂購了一批玻璃,他親自送上了門,結果無意中見到秋家小姐驚為天人,雖覺得事業未成,娶個老婆有些早,但作為一個現代大齡單身狗,他渴望早日有個妻子日夜相伴,期待平靜安寧又充滿快樂的家庭生活,更是打定主意以後發達了也不會像起點種馬男那般左一個右一個。
沒過多久,他便使了媒人上門提親。
秋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秋家老爺子曾做過四品官員,自然看不上劉夢知這種讀書讀到一半就堕落去做生意的人,十分堅定的拒絕了。
諸事不順的劉夢知那時就已經怨氣滿腹,最重要的是,不等他做些什麽發洩出自己的怨氣,或者是失敗徹底認清自己的問題,他在比較遠的一次送貨途中,被山賊亂刀砍死了,然後就變成了如今的情景。
“沒有經驗的菜鳥商人。”游鴻吟對劉夢知的經歷做個評價:“這就是三歲孩童抱金磚的下場。”
第二日一早起來游鴻吟來到了村長劉同家中。
那劉同如今年紀大了,并不太做活,一般都在處理村中的大小事情,不忙的時候喜歡在自己院子裏躺椅上抽旱煙。
“咦,是忘柯啊,可是有什麽事情,我這裏你可沒怎麽登門過。”劉同不由得奇怪,這書呆子平日裏一般不出門,都在家中讀書麽。村中不少人都在等着看他把爺娘家底花完後怎麽生活呢。
其實劉同對劉夢知倒覺得很可惜,這書呆讀書天賦不錯,畢竟童生好考,秀才還是需要本事的,十五歲中了秀才算得上有天賦。他也能一心鑽到書裏,沒其他花花腸子,心思簡單無雜念,這種個性适合做個讀書人。可惜爺娘死後無人照顧,他将日子過得亂七八糟,不然說不定他們劉家村還能出個舉人老爺,到那時對村中的幫助就大多了。
游鴻吟說:“族老你別埋汰我了,你也知道我專心讀書本想繼續科考,這幾年父母留下的錢財也基本都消耗盡了。”
劉同沉吟:“可是今年大考沒有盤纏?這,族裏能給的幫助怕是有限,你也知道家家都不是很富裕。”
游鴻吟笑說:“族老想差了,并非因為趕考的事情,只是在下想換取點生活資費。”
“換取?”劉同不解。
游鴻吟說:“我曾在舊書店中翻看過一本古籍,無意間看到過一篇方子。”
劉夢知未曾解釋過他方子的來源,說是家傳,可劉家世世代代都是務農的村人,這村子裏誰家有個什麽東西其他人不知道,知根知底的情況編這種謊言只能哄哄外人。這也是為什麽後面劉同對他視而不見的原因,怕是已經在猜測是不是什麽惡鬼上身了。
劉同聽見方子一說倒不曾急切,他經歷的大風大浪多了,明白之前戰亂,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确有不少古籍從世家手中流出來。
不過方子最後還是得看裏面的內容是什麽東西才能判斷價值。
游鴻吟掃視了院中幾個孩子,劉同便說:“柱子,帶你幾個弟弟妹妹到我們家田裏摘籃子青豆回來,今天晚上吃鹽水青豆。”
一幫孩子走了之後,游鴻吟說:“族老可聽過琉璃?”
劉同皺眉:“難道是琉璃配方?嗯,那要看成品能燒出什麽樣子才好決定賣給誰和怎麽賣,現在琉璃配方挺多的,只是各家成品不太一樣。如果你想賣方子,老朽倒是可以找人搭搭線。”
琉璃傳世已有上千年,配方早已發展無數種,到了如今其價值更多體現在制造工匠的手藝上,而并非材質本身。技術和藝術修養均高超的工匠,能将琉璃制造的美輪美奂,表面毫無瑕疵,比之玉石也不差分毫。當然,因為本身的原料來源本就稀有,哪怕是普通琉璃制品,也不是什麽爛大街的貨色,但能不能回本,東西造出來賣不賣的出去,就不一定了。
游鴻吟說:“我看方子最後描述,成品呈透明色,晶瑩如水,塑造性非常強,怕是和如今市面上的琉璃材質完全不一樣。最重要的是,它的原料不是昂貴的琉璃石和琉璃母。”
琉璃的燒制發展上千年也沒有太多變化的原因,就是因為原材料的限制,這些原料來源并不豐富。所以琉璃除了制造工藝品外,更多的是用來冒充更為昂貴珠寶。
劉同蹭的站了起來:“是什麽原料?”
游鴻吟說:“沙子或者是石英石。”他想了想說:“沙子種類不同燒出來可能不一樣。石英石根據描述我們南方少見,多在山丘地區,但是我們這裏不缺沙子。”
劉同說:“先試試方子真僞。隔壁陶家村有窯廠,我們可用借用一下。”
游鴻吟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同叔,如果方子是真的,不如就将東西交給族中,我要繼續念書,真出産利潤了,每年給我兩三成分紅就好。”
劉同深深看了他一眼:“放心,劉叔不會讓你吃虧。”他看了看游鴻吟帶過來的方子,制造工藝也寫在上面,劉同識字不多,不過他卻很會抓重點,這方子其他過程都容易摸索出來,唯獨原料處理這個環節是保密重點!
所以劉同說:“原料處理還在你自己手上握着,萬一我沒幾年好活了,也不至于其他人把你甩開。”他經歷過戰火,從來不會拿龐大的利益去考驗人性,因為基本上經不起太多考驗。
游鴻吟說:“現在談這些還太早,先燒成品出來吧。”
數天後,劉同捧着一把晶瑩剔透的透明茶壺激動萬分。随即就召集全村開會讨論這件惠及全村的事情。
游鴻吟最後還是将原料處理方法給了劉同,讓他作為把控者,他認同劉同謹慎和防患于未然的處事态度,可是并不代表自己會去做處理原材料這種苦活累活。不然他把方子給族裏幹嘛,他自己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把這個方子發揮出更高的價值。
雖然游鴻吟沒有立即就拿到現錢,但是他以自己不會做飯的借口,吃到劉同家去了,劉同家掌廚的媳婦每天在有限的食材裏精心搭配挑選,變着花樣做飯,雖是手藝一般,但比游鴻吟自己好多了,讓他終于脫離了每日喝白粥的窘迫境地。
這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
劉夢知除了開始不滿游鴻吟的處理,最近看劉同行事倒是慢慢消停下來,說實話,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劉同這個村長和族長做的非常成功,盡管他文化程度不高,但比原來兩個劉夢知會做人,私心也低,一直都在為整個家族着想。劉夢知只是當局者迷,并非完全不識好歹。所以他最近不再對村中的人憤憤然,就算是有芥蒂,卻不會一棍子全都打死,徹底将所有人都放在自己對立面。
游鴻吟見村中人農忙後開始籌備燒制玻璃制品,自己開始準備第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