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夢燈成燼(十四)

軒然大波。

這是難以用筆墨去描繪的軒然大波。

太子死了。

除夕夜死在了妾室的床上,具體死亡原因太醫院的人還在查,據說是燒炭盆燒的太多,悶死了。當時整個園子裏的人,包括偏殿裏的幾個低位侍妾,全都被皇帝下令處死了。

孫義芳得到這個消息後,一瞬間有那麽一絲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是欣喜還是悲傷,但從他難以抑制的雀躍心情來看,還是欣喜多些。

他匆匆跑來游鴻吟商讨:“先生可得到消息了?”

“恭喜殿下,殿下天命所歸,無人可阻。”游鴻吟先是道了一聲賀,然後說:“只是如今百步剩餘其一,殿下千萬要穩住,不可操之過急。現在最首要的事情,就是安慰陛下,免得陛下傷心過度。”

此事發生之後,孫仁怕是日子都過不踏實了,他年紀又大,如此疑神疑鬼久了,定然會出問題,那時候才是最佳收網時機,但是這段時間內,孫義芳卻不能出什麽差錯。

孫義芳受教,收斂了心神,立刻動身前往宮中。

等孫義芳走後,游鴻吟招來卓冷:“人接出來了?”

卓冷說:“公子放心,佛衣早早服用了假死藥,宮裏這次死了不少人,她也随着那些屍體一起被扔在了亂葬崗,被我們的人救回來,人過兩天就會醒。”

游鴻吟說:“此次你收服的兩個江湖勢力幫了大忙,從船隊那裏撥點獎勵過去吧,額度你自己看着辦。”

卓冷笑了笑:“在這裏我先替他們謝過公子。只是,如此大的功勞,公子不打算告知殿下嗎?”

游鴻吟說:“這種事情告訴他,将來秋後算賬怕是就會來的讓人措手不及了。走這一步棋,主要是我沒那麽多功夫在奪嫡方面浪費更多的精力,釜底抽薪速度快些。”他頓了頓:“你過幾日帶拂衣先跟着船隊出海,讓她在礦場那邊呆段時間。事情做下就必然會有蛛絲馬跡,我可不想讓人順着道兒摸上門來。”

卓冷明白這種計劃從頭到尾清楚的,只有公子和拂衣,只要拂衣沒有事,那麽此事就永無見天之日。

“是,公子。”卓冷能力不差,心性也果斷狠辣,但對着這位看着人畜無害,從頭到尾一直微笑,心情看上去非常不錯的溫柔公子,卻是從心底感到敬畏。

太子之死影響甚大,最後查出來的原因的确是因為炭盆不當,導致了太子和如夫人的死亡,但皇帝怎麽可能不懷疑,富貴人家有哪家不燒炭盆的,宮中的侍從怎麽可能會出現這種大失誤,一國太子,居然死的這麽窩囊和離奇,孫仁能接受才是有鬼了。

他的确開始疑神疑鬼。今天能殺死太子,明天就能讓這個皇帝寶座換個人坐,宮中大批宮人被清洗,好點的被放出宮來,差點的就直接被處死了。

如夫人蔡氏的家族也受到了滅頂之災,雖然皇帝沒有殺人,但是一家都被流放到了嶺南,怕是半路上命就沒了。

孫仁第一次覺得,哪怕他做了皇帝,這個天下也不是他一家的,那些共享他孫家勝利果實的世家,大概是已經不耐煩等待,慢慢伸出了自己的爪牙。

可是,這個依靠望族門閥支撐,朝中大臣七八成都是名門子弟的朝廷,該如何脫離這種彼此相依為命的關系?

孫仁以前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如今再來想,卻發現并沒有什麽特別有效的手段,而能成功的那個方法卻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可是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這種從上而下的慌亂和浮躁持續了近半年,當孫仁覺察到朝堂上氣氛不太穩定的時候,有些天命不歸之類的流言蜚語已經傳開了,甚至出現了這個皇子命數好,那個皇子天資聰穎之類的。

他明白,這是世家在其中推波助瀾,如此熟悉的險惡手段之前還用在太子身上,當時孫仁為了鍛煉太子沒有管,如今這鬼蜮伎倆就落到了他頭上。

孫仁明白,自己必須再擇出一位太子,用來安穩人心和士氣。

翻檢了他的兒子,數量并不少,但是能選用的卻只有三人,二兒子孫鶴衍,三兒子孫義芳,四兒子孫賢風,剩下的年紀都太小,并不适合。

如此一比較,竟然是選無可選,這太子之位穩穩當當地落到了孫義芳手中。

準備了三個月,大胤十七年秋,孫義芳舉辦了太子冊封大典,正式入主東宮。

可是,他卻發現,他和父皇之間的關系,反倒是變差了。

之前在皇子府邸中,如何安排人員都能自己做主,如今住進了東宮,反倒是受束縛了許多,宮中不可有外男随意出入,孫義芳自然也不可能就近找個地方安排忘柯先生了。

孫義芳登太子位雖非忘柯先生謀奪而來,但是如果沒有這位天縱之才前幾年的布置,在挑選太子這一環節,他并不一定能競争地過其他弟兄。更何況,孫仁身體尚可,下面的弟弟們也都即将成長起來,再拖個幾年事情會變成什麽樣子,就不得而知了。所以,孫義芳對忘柯先生十分看重,甚至有一些依賴,好似有這個人在,就永遠不會迷失自己的方向,如今人不能帶進宮中,倒是令他遺憾。

孫義芳最近一段時間非常忙,一直沒空到宮外來探望,游鴻吟又住回了神游園,只聽說每日裏有不少朋友來來往往,賞花飲酒作樂,逍遙自在的很。孫義芳有些羨慕,又有些心理不好受,總覺得這位先生助他登上太子之位後,待他就不如以往那般親近了,所以一直也沒有去神游園。但當他和孫仁之間關系出現了問題的時候,他也顧不得其他,直接跑到了神游園去問策。

“先生,我看我還是安排個詹事府的位置給您吧,免得見面都沒法見面。”孫義芳說。

“殿下,我寸功未建,如何空降詹事府?如今這樣也好,殿下如今登上太子位,也無需我多做什麽事情,有什麽問題着人送個信就好。”詹事府的人如今大多是前任太子留下的,孫義芳還沒有完全把自己的班底安排進去,此刻想必其中的勾心鬥角精彩的很,他這個懶人就不必去湊熱鬧了。

“殿下今日來,可是因為苦惱與陛下關系轉變,有了一絲不相宜的地方。”游鴻吟問。

孫義芳敬佩:“先生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慧眼如炬。不錯,這段時間,總覺得父皇對我态度有些奇怪。”這種事情肯定不是表面上的,也不會有什麽跡象,但是父子之情的改變,只要孫義芳不是呆子,自然有所察覺。

游鴻吟說:“其實,這是因為陛下在害怕。”

孫義芳皺眉:“害怕?害怕什麽?”在他心中,他的父皇一直是那個征戰天下,意氣風發,成功開創一個國度,注定在歷史上留下偌大名聲的開國之君,這樣一個人,會去害怕什麽。

“在時間的面前,任何人都是公平的。”游鴻吟淡淡地說:“萬歲這個稱呼是對皇帝最美好的謊言,實際上,沒有人可以超脫輪回。陛下雄心不減,依舊想要開疆擴土,但是他老了,對周圍那些擁有力量的人開始保持警惕,畏懼他們在自己衰弱的時候撲上來狠狠咬上一口。而殿下年富力強,又是皇位繼承人,正處在陛下這種矛盾心理的中心。”

孫義芳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那我該怎麽做?”

游鴻吟說:“順其自然。任何僞裝都有破綻,殿下只當做自己從來沒有感覺到陛下對你态度的改變,和之前一般行事也就是了。”

孫義芳在這一刻,感受到了太子之位上那些權利以外的東西。但是的确,做事可以講究策論計謀,算計無匹,但是對待人心這些都是無用功。

似乎是看出了孫義芳的沉重和擔憂,游鴻吟說:“殿下與其去思考如何改善父子關系,不如将心思放在如何做好自己的事情上。此刻,在下有另外一條谏言要送與殿下。”

孫義芳有些期待,忘柯先生的話語字字珠玑,每次都能幫他撥開現在處境中的迷霧,讓他能夠走出困境。

“廟堂并非孫家一家之物。”游鴻吟對孫義芳說:“殿下是皇室,将來還會登基為帝,可能覺得這句話有些刺耳。但實際情況就是整個朝堂并非皇帝一人就可支撐起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從古講到今,所以就算是成為了皇帝,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随心所欲。”他頓了頓繼續說:“陛下如今為穩固朝堂冊封了殿下為太子,那麽只要殿下未有過錯,就算是陛下心中再如何不願意,也動搖不了殿下的太子之位。所以殿下如今真正該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表現優秀,将來自然可以名正言順登上大寶。”

孫義芳原本心中聽到并非孫家之物這句話的不虞漸漸消失,他自己明白,忘柯先生說的都是事實,只是将那些原本他不願承認的事情赤/裸/裸的擺在了眼前而已。

世家,是他父皇也無力處置只能妥協的毒瘤,大胤卻無法擺脫他們,因為世家同樣是天下安定的一顆顆釘子,拔掉整個大胤就散了。

除非他們能夠找到另外的釘子來代替這些舉足輕重的世家。但是誰又能知道這些新釘子将來是否會重新變成毒瘤呢。

孫義芳原本堅定取締世家的決心這一刻迷惘起來,甚至連最開始父子兩人的感情問題都抛開了:“先生曾說是因我對世家之人持不贊同态度才挑選我作為明主,如今先生對待這些世家門閥又有什麽建議?”

游鴻吟說:“其實,在下很早就說過,世家這個階層是無法完全被取締的,他們同樣有着他們存在的價值,殿下該做的不是除掉世家,而是将所有世家都握在手心,消減他們對天下的負面影響,而多挖掘他們身上存在的價值。不過這種事情,等殿下真正能做主的時候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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