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夢燈成燼(十五)
已故太子死亡風波雖大,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漸漸也都過去了,這個世界不會因為某個人停止轉動,死亡就是如此殘酷不講任何情面。
孫義芳兢兢業業做太子做了一年多,領兵外出的孫鶴衍終于回來了,此刻絲路已經全部打通,沿途的外族或者是野蠻部落都已經被清掃幹淨,一些危險路段,則就地取材燒制水泥修了路,比之過去,如今的絲路讓無數的商人趨之若鹜,可以想象将來的繁華景象。
而國內兩年前所修的幾條大型商路,則極大程度上促進了東西南北的物資流通,似乎在不經意之間,整個國家都變得十分不一樣起來。
北方貧瘠苦寒之地,多種植新推廣的多産糧種,當初黃河大水之時,已經推廣開來大規模種植的玉米救了無數的人,而不似過去那般,朝廷有心赈災但能抽出的錢糧卻極為有限。
而商路的擴展,讓諸多貨物的運輸成本降低,很多東西都價錢變得便宜,所以百姓日常的生活物資變得豐富,有些地方可能一輩子都吃不上海鮮的,如今竟然能吃到那些遙遠地方運過來的珍貴食物。
雖然看上去百姓好似收入沒有提高,實際上人人都能感受到日子在一天天變好。有些見識的老人則說,這就是為何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的原因,盛世将臨呀。
皇帝孫仁也有所感。
商路盈利簡直驚人,兩年之內不僅收回了成本,還提供為數驚人的過路稅收,當初那些出資的大商人不僅僅是得了名望,還有終身過路免稅的資格,這些人也都個個歡天喜地,一直吹噓自己眼光獨到,愛國愛民之類的。
全國商稅竟然首次超過了鹽稅,成了整個大胤第二大財政來源,據戶部尚書所說,怕是将來可能會超過農稅。
這些改變,普通百姓只是能隐隐約約感受到,說是說不清的。朝廷高層的官員卻是看着這些樁樁件件的數據心驚,心中對于孫義芳的看法頓時不一樣了,畢竟這些改變似乎都和這位新太子有關。
如今的人比較相信天命,心中不免覺得,前太子之死如此離奇,怕是真的就是命中受不得這麽大的尊貴,給真正的那個讓路呢。
孫鶴衍在外消息不靈通,一回來就發現自己的弟弟真的做了太子,一時之間心中不知道是怎樣的感覺。但是對于他來說,孫義芳做皇帝自然要比其他兄弟要好,他因為天生喜歡男子,這輩子估計沒有後代,自然也就沒有争奪的野心,之前反對只是怕孫義芳以卵擊石,自取滅亡,但是如今這種形勢大好的情況,怎麽可能再反對。
就在孫義芳在朝中的地位越來越穩固,在各級官員心中評價越來越高時,游鴻吟給出了進一步的意見。
“如今鹽政怕是要有所改善。”游鴻吟終于将手伸向了鹽政:“食鹽是所有人都離不開的必須物,這其中的利潤怕我不說殿下也知道。”
如今孫義芳在朝中歷練許久,自然明白:“先生是說鹽政無論開局多好,時間久了必然會因為龐大的利益而變得糜爛,是嗎?”
“不錯。”
孫義芳說:“這個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但是鹽政同樣是國家無法避開的一個環節。先生可是有妙策?”
游鴻吟将之前就寫好的計劃書交給了孫義芳:“在下已經将要說的東西寫在這裏了,殿下近幾日不如仔細讀讀看。我從未出過仕,可能有些想法會顯得理所當然,歡迎殿下過來與我一同探讨。”
游鴻吟在計劃書中詳細講述了如何低成本制鹽。如今使用的制鹽方法大多是煮鹵出鹽,所耗費的成本很高,産量也低,這也是為什麽鹽原本價錢就高的原因。游鴻吟給出了曬鹽的常規産鹽方法,這種方法在現代是落後的生産方法,但是在如今的時代,卻是最科學最便捷最低成本的産鹽方法。同時他還标出沿海有哪些地方适合當鹽場,這近十個鹽場建立起來後,完全有能力供給全國用鹽,雖然這些地方位置不太好,但只要修水泥路連接商道,那麽構成高鹽價的運輸成本也将節省一大塊。游鴻吟的意見是直接取消鹽政,削減原本的機構,養着鹽政那幫官員也很費錢糧的,人數實在是有點多,轉而将鹽場這一塊兒直接挂在戶部名下,對外銷售食鹽的時候直接全國統一定價,這樣百姓不會吃到高價鹽,而戶部財政收入也不會減少太多。
孫義芳回到東宮花費了一個晚上看這份資料,他對忘柯先生的意見一向重視,但是面對這份提議,他猶豫了。
這種産鹽方法很驚人,的确是對産量有了極大的提高,但是同樣這種制鹽方法太普通,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可言,太容易洩露了。
這種事情孫義芳也不好和幕僚商議,他手下的幕僚對政務和朝堂的争鬥還熟悉一點,對這種有關民生的大事總會站在官僚這一方去想,很難去考慮百姓的利益,盡管他們口中都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都說社稷為重,民次之,君為輕,但實際上,真正憂國憂民的,怕是沒幾個。這也是為何孫義芳喜歡和忘柯先生交流,對他十分尊重的原因,國士無雙這個詞并非每個讀書人都能擔當的起來。
糾結了幾天,孫義芳依舊無法拿主意。他聽忘柯先生話中意思,似乎是自己也拿不準這個方案是否可行,他第一次聽到忘柯先生說自己沒有把握。
最後,孫義芳決定,這件事可以找人商議一下。
中書省除了左右兩位丞相外,尚有幾位平章政事,其實就是丞相預備役,都是比較年輕,能力足夠,有潛力做丞相的重臣,平日裏話語權很重,他們本身的才能也足夠協助天子和丞相處理全國事務。
這幾位平章政事中,有一位比較年輕,但為人十分聰慧,能力很強,出身于琅琊王氏,名王藻川,也是孫義芳在做太子前,就一直關系很好的朋友。是的,這王藻川今年才三十出頭,只比孫義芳大幾歲,曾經是孫義芳的少時玩伴,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自孫義芳被冊封太子後,也是此人第一時間釋放了善意。
孫義芳明白王藻川的想法,他年歲太小,要做上丞相怕是還要多等個十幾年,世人都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縱然王藻川能力出衆,也無法博得其他人的信任,讓他年紀輕輕就登上高位。但是,如果得到了太子的信任和首肯,說不定這個時間就會大大縮短,這就是王藻川站隊孫義芳最重要的原因。
孫義芳決定拿着這份計劃書和王藻川商議一番,比起他這個半路出家的太子,比起從來不曾為官的忘柯先生,王藻川對這件事的看法要客官現實的多。
“來人,”孫義芳說:“替我送份請帖給王藻川王大人,邀他下午吃茶。”
東宮正德偏殿,來往宮女井井有條的擺盤,宴桌上已經擺了不少茶點,剛整理好不久,就有侍從将王藻川從外頭帶進來了。
“見過太子殿下。”
孫義芳笑道:“子襄何須多禮,勞煩你沐休日還跑一次東宮是有些問題想要請教。”
王藻川倒是新奇:“殿下過往到不曾有如此舉動,可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孫義芳揮退了滿屋子的宮女侍婢,說:“有一份東西希望子襄能給我一點意見。”
說完,便将那份計劃書遞給了王藻川。
王藻川看後,原本還在為剛開始那幾句毫無文采的話語皺眉,心中奇怪這人怎的字還不錯,文筆卻如此差勁,但是很快,他就顧不得那糟糕的行文,而是全副精神都在內容上了。
孫義芳也不着急,親自動手倒了一杯茶,拿起來慢悠悠地品味,還順手吃了塊點心,覺得有些甜膩,手就改變方向伸向了一盆鹹味點心。
大概過了半個多時辰,邊讀邊思考的王藻川才回過神來,端起茶水解渴,醞釀了一會兒,說:“殿下,你可是數年之前就招攬了一位謀士?”
孫義芳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其實,怕不只是我有所猜測,朝堂上幾位大人,甚至皇帝陛下,大概都是有所察覺的。”王藻川冷靜的說。
“誰人手下沒個幫手,不錯,數年前曾有一位先生投靠于我。”孫義芳知道忘柯先生的事情怕是瞞不了多久了,但是忘柯先生又不是見不得人,被人知道就知道了,只要沒人過來挖他牆角就行。
“想必這麽多年來,太子殿下所作所為均和此人有關?”王藻川說。
“是,忘柯先生才華橫溢,國士無雙,他給我提了許多建議。”
王藻川有些遺憾的說:“那殿下怎麽不替此人推薦,如此大才于國有利,若是單純做個幕僚太過浪費了。”
孫義芳沉默,王藻川看這種表情就知道,太子并不想将人放出來做官,而只想将人握在自己手中。
王藻川停了停,知機地停住了這個話題,将焦點重新放到了這份計劃書上:“其實這個政策非常好,唯一的問題就是,怕會引起鹽政體系的大動蕩,這一部分的官員人數并不少。”
“機關冗雜,人數過多,這是衰敗之始,動蕩也是掃除毒瘤的必然代價。”孫義芳說。
王藻川最後遲疑地說:“這個計劃雖好,但是可能陛下并不會同意,太子想做實事,怕是有些困難。”言下之意就是此事還是等你做了一把手再去思考這些問題。
孫義芳笑了笑:“我明白了。王大人的意思就是這份計劃本身沒有問題,只是比較難以執行。沒關系,世界上總有些事情是需要人去做的,我是太子,不會去逃避自己的責任。”
王藻川心中佩服,覺得自己沒有站錯隊,離開之時還和孫義芳談了一些其他政事,然後被孫義芳送出了宮。
而孫義芳轉頭就出了宮,去了神游園,知道忘柯先生比較貪嘴,還帶了不少宮中的美食過去。
游鴻吟剛剛午睡醒來,上午和一幫來神游園游玩的文人喝茶觀景有些累,午睡的時間就長了些,孫義芳來的時候,剛剛起來洗漱完。
“這午睡錯過了用膳,殿下倒是善解人意送來美食,解了在下燃眉之急。”游鴻吟将人帶到了四周環水的洛神水榭,那裏環境優雅,溫度适宜,而湖邊種植的鮮花都已盛開,此刻正是暗香來襲的時節,十分适合下午喝茶聊天。
兩人坐下,游鴻吟的注意力大多放到了美食上,而孫義芳卻是開口:“先生,不知是否願意出仕?”
游鴻吟停下筷子,說:“若說沒有權利之心,那定然是騙人的,但是此刻并非我露面的時機。”
孫義芳聽懂了游鴻吟的暗示,知道他就算是出仕也會在自己登基之後,心中歡喜放心之餘,又多了一絲愧疚,但随即他便說:“先生待我之心,時刻銘記。明日,我打算啓奏父皇,嘗試改革鹽政,先生有什麽需要注意的地方嗎?”
游鴻吟倒不曾想到孫義芳這麽快就做了決定,愣了一下後道:“殿下,此事你需要将過往鹽政失敗糜爛的例子都列舉出來,朝堂辯駁之時最重要的大概就是兩點,反對之人一般會從鹽稅和外族制裁上着手,而我已經将其中優缺點和替代方法寫清楚,殿下只要理好自己的思路就好。”
“嗯,我明白。”
游鴻吟思考一番,最後說:“如果陛下不同意,殿下大概要據理力争一下,哪怕陛下生氣了也不能退縮,只是千萬不要徹底激怒陛下,避免招來災禍,這其中的尺度把握恐怕要殿下自己小心掌控。”
雖然不知道為何,但是孫義芳答應了。
等孫義芳鬥志昂揚地回宮,一直旁觀的劉夢知跑了出來:“這一局我看不明白。”
游鴻吟說:“哪裏不明白?”
“此刻孫義芳是太子,有必要為了個鹽政和皇帝死磕嗎?”鹽政是有不對的地方,但是和皇帝較勁似乎就比較危險,收益太低了,等孫義芳登基後再處理也是一樣的。
游鴻吟冷笑了一聲:“你以為,這裏面鬥的真的就是鹽政嗎?”
劉夢知虛心請教。
“鹽政利益涉及到的,除了其中的官員外,最多的其實是鹽商,而有超過七成的私鹽商人都在江南地區,扳動鹽政必然引起江南不穩。孫仁年歲大了,這幾年精力一天不如一天,若說原太子死前他尚有進取的野心,此刻多方打擊,又有世家從中作梗,怕是那野心早已消磨殆盡,只剩下求穩的心态,所以他不會動鹽政,也不敢動鹽政。”游鴻吟說。
“既然如此,那你還讓孫義芳去撞槍口?”劉夢知咽了口口水說。
“這不一樣,”游鴻吟說:“這種争鬥其實是我想告訴世家一件事。”
“什麽事?”
“曾經無懈可擊的老虎,已經老了。”游鴻吟說:“老得已經不會去選擇最正确的辦法,只會選擇最穩妥的辦法了。”
劉夢知即便是沒了身體,也覺得冷汗直流:“你想鬥倒皇帝?”
游鴻吟笑吟吟的說:“當然不是,開國之君的威望不可能如此簡單就被滅掉。”
“那你這麽做的原因又是什麽?世家不是傻子,不會給你當槍使的。”
“我,我只是想告訴我們的陛下,內憂外患有很多,國事家事都不順,活的不要那麽滋潤悠閑。”游鴻吟嘆了口氣:“順心舒适才能長命百歲,勞心勞力怕是就要早登極樂。所以你呀,過去的不幸能忘就忘吧,活的舒心點才有好日子。”
他要的就是孫仁的勞心勞力,開國之君除了讓他勞累早死,其他手段都難以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