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夢燈成燼(十六)
太子和皇帝吵起來了。
大朝會的時候,太子上了一份奏折,寫的正是廢除鹽政司,大改鹽政之事,衆人就此份奏折讨論了近兩個時辰,依舊沒有任何确切意見給出。有贊同的,也有反對的,還有兩不沾邊左右逢源的,幾個朝中大佬都沒說話,反倒是皇帝退朝時怒吼了一句:“別以為你是太子,就随意插手朝政要務,我這個皇帝還沒死呢!”
這句怒言讓心懷叵測的人眼神一亮,也讓真正擔憂局勢的有識之士暗中皺眉,太子孫義芳倒并不唯唯諾諾,而是據理力争:“父皇恕罪,非是兒臣心懷叵測,只是不忍有如此好的方案能夠讓國家變得更好卻不去做,百姓是父皇您的百姓,天下是父皇您的天下,如果您都不去心疼那些勞累一年卻将絕大多數的收入送到了私鹽販子的手裏,穿不起衣服吃不飽飯的百姓,那麽還有誰真的去替他們着想?”
孫仁悲哀的閉了閉眼睛,最後說:“太子,退朝後來崇政殿。”
崇政殿裏皇帝和太子的對話無人可知是怎樣,但是廟堂上的争議卻多了起來,能有一個太子倒下,那麽就有下一個,若非最後,誰能論定自己就是勝利者。
孫仁晚間改完奏折,則擺駕去了慧妃那處。
慧妃沒想到他會來,早早睡下了,此刻不得不起床梳洗打扮接駕。
“陛下最近公務繁忙,怎麽這麽晚了還不休息。”孫仁對待慧妃這個府邸老人還不錯,但是因為年紀到了不再侍寝,基本上不會晚上來這裏,過來坐坐都是白天的時候。
“沒事,只是如今芳兒封了太子,卻沒有提提你的位份,過來和你商議一下。”孫仁說。
慧妃低頭溫柔一笑:“都老夫老妻了,你懂我的,我哪裏在乎這個。我明白,陛下待瑤光姐姐癡心,定然不願意再封後,既是如此也不必特特地提我的位份,倒惹得其他人傷心,攪得後宮都不安寧。”
孫仁不過是找個借口過來坐坐,見慧妃推辭也就順勢不再提這件事,又開口問:“芳兒是愛妃和朕從小看着長大的,只是最近幾年國事頗多,這一個錯眼啊,兒子就大變樣,比以前能幹了許多,尤其是最近幾年,他辦出了不少出彩是實事,朕心甚慰啊。”
慧妃眉眼裏流露出一些驕傲:“陛下看重芳兒是芳兒的福氣,只是他年級還輕,陛下教育的時候還是要嚴厲些,可別慈父心腸發作下不了手。”
兩人拉家常拉了近半個時辰,孫仁到底沒問出來自己想要問的東西,很快就走了。
貼身的嬷嬷走過來服侍慧妃重新睡下:“娘娘,陛下今日怎的如此奇怪?”
慧妃嗤笑了一聲:“因為陛下長久不練身手,這太極拳打的沒我這個小女子好嘛。”
揮退了一頭霧水的侍從,慧妃覺得,最好還是給他兒子送個口信,将背後那位一手推他上太子位的幕僚藏藏好,免得被其他人給搶了去。
這邊孫仁直接下令:“去,把太子這幾年之內的交際網都給我查出來,一點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
孫義芳的出色已經讓孫仁确定,他的背後定然有一位天縱之才在出謀劃策,這種人,絕對不能留在太子身邊。
但是燈下黑的原理讓太多人錯過了真相,太子的十幾位幕僚都被查了個底翻天,卻沒有人猜得出是那個以園藝建築之才聞名京都的神游園園主,最後孫仁只得不了了之。其實孫義芳從來沒有可以隐瞞過,但游鴻吟行事低調,交際簡單,熟人太少,竟是沒有人找出事情的真相。倒是後來孫義芳閑聊時提過這件事,讓游鴻吟暗驚了一下,直呼百密一疏,幸虧命運是站在他這邊的,不然自己怕是等不到最後勝利的果實,就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孫仁生氣煩惱太子的耿直,即使他說了鹽政涉及到江南平穩,而江南則涉及到朝廷中三分之一的官員,這種大事不能操之過急,可太子依舊覺得長痛不如短痛,撐過這一段就好。
可能是因為孫義芳這種朝氣勃勃的心境影響了孫仁,朝中讨論了數天,最後皇帝妥協了,決定采用太子的辦法,進行鹽政變法。
瞬間掀起了無數巨波。先是鹽政司官員的反對,後來是鹽戶上的萬民書之類的,這些困局游鴻吟都曾考慮過,也都和太子談論商讨過該如何處理,這種得罪人的差事辦下來,滿朝對太子的能力又有了新的認知。
孫仁看着孫義芳名望一步步加深,心中感想無人可知,大概是欣慰和防備參半吧。
就在沿海十幾處鹽場興興隆隆的建起來的時候,孫鶴衍聽從孫義芳的意見,在商路沿途關卡旁開設了聯營镖局,主要用來安置那些受過傷已經殘疾的退役士兵,經營護镖、送信、運貨等等,同時他們負責官制海鹽的運輸。因為這個舉動,孫鶴衍的聲望陡然上升,那些個領兵多年的老将軍都和顏悅色跑來拉交情,就希望這個車行能吸納更多的的殘疾士兵。好鐵不做釘,好男不當兵,雖然大胤朝不比前朝苛刻實行軍戶制,但是安置退役的士兵依舊是一道難題,朝廷發放的安置費根本是不夠用的,那些殘疾了士兵回了老家後,大多生活困難。如今有了這樣的去處,都想為自己手底下的兵争取一下,
随着太子和二殿下的實力越來越強,孫仁的心情越來越不美好,父子之間的關系時好時壞,漸漸地那個英明神武的開國之君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個暴躁多疑的老人。
如此大概又過了兩載,孫仁做出驚人舉動。
他退位了。
孫仁終究是一位從無到有開創一國的強人,最後他戰勝了心魔和自己,選擇保全兒子,以及這個變得越來越好自己親手建立起來的國家。
游鴻吟聽聞這個消息,倒是有些悵然:“可惜了。”就好比你已經布置好天羅地網等待旁人入甕,這個人卻是袖子一甩不陪你玩了一般。
劉夢知說:“那你的任務是不是完成了?”
游鴻吟說:“我的任務完成不完成得看你呀,你覺得如今的我,是個十足的人生贏家嗎?”
劉夢知嘀咕:“不早就承認你比我強了麽,這有什麽可問的。”
游鴻吟說:“有始有終,我最近會回劉家村一次。”
“回去做什麽?”劉夢知疑惑。
“祭祖……之類的吧,”游鴻吟說:“我們兩個人還欠了原本的劉夢知一份因果,總要幫他實現原本的期待才是。”
游鴻吟在太子登基後,拒絕了官位封賞,孫義芳為人正直,并未過河拆橋,雖然最後未封官,卻封了侯,封號‘文亭’,并且依照游鴻吟的意願,給了他出海拓展和建交的權益,同時把南越五羊城賜予他做封地。
“陛下封賞太過了,無軍功封侯,太上皇怕是會不高興。”游鴻吟達到目的後,随意推辭了一下。
而孫義芳卻十分愧疚:“先生近十年來一直助朕良多,之前獻策無一不是天大的功勞,朕卻不能光明正大賜予高官厚祿,只能封侯做個補償,已經很愧疚了。”
游鴻吟首次燦然一笑:“陛下只要善待百姓,心念蒼生,也就不辜負在下十年心血了,其他不必太過在意。臣此次回鄉祭祖,之後怕就會直接前往封地,為陛下拓展海外。今天分別在即,最後一次敬陛下一杯吧。”
君臣舉杯一飲而盡,相視一笑。
回鄉的路上,劉夢知似乎是想起了什麽,跑出來問:“你之前都将世家挑撥成這樣子了,以後孫義芳怕是就要和世家一直相鬥下去了吧。你不幫他把這事情處理了?”
游鴻吟翻了個白眼:“我是他的父母嗎?什麽都要幫他做?”完全看不出之前和當今皇帝把酒話別的好性兒。
劉夢知被噎了噎,又說:“所以,你這十年是在做什麽?”
游鴻吟說:“出身寒門,封侯已經是極限了,花費十年取得所能得到的最大權利,不劃算嗎?更何況,我還要到了出海建交權,”他勾唇一笑:“以後五羊城的土皇帝就是我了。啊,終于可以輕輕松松的多休息休息,不用每天動那麽多腦子了。”
一直被迫綁定和他在一起的劉夢知無言以對,覺得這人大概真的在每日賞花飲酒,與人談天說地之時,是動了不少腦子的?
回鄉祭祖,必然回到劉家村。
劉家村的村長劉同去年過世了,如今的劉家村一盤散沙,手握水玉的配方卻活的戰戰兢兢,死防活防的,配方還是洩露了。
如今村中到處都建了窯,依舊日夜燃燒,散發出來的煙霧充滿了空氣,即便因配方外洩的原因賺不到原來那麽多,卻并沒有停止制作水玉。盡管手中還有不少錢,但是他們的心中卻是貧窮的,因為他們心中的財富都随着配方的洩露而變成了永遠的悔恨,永遠都記得那部分少掉的財富,而看不到自己手中握着的那些。
秋家小姐所嫁夫婿是個山賊的事情被曝光出來,這秋家小姐帶着兒子回了娘家,卻被她那性格古板的父親嫌棄,如今活的艱難麻木,劉夢知看見她,甚至都認不出來,那就是曾經讓他一眼蕩魂的女人。
商人李大寶失了靠山,生意一落千丈,虧本了幾次之後,如今一貧如洗,平日裏養的那些小妾都跑光了,最後竟然只剩下一個糟糠之妻陪着,但這人死性不改,因為貪小便宜被人玩了一次仙人跳,徹底失去了蹤影。
“總覺得世事無常。”劉夢知感嘆:“大概曾經的我也是和他們一樣的蠢人吧。”
而游鴻吟關心的則是當年給他寫推薦信的那位楚先生,盡管十年過去了,這位老先生都将近七十了,卻依舊身體健朗,奮鬥在教育事業第一線,手底下啓蒙了一批批學生。
游鴻吟祭完祖,謝絕了劉家村人的挽留,對劉夢知說:“走了,去五羊城。”
而五羊城附近靠着海的無名山上,一座美輪美奂的大型山莊早已建好,山莊外就是一個大型碼頭,游鴻吟培養的八子和卓冷,早已在此等待。